若今日來的是裴氏其他人,她或許會怕,可麵前之人,是裴守真。
她信他、敬他,更知他不會害她。
裴瑕看她掖了掖眼角,不疾不徐將事情經過說了遍。
得知是崔郡守家的六娘子認出了自己,沈玉嬌錯愕半晌。
應國公府的春日宴,那時她家中尚未敗落,她的確是赴宴了。
可崔家六娘子,她壓根就不記得這號人。
沒想到因緣巧合,竟是從這微末之處出了岔子。
沈玉嬌恍惚了好一陣。
裴瑕也不催她,隻靜靜看著龍鳳喜燭之下,她一襲紅裝,描眉點唇,昳麗嬌美的模樣。
隱約間,好似回到去歲的洞房花燭夜。
她也是一襲紅妝,隻那時她眉眼間滿是嬌怯羞赧,垂著眼,不敢看他。
但他也撞上好幾回,她偷偷看向他的眼,燭火下亮晶晶的,仿若盛滿星辰。
沈氏玉嬌,是他裴瑕之妻。
自始至終,毋庸置疑。
“守真阿兄……”
輕輕的喚聲暫時拉回他抽離的思緒,裴瑕掀起眼簾,望向對座之人。
這個稱呼,雖也沒錯,可自成婚之後,她便極少這樣喚他,大多是喚他郎君。
她都不喚他郎君了。
這個認知叫裴瑕胸口莫名悶窒,麵上卻不顯,平靜應著:“我在。”
沈玉嬌隔著龍鳳喜燭的暖黃燭光看著他,漆黑眼裡躍動的光,分不清是火光,還是淚光:“如你所知,五月裡,府裡便將我發喪了……”
稍頓,她嘴角扯出一抹嘲諷弧度:“何其有幸,我能目睹自己的喪禮。”
裴瑕薄唇緊抿,沉吟片刻,他啞聲道:“到底發生了何事,你不必隱瞞。無論如何,我皆會為你做主。”
為她做主麼?
沈玉嬌眸光輕閃,她並不懷疑他的公正,隻是……
罷了,總得說個明白。
她稍定心緒,到底將搬去妙安堂之後的經曆,娓娓道來。
大紅婚房好似與外界隔絕一般,隻剩下她平靜敘述的嗓音,以及燭火時不時的蓽撥聲。
待說到流落金陵,在土地廟被謝無陵發現時,裴瑕沉沉開口:“好了。”
沈玉嬌看向他。
裴瑕麵容平靜,隻眉眼間凝著一份濃重又複雜的鬱色,深潭般的黑眸定定望向她:“玉娘,是我之過。”
沈玉嬌微怔:“這怎麼能怪你……我…我從沒怪過你……”
頂多是怪王氏做得太狠絕,也怪自己命不好,若是家中未曾敗落,又何至於被欺至此。
“你該怪我的。”
裴瑕道:“我是你的夫君,卻未能護你,害你經曆這諸多苦難。”
想到她口中輕描淡寫的瘟疫、接生、饑荒,搭在膝頭的長指不禁攏緊,裴瑕重重閉了閉眼。
再次睜眼,他問:“既來了金陵,為何不去淮南尋我?”
沈玉嬌默了兩息,道:“尋你作什麼呢?裴氏宗婦已死……那就當她**吧。”
裴瑕眉心擰起:“你這是何意?”
沈玉嬌抿了抿唇,少傾,她起身,行至裴瑕麵前,屈膝就要拜。
膝蓋還未落地,雙臂就被麵前的男人牢牢托住,他眉頭皺得更深:“玉娘,你這是作甚?”
沈玉嬌也比不過他的力氣,到底是被他拉了起來,一站穩,發現倆人距離太近,她都能聞到他衣袍熏的清雅檀香,腳步不由朝後退了一步。
裴瑕見她刻意保持距離,眸光一凝。
他們是夫妻,本不該如此。
“守真阿兄。”
“玉娘,彆這樣喚我。”裴瑕直起身,狹眸深深望著她:“我是你的郎婿,並非你的阿兄。”
沈玉嬌心頭輕顫,卻還是硬著頭皮,迎上他的目光:“裴氏宗婦已死,你的妻子沈氏已葬在邙山,如今天下皆知你裴守真是個鰥夫。”
“守真阿兄,你能來尋我,願意替我主持公道,我很感激。但自那日看到送葬隊伍從我麵前經過,我就打定主意,從今往後,就當沈氏玉娘已死,你施於我全家的恩,便以我一命抵了,從此你我兩不相欠,各自安好.”
她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但話到嘴邊,還是忍不住蓄了滿眼的淚:“你就當今日沒見著我,回去過你的日子吧。”
裴瑕聽得她話中訣彆之意,胸膛那陣莫名悶窒之意更甚,直壓得他喉頭都發澀。
“玉娘,我知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裴瑕默了一瞬,上前攬住她的肩:“我既知你還活著,又怎可將此事囫圇揭過?你若還信我,回府後,我定給你一個交代。”
感受到他溫柔的懷抱,沈玉嬌身子一顫,有那麼一瞬,好似又回到半年前繾綣時光。
可這滿屋的鮮紅灼眼,她很快清醒,從他懷中離開,含淚凝著他:“如何交代?害我之人是你母親!你雖是個秉公持正的君子,可她是含辛茹苦將你養大的寡母,本朝以孝為天,你若大義滅親,處置了她……你日後的仕途該當如何?除了我,無人會讚你大義滅親,旁人隻會覺得你冷血無情、□□熏心,竟為妻室,忤逆寡母!守真阿兄,不值當,真的不值當……”
“就這樣吧,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沈玉嬌道:“我如今這樣挺好的,謝無陵他對我很好,對平安也很好,他如今在衙門也有份正經營生,也答應我會發奮進取。”
裴瑕見她往後退開,又聽她話中之意,並不願與他回去,眉頭擰得更深。
“你是不想讓我陷入孝義兩難,還是,舍不下外麵那個無賴?”
沈玉嬌霎時被問住,一時啞然。
心裡也變得混沌糟亂,辯不分明。
裴瑕見她怔忪不語,眉眼微緩,道:“若是為前者,你不必擔心。若真是母親行此惡舉,自當有族規處置。隻是……”
他黑眸眯起:“玉娘,你能確定,幕後之人就是母親麼?”
沈玉嬌眼睫動了動,知他這話是心平氣和的討論,也如實回道:“我是不願信的……但除了夫人,府中還會有誰下如此狠手?且若不是得了夫人首肯,府中誰敢那麼急著發喪?”
裴瑕深覺此事定有內情,可現下未回府中,一切也全是臆斷。
“玉娘,你乃我妻,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看向她,低沉嗓音一片平靜:“我說了會給你一個交代,便不會食言。”
沈玉嬌見他仍是要帶她走,心下猶如壓了塊石頭,又如聚了團亂麻。
從前王氏說他性子軸,她還不覺什麼,可現下見他這正義凜然,誓要替她討公道的模樣,也真覺得太軸了
!
宗婦沈氏都被埋進土裡了,他把個“**”帶回去,又算怎麼回事?
何況裴府之中,她這宗婦為人不喜,處處憋悶,倒不如在外,清貧卻自在。
“守真阿兄,若我說,是後者呢?”
沈玉嬌咬了咬牙,也豁出矜持,望向他:“我是自願嫁給謝無陵的,你我緣分已儘,還望你能成全我與他。”
話音落下,一貫淡然清冷的裴氏宗子,冷白臉龐有了一瞬僵凝。
他一向賢良端莊的妻,短短半年,竟要為其他男人,舍了他。
“我無須你為我討回公道,你若真想補償我,就成全我與謝無陵。從此我是生是死,是好是壞,都與你無關。”
“……”
“守真阿兄,你是君子。”
沈玉嬌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反正你去歲娶我,也是遵諾守約,我感激你,往後也會一直感激你。”
昏黃燭光輕曳著,曾經的夫妻倆靜默對視著。
裴瑕聽得她的話,心頭浮起一絲從未有過的迷惘。
她說的不錯,既為君子,當成人之美。
他娶她,也是遵循君子守諾。
如今她為苦主,都不願再追究往事,自己又在堅持什麼?
“蓽撥”又一聲燭爆聲,裴瑕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心口。
那陣窒悶之下,傳來隱約鈍痛。
良久,他抬起眼,聲音微澀:“我可以做君子,成全你們。但你可曾想過你遠在嶺南的父母兄嫂?”
沈玉嬌麵色一變,怔怔望向他。
裴瑕道;“此番平叛用功,我本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