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瑕也從淳慶帝的態度裡徹底明白——他已失了君王信任,被君王忌憚了。
這是為臣的大忌。
若說寧州戰亂,是君臣間的第二次激烈爭吵。
那在戶部銀兩賑災安西、支援寧州戰亂,國庫短缺的情況下,淳慶帝聽信奸臣讒言,扣下了每年批給燕北軍的百萬兩軍費之後,這對往日親密無間的君臣,爆發了第三次激烈的爭吵。
“陛下當真是糊塗了,燕王鎮守的可是國門,便是國庫再缺錢,你減免安西賦稅也好,加收江南三成稅也罷,批給燕北的軍費也斷然不能省!”
“夏秋兩季正是戎狄騷擾邊境的高發時期,往年兵甲、戰馬、糧餉輜重等物五月裡便陸陸續續送往燕州,今年因著安西旱災、蝗災,遲了兩月有餘,已是不妥。倘若現下還不抓緊送去軍費物資,待到過兩月,北地大雪冰封,燕北三十萬邊軍該如何熬過這個冬日?”
“倘若戎狄趁虛來犯,又叫邊軍將士們拿什麼武器、穿什麼甲胄去抵禦異邦驍勇的騎軍?”
寧州那邊雖說用錯將領,但好歹有霍老將軍看著,出不了大亂子。
但燕北這邊,一旦有個岔子,那可是攻破國門,損失國土城池的大禍。
從前昭寧帝再如何與燕王不對付,他都不曾克扣燕北軍的軍費,可淳慶帝他做了。
不但做了,還覺得不算什麼大事:“你不要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北地有燕王叔鎮守著,戎狄已近十年不敢了,朕並非克扣他們的軍費,隻是遲上兩月,等到寧州那邊大捷,國庫一寬裕了,朕即刻派人將軍費送去燕北。”
裴瑕一口悶氣堵在胸膛,不上不下。
回到府中後,將自己關在書房,誰都不許打擾。
沈玉嬌尋去時,書房裡傳來錚錚琴鳴。
前半段氣吞山河,激烈昂揚,忽的音調一轉,蒼茫壯闊,沉雄悲戚……
沈玉嬌聽出,他在彈《
楚歌》。
《杏莊太音補遺》琴譜中記載:羽至垓下,聞四麵皆楚歌聲,乃夜起飮帳中,作力拔山兮氣蓋世之歌彆虞姬,至烏江自刎。後人傷之,故作是曲。或曰留侯作,後人增益之耳。
裴瑕常年修身養氣,極少聽這種大起大落情緒激昂的曲,更彆說彈。
沈玉嬌在門口聽得入神,驀得一聲“璫”的尖聲。
琴弦斷了。
她的心也“咯噔”一下落了。
顧不上通稟,她推門而入:“郎君。”
書房裡未曾掌燈,餘暉透過窗邊灑在榻邊,裴瑕盤腿而坐,麵前那把古琴已斷了兩根琴弦。
而他清瘦白皙的長指,劃出一道深痕,正往下淌血。
沈玉嬌麵色一變:“怎麼弄成這樣?”
裴瑕見她來了,眉宇間的沉冷迅速斂起,又將手往袍袖下掩了掩:“無事,隻是太久沒彈,有些生疏了。”
沈玉嬌從袖中拿出塊乾淨帕子,走到他身側,去握他的手腕。
裴瑕稍作遲疑,還是由著她牽了過去。
“割得這樣深……”他到底有多憤懣。
“一點小傷。”
“都這樣了。”
沈玉嬌幫他包紮著,兩道細細黛眉蹙起,歎息一聲:“守真阿兄,你都做父親的人了。”
裴瑕微怔,而後一陣啞然失笑。
往日他逗她時,便會說“都做娘親的人了”。
現下倒好,她拿著話來教他了。
妻子這份小狹促,叫裴瑕心間那頭悶氣也散去幾分。
沈玉嬌替他包好了傷口,猜到他應當是在為朝堂之事而煩惱。
最近這大半年來,淳慶帝宛若脫韁野馬,故意和裴瑕唱反調,將朝局弄得一團亂。且從前君臣一心,奸佞也沒機會作妖。現下君臣出了嫌隙,各路牛鬼蛇神也都冒了出來,實在叫人心憂。
“郎君若不介意,與我說說吧。”
沈玉嬌望著他:“雖然未必能為你解憂,但話說出來,有人傾聽,總比一個人悶著強。”
裴瑕沉默好一陣,終是架不住妻子清潤的目光,將淳慶帝扣下燕北軍費之事說了。
沈玉嬌縱是內宅女子,也知邊防乃是重中之重。
她算是知曉裴瑕為何這般動怒了,這可是涉及國土的頂要之事。
“陛下如今疑你,你的諫言便是再忠義周全,他恐也聽不進去。”
沈玉嬌思忖片刻,輕輕握住她的手:“明日我進宮給太後請安,太後是個明事理顧大全的,或許能從她那勸一勸。”
裴瑕心下微軟,道:“有勞你了。”
沈玉嬌道:“夫妻一體,何必說這種話。”
裴瑕又是一怔,而後抬手摟住妻子,高挺鼻梁深埋在她頸間,方才覺得尋到片刻安寧。
與此同時,燕州大營。
“這不知死活的蠢材,遲遲不送錢來,是想叫我邊境三十萬大軍喝西北風麼!”
燕王冷著一張臉,將朝廷兩個月前送出,今日才送到的“搪塞”文書狠狠砸在地上。
坐在下側的一位紅袍將軍起身,彎腰拾起那封文書。
“義父消消氣,犯不著為朝廷那群狗動怒。”
看著文書上頭熟悉的字跡,紅袍男人濃眉往上挑起,那雙噙笑的桃花眼暗了幾分:“再等一個月,若他們再不送錢來,兒子親自替您去討債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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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晉江文學城首發
裴瑕將紫宸殿內那番對話大致與沈玉嬌說了。
一言以蔽之,皇帝反悔了。
沈玉嬌倒也不驚訝,畢竟那是皇帝。
而人心總是偏私的。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若她當了皇帝,自家兄長做了錯事,她會罰、會罵、會打,但真叫她殺了兄長,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
畢竟是骨肉至親。
但裴瑕為了此事要辭官隱居……
沈玉嬌唇瓣輕抿了抿,再次抬眼,眸光遲疑:“不然……算了吧。”
如何能與至高無上的皇權鬥呢。
何況他們倆有親人、有孩子,哪怕是為著他們,也隻能忍下這口悶氣。
裴瑕看著她:“辭官之後,你我正好能
去遊曆山河,看看世間美景。”
稍頓:“或者,我們可以再要個女兒。”
沈玉嬌:“……?”
上一刻還憂心忡忡想正事,怎麼一下就變得不正經了。
她嗔他一眼:“說正事呢。”
裴瑕:“養女兒也是正事。”
如今棣哥兒已四歲有餘,她的身體也調養得康健。阿嫂程氏如今又有了一胎,就連裴漪和王煥聞,比他們晚了兩年多成婚,如今也有了兩個女兒。
上個月次女滿月時,裴瑕和沈玉嬌還去吃了滿月酒,那女嬰粉嫩嫩的,小貓兒似的可愛極了。
裴瑕看著實在眼熱。
想與妻子再要個女兒,但又擔心公務繁忙,無法妥帖照顧。
現下好了,賦閒在家,無事可做,儘可安心與她生兒育女。
裴瑕已想好了辭官後的日子,沈玉嬌輕捏了下他的手指,臉頰微微泛紅,又故作嚴肅地看他:“那你為國為民為天下的抱負呢?你這一身安邦定國的好本事,倘若陪著我遊山玩水,那多可惜!”
說到這,她又歎口氣:“何況你想辭官,陛下就一定會放你麼?飛鳥儘,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自古帝王,多是世上最為涼薄無情之輩……”
裴瑕下頜微微收緊。
這亦是他的憂慮。
“郎君,為了這事與陛下犟著,不值當的。”沈玉嬌反握住他的手。
裴瑕見著妻子眉眼間的無奈與包容,隻覺一排冰棱細細紮進心間,刺痛不止。
長指輕撫上她的眼皮,他嗓音微啞:“可笑我裴守真,滿腹安邦策,卻不能為妻子討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