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快些問清楚,裴瑕去哪了。
正月裡的那個夢,也隨著快速翻動的裙擺,不期然地襲上心頭。
沈玉嬌告訴自己,彆胡思亂想,更彆庸人自擾。
待趕到前院花廳,看到廳中一高一矮兩道身影,以及一個眼熟的香樟木箱籠時,沈玉嬌腳步陡然停住。
“娘子,娘子您慢些……”白蘋和秋露氣喘籲籲追上來。
廳中之人聽得這動靜,也轉過身來。
一襲暗紫色長袍的謝無陵負手而立,目光落在那疾步趕來,姿容清麗的年輕婦人身上,微暗了暗。
時隔半年,再次在這廳中相見,好似沒什麼不同,卻已是天差地彆。
若是先前,他定是歡喜喚她:“嬌嬌,我回來了。”
然而此刻,他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她,緘默不語。
沈玉嬌的目光也與謝無陵對上,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清楚察覺到那份詭異的異樣。
這不是謝無陵該有的樣子。
他若來見她,定會換上最鮮亮的袍子,揚起最恣意的笑。
而不是現在這般,深色袍服,麵容凝重。
心頭盤桓的那份慌亂變成沉甸甸的石頭,直直朝她心口壓下來。
她勉力保持著冷靜,提步朝堂中走過去。
她看到景林消瘦的臉龐,哭紅的雙眼,以及啞聲與她行了個禮,就匆匆躲避的目光。
她也看到放在一旁的那個箱籠,的確很熟悉,是裴瑕離家時,她親自收拾的。
視線最後落向謝無陵,她唇瓣翕動,試圖問聲好,可嗓子好似被掐住,艱澀得厲害。
還是謝無陵先開了口:“許久未見,夫人彆來無恙。”
他扯著嘴角牽出個笑,聲音卻很沉。
沈玉嬌掐著掌心,望著他,也笑了下:“我一切都好,謝將軍彆來無恙。”
稍停,她眼睫顫動兩下,雖竭力克製著,聲線仍是止不住發顫:“你回來了,他人呢?他應當也回來了吧。”
邊說,邊左右四周去看,低低呢喃:“怎麼都沒瞧見他,是路上有事耽誤了麼……”
謝無陵見她這般,胸口一陣沉鬱窒悶。
她這樣聰慧通透,怎會猜不到。
袍袖下的長指攏緊又鬆,鬆了又緊,謝無陵到底還是上前一步,啞聲道:“夫人,裴守真他……”
深深吸了一口氣,“以身殉國了。”
哪怕沈玉嬌預料到,但當殉國二字傳入耳中,仍如雷霆轟頂,腦中嗡鳴。
瑩白臉龐霎時褪去血色,纖細的身形也似被秋風刮落的葉,搖搖欲墜。
謝無陵下意識伸手去扶。
沈玉嬌避開了。
身後的婢女趕緊上前,也被她推開了。
她白著一張臉,目光閃動著,擺手道:“我沒事。”
謝無陵皺眉,堂中奴仆們也都麵露憂色,臉都慘白成這樣,哪叫沒事。
可沈玉嬌不讓人扶,她隻自個兒踉蹌著腳步,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
她怔怔地,麵無表情地**著。
像是在消化這個事實,又像三魂六魄離了軀殼。
謝無陵有些擔心,走上前,低聲喚她:“夫人,還請節哀。”
節哀麼。
沈玉嬌眸光動了動,緩緩抬起眼,望向麵前的男人:“他何時……”
那個“殉”字到嘴邊,得狠狠掐緊了掌心才說出口:“是何時,殉的。”
謝無陵對上她那雙明潤的卻又幽靜的、宛若一灘死水般的眸,喉頭發澀:“正月初四,申時左右。”
“他一人領三百兵,誘敵深入雪穀,與戎狄八千精兵同歸於儘。”
沈玉嬌默了默,啞聲問:“他不是送軍需麼,怎麼去前線了?”
謝無陵眼底閃過一抹愧疚:“我被困白城,他來幫我。”
哪怕那人說了彆自作多情,不是為他。
但謝無陵知道,終是欠了他的。
沈玉嬌一琢磨,也明白了。
眼眶有些紅了,卻仍梗著脖子,儘量保持鎮定,繼續問:“遺體呢?”
謝無陵垂眸:“雪崩,屍首埋在裡頭,尋不見了。”
他沒敢說,或許是被狼吃了,又或者是被戎狄人分屍了。
那日在密林間聽到雪崩動靜,他當即折返。
可是去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原本一個偌大峽穀,已被皚皚積雪掩埋。
目之所及還能看到一些戎狄兵棄馬逃竄的痕跡,但燕北的兵將們埋在山穀最裡處。
很難形容當時的心情。
他望著那茫茫一片仿佛望不到儘頭的厚厚積雪,想要挖,都不知該從何處挖起。
人在大自然麵前,那樣的渺小脆弱。
天地茫茫,山河俱靜,他站在夜色裡,隻覺無儘的彷徨與絕望。
謝無陵很少感覺到絕望。
哪怕瀕臨死亡,命懸一線時,他更多是覺得不甘。
可那日站在那埋了近萬人的雪穀前,他無比絕望。
他又笑,又哭,對著雪原咬牙痛罵:“裴守真,你這滿口謊言的**子,卑鄙小人。”
隨行兵將戰戰兢兢,連忙上前拉他:“將軍莫要喊叫,當心積雪再次崩塌。”
雪山裡不可大喊大叫,不然會引發雪崩,這是北地軍民共有的常識。
裴瑕雖非北地人,可他學貫古今,怎會不知。
戰場上每天都會死很多人,敵人的刀劍,不會給活著的人太多時間去悲傷。
謝無陵雖對裴瑕的死耿耿於懷。
卻也隻能打起精神,化悲憤為力氣,在戰場上發泄滿腔的仇恨。
隻有贏了這場仗,將戎狄趕出大梁國土,才是對戰場上犧牲的英烈們最大的慰藉。
“那時我們正處於困勢,等我帶兵**時,戎狄人已經搶先一步,將那片雪穀挖過一遍……”
燕北軍趕到時,雪穀被挖的坑坑窪窪,戎狄士兵的遺體大多被挖出,堆在一旁,有火燒過的痕跡。
戎狄人不講究入土為安,**、火葬皆可。
而燕北軍的屍體挖出來後,就丟在那,曝屍荒野,任由禿鷲和雪狼啃食。
麵目全非,慘不忍睹。
總之事後打掃戰場,並未尋到裴瑕的屍體,不知是被壓在更深處的雪層,還是被狼叼走,亦或被戎狄拖走。
“所以,是死無全屍。”
沈玉嬌掀眸,
定定看向謝無陵:“是麼?”
謝無陵薄唇抿了抿,嗓音放低:“嬌嬌,對不住……”
“沒什麼對不住的。”
沈玉嬌搖頭,神情平靜到顯得有些漠然:“是為國捐軀,與你無關。”
雖然知曉沈玉嬌遇事冷靜,心性也一向比尋常女子堅韌,可現下出了這樣的事,她仍這般沉靜,不哭不鬨也沒什麼情緒,謝無陵心底有一種說不上的不安。
“不然你打我兩下,罵我兩下,或者……哭兩聲也好?”
他很樂意將肩膀借她。
沈玉嬌卻仰起臉,扯了扯唇角:“眼淚,最不頂用了。”
她很早就知道的。
眼淚填不飽肚子,擋不住災荒,更換不回裴守真的命。
“沒事。”
沈玉嬌撐著交椅扶手站起來,口中喃喃:“我就是有些……有些吃驚,你讓我緩一緩,緩一緩就好了。”
她腳步顫顫巍巍的。
謝無陵不放心,跟上前:“你去哪?”
沈玉嬌看著他,勉力牽出一抹笑:“不用跟,我自個兒緩緩就行……咳……”
喉頭有些發癢,她偏過頭,以帕掩唇咳了下。
再次看向謝無陵,仍是淡淡的笑:“又不是第一日認識我,我哪有那麼脆……咳……咳咳……”
這次咳得更劇烈,話也沒法說,隻佝僂著背。
“嬌……”謝無陵伸手,又克製著收回,瞥向婢子們:“還愣著作甚。”
婢女們忙上前攙扶:“娘子,您怎麼了?”
沈玉嬌掩著巾帕,咳得都直不起腰,還擺手:“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