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
太子殿下走進大殿,迎接他的先是一聲怒罵,接著就是硯台砸頭。
這一回,這是他這一生,第一次避開了天子砸來的物件。
他跪在地上,“兒臣不知犯了什麼錯,還請父皇明示。”
這一回,也是近二十年來,第一次不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當他做好了迎接最壞結果的準備後,似乎一切都想明白了。無欲則剛,自然也就不用去怕。
這種不懼怕任何事情的感覺,真的很棒。
為何,過去他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過去他為何要怕?
怕到夜不能寐。不就是因為怕被廢掉,怕丟臉,怕死。
如今他不怕被廢掉,更不怕死,反而什麼都不怕了。
至於丟臉,這些年他丟的臉還少嗎?
他都成了全京城的笑柄,成為古往今來最可笑的太子,還不夠丟臉嗎?隻怕史書上也要記上一筆。
太子殿下低著頭,扯著嘴角,自嘲一笑。
他嘲笑自己的愚蠢,這些道理,為何到今天才想明白?
那些兄弟們,全都看中了他現在坐著的位置。
可是誰又知道,這個位置是何等的煎熬,活生生的將一個人逼成了人不人鬼不鬼。
天子指著太子怒罵:“你看看你乾的好事!朕對你寄予信任,然而你卻逼著老百姓造朕的反。你還有臉當太子嗎?
朕的老百姓,如今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每日都有人上吊自儘,賣兒賣女,隻求一條活路。
可是你卻不給他們活路。不開糧庫,不賑災,不修渠,不準災民外出乞食,你是想將一縣的老百姓活生生的困死。
如今整個信豐縣,隻差有人登高一呼,就要揭竿而起。朕的天下,就是敗在你這個畜生手上。”
天子將巡查禦史的奏本甩在太子殿下麵前。
太子殿下捧起奏本,聽著天子的怒罵,神情大變,不敢置信。
他雙手顫抖地翻開奏本,句句誅心,字字泣血。
信豐縣的老百姓,已經被當地官員逼到了絕境,就差登高一呼,揭竿而起。
太子磕頭請罪,“兒臣惶恐,兒臣識人不明,造成今日禍事,兒臣死罪。”
天子怒氣衝天,“你當然該死,而且死不足惜。”
信豐縣令,由太子詹事徐大人保舉,太子也覺著甚好。
於是派此人到信豐經營,待做出政績,就一步步往上升,他日為東宮添一助力。
自去年始,信豐遭遇乾旱,一直持續到今年。
溝渠乾涸,莊稼枯萎,農民顆粒無收,百姓賣兒賣女,活不下去乾脆吊死。
信豐縣二十萬民眾,幾乎都被逼上了絕路,隻等有人登高一呼,就要反了官府,反了大周朝廷。
麵對信豐的災情,信豐縣令不思救災,而是想儘辦法彈壓地方民眾,封鎖消息。
並且給太子詹事徐大人寫信,請徐大人在太子麵前幫忙遮掩一二。
你當信豐縣令不知道這樣做會有什麼後果嗎?
他當然知道,他比誰都清楚。
他之所以敢這麼做,因為他有一個名頭極大的背鍋俠,太子。
真等到信豐老百姓造反,事情瞞不住那一天,信豐縣令會第一個帶著衙役,地方守備身先士卒平亂。
隻要將造反的首惡殺了,控製住了事態蔓延,他信豐縣令就是朝廷的功臣。
至於官逼民反的證據,什麼人證,物證,統統都會消失在一場場平亂戰爭中,連渣渣都沒剩下。
就算朝廷派人將信豐掘地三尺,也不可能找到信豐縣令犯事的罪證。
至於激起民變,到底該由誰負責?
嗬嗬!
自然由太子背鍋。
反正太子也不是第一次背鍋,再背一次又有何妨。
隻要他們下麵的人,照舊吃香喝辣就成。
忠君?
是絕不可能忠君的。
回報太子的知遇之恩?
太子替他做背鍋俠,他自然會孝敬一二。
總之,一切都要太子頂著。
信豐縣令將算盤打得啪啪作響,卻忽略了一個重要的人物,巡察禦史。
他當巡察禦史是吃乾飯的,光吃飯不做事。還想出了各種辦法糊弄人。
他卻忘記了京城奪嫡之爭已經白熱化,這個時候哪有吃乾飯的巡察禦史。就算有,吳侍中也會逼著巡察禦史拿出真本事。
巡察禦史明察暗訪,還沒等到有人登高一呼的時候,就將信豐的底細摸個清清楚楚。
吳侍中給宮中陳監正去信。
陳監正一番運作,天子終於想起了吳侍中。
於是乎,吳侍中親自帶著巡察禦史的奏本進京麵聖,勢要將太子置於死地。
天子重農事,他萬萬沒想到,離著京城不過幾百裡的信豐縣,竟然發生了如此慘烈的天災人禍。更可怕的事情,兩年時間竟然無一人稟報。
天子將這份怒火,全都發泄在太子身上。
一腳將太子踢翻。
“畜生!朕怎麼就生出你這個畜生,你還配做人嗎?那是朕的子民,也是你的子民。而你卻縱容屬官殘害子民,就等於是殘害朕的江山。單憑此事,你就不配做太子。”
太子殿下磕頭請罪,“兒臣失察,兒臣有罪,請父皇責罰。”
“滾,滾下去好好反省。朕之後再來收拾你。”
太子殿下磕頭謝恩。
有內侍來到太子殿下跟前,“殿下,這邊請。”
太子站起來,看著充滿惡意的內侍,神情平靜地離開大殿。
他被關進了一處破落的偏殿,唯有方少監伴隨在他身邊。
天氣炎熱,偏殿內卻是淒風苦雨。
太子殿下身上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水,他卻無心換衣。
他枯坐在書桌前,眉頭緊皺。
沉默了許久,他突然開口,“徐大人一定知道信豐發生的事情,多吧?”
方少監躬身說道:“東宮上下,朝堂內外,沒有什麼事情是徐大人不知道的。”
太子嗬嗬一笑,“難怪你們都說孤識人不明。如今看來,孤何止是識人不明,簡直是眼盲心盲。徐大人明知信豐發生的一切,卻隱瞞不報,他到底在想什麼?”
方少監沒有感情地說道:“他們一夥人,心存僥幸。指望著由太子殿下您來頂罪,他們卻可以中飽私囊,趁機大發一筆,最後全身而退。”
“是啊?原來孤在他們眼裡,隻有頂罪一途。”
太子殿下自嘲一笑,“孤現在才知道真相,是不是晚了?”
方少監搖頭,“還不忘。殿下依舊是太子,殿下可以下一道旨意,賜死東宮一乾屬官。那些人,就算全殺了,也不會有一個人無辜。”
太子殿下神色一變,“果真沒有一個人無辜嗎?”
方少監肯定地點頭,“正是。”
太子殿下哈哈一笑,“孤果然不配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孤若是繼承了皇位,隻怕全天下都會被孤禍害得不成樣子。隻可惜,孤到現在才看清真相。母後苦口婆心,為何當初孤卻一句都沒聽進去?”
太子殿下悔不當初。
方少監賠著歎一聲氣。
若是五年前悔不當初,一切皆有可為。
若是兩年前悔不當初,一切還來得及。
若是一年前悔不當初,還能機會扭轉局勢。
現在才悔不當初,晚了,一切都晚了。
方少監替睿真崔皇後感到不值,卻徒呼奈何。
這麼多年的積累,陛下已經徹底放棄太子。
隻等處理了信豐的事情,就要下旨廢太子。
方少監目光銳利地盯著太子殿下,“殿下,隻要你下定決心,一切還來得及。”
他撲到書桌前,像是一個瀕死的人,想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太子殿下不動聲色:“你要如何?”
方少監壓低聲音,“一切按照計劃來。”
“是嗎?”
太子低頭一笑,不置可否。
方少監卻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將計劃實施。
這一夜,很漫長。
行宮內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無心睡眠。
深夜,從李昭儀的寢宮內送出一則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