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玖急匆匆趕到侯府後巷。
她下了馬車,走進小院,問二壯:“怎麼回事?之前不是說病情已經好轉了嗎?”
二壯說道:“前天福雅公主來看望羅先生,之後羅先生的病情就加重,甚至吵著要離開京城。”
顧玖蹙眉,走進臥室。
臥室裡麵散發著濃鬱的藥味,聞著味道,顧玖就知道用的是上好的藥材。
羅先生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這些日子調養,她並沒有胖起來,還是瘦得弱不禁風。
顧玖什麼都沒說,直接上手診脈。
一時間,她神色凝重。
這已經不是大夫的問題,是羅先生自己不想活了。
之前都好好的,為何見了福雅公主就不想活了。
顧玖問二壯,“知不知道羅先生同福雅公主聊了什麼?羅先生吵著要離開京城,有沒有說為什麼?”
二壯搖頭,“公主殿下同羅先生說話的時候,將人都趕出了房門,無人知道她們說了什麼。羅先生隻是吵著要離開京城,至於原因沒說。”
顧玖心情沉重。
她依舊提筆,重新開了一張藥方。
之後,開始給羅先生紮針。
羅先生悠悠轉醒,眼神渙散。
好一會才認出顧玖,“是你來了啊!”
“夫子,你該好好保重身體,早日康複。”
羅先生緩緩搖頭,“活著真沒意思,不如死了吧。”
“螻蟻尚且偷生,夫子為何要放棄自己的生命?”
“都沒了,隻留下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什麼都沒了?
顧玖沒聽明白。
“夫子可是有為難的事情,你告訴我,我替你辦。”
“辦不了。父親,母親,兄弟們都死了,隻留我一個人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顧玖這才想起,羅夫子家人被流放煙瘴之地。唯獨她一人,由福雅公主保下,得以繼續留在京城,並且進入侯府教書。
難道說羅先生的家人都死了嗎?
福雅公主來看望羅先生,竟然給羅先生帶來了這樣的噩耗。
顧玖沉聲說道:“人死不能複生,夫子請節哀。若是需要派人去收屍,我可以代為辦理。”
羅先生搖頭,“不用了,他們都死了好幾年,屍骨無存。我的家人都死了,隻剩下我一人,活著已經沒有意義。
小玖,謝謝你這些日子費心照顧我,之後還要麻煩你。等我死了,就將我燒了吧。
骨灰就灑在渭水,隨著渭水流入大海。說不定有一天,能和父親母親相遇,問一聲他們可好。”
顧玖眼眶濕潤,鄭重地說道:“夫子,你振作起來。有我在,你不會死的。你真的舍得放棄你的學生嗎?”
羅先生握住顧玖的手,“小玖,難為你了。我活著的時候要你操心,死了還要麻煩你。我死的消息,就彆告訴她,好嗎?”
顧玖連連搖頭,“夫子,你為什麼要放棄自己?你還能活的。”
羅先生搖頭,“活著太累了,死亡才是解脫。”
顧玖痛哭失聲,“夫子,我不許你死,你要一直活著。”
羅先生合上了眼睛,沒了聲息。她又陷入了昏迷中。
顧玖擦著眼角,她不明白羅夫子怎麼可以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
有人艱難掙紮求存,無論多難都要活下去。而有的人卻可以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
活著真的那麼艱難嗎?
顧玖無法理解。
因為她是那種無論多麼艱難都會活下去的人。
能活就絕不會死。
為了活著,有時候不妨暫時苟且。
可是羅先生選擇了死亡。
她沒了家,沒了親人,她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牽掛,所以她認為死亡才是解脫。死亡是比活著更好的選擇。
顧玖擦掉眼淚,她尊重羅先生的決定,也想做最後的努力。
即便她的努力,隻是儘人事聽天命,她也不想如此輕易的放棄。
真要這麼放棄,她一定會後悔的。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
顧玖守著羅先生,一直到傍晚才離開回王府。
在王府二門下馬車,她沒去給裴氏請安,而是徑直回東院。
路上遇見了蕭琴兒。
蕭琴兒叫了她一聲,“大嫂這是從哪裡回來啊?瞧你臉色,難不成是誰惹你了?”
顧玖微微頷首,算是打了聲招呼。她一句話沒說,直接錯身而過。
蕭琴兒愣住,緊接著又生氣。
“大嫂現在和我說話都不耐煩了嗎?大嫂好大的脾氣,是不是看不上我啊?”
然而顧玖腳下根本沒停,遠遠離去。
蕭琴兒氣得跺腳。
“真是欺人太甚。如此無禮,有什麼資格做大嫂。”
她哼了一聲,要去母妃跟前告狀。
顧玖心情很不好,她將自己泡在浴桶裡麵許久許久,不肯起來。
青梅和青竹不得不反複添加熱水,防止顧玖著涼。
天已經黑透了,二門已經落了鎖。各個院落都已經吃過晚飯,準備就寢。
顧玖終於從浴桶裡起來,帶起大片的水。
青梅趕緊用浴巾將顧玖包裹起來。
“夫人好歹注意身體。奴婢知道你是在為羅先生傷心,隻是事已至此,夫人也該想開點。至少那是羅先生自己的選擇,羅先生舉目無親,活著太慘了。”
“一個人活在世上真的這麼慘嗎?”顧玖輕聲問道。
青梅頻頻點頭,“尤其是女人家,獨自一人活在世上真的很不容易。年輕的時候,還可以自己乾活掙錢養活自己。等到年老乾不動活,又沒兒孫養老,也沒有兄弟侄子送終,那才真的淒慘。那樣活著真的不如死了才好。”
青梅心有戚戚嫣。
顧玖點點頭,“我知道了。”
不怪這個時候的人重男輕女,男孩不僅意味著傳宗接代,血脈傳承,更意味著養老送終,遺產繼承,意味著法理。
一個孤寡老人,如果沒有子孫後代,連家產都保不住。族人會將她的家產瓜分得一乾二淨,這是律法承認的。
這不是後世,孤寡老人可以自己立下遺囑,將自己財產給一隻狗,一隻貓,一個陌生人都行。
在這個年代不行,財產隻能給子孫後代繼承。沒有子孫後代,那麼就要留給兄弟侄子。若是連兄弟侄子都沒有,就由族人瓜分。
若是老人隻有一個女兒,女兒也不可能繼承老人所有的遺產。
良善一點的族人,讓女兒繼承三分之一的遺產,已經是開恩。剩下的遺產全部是由族人瓜分。
心狠一點的族人,一句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就能讓出嫁的姑娘一文錢拿不到。
羅先生得知父母雙亡,兄弟侄子全亡,羅家絕後。隻剩下一些幾十年不來往的已經出了五服的族人。
對羅先生來說,她已經沒家了,甚至連族都沒了。
天地間,她孤身一人,支撐她活下去的動力已經沒了,她也沒了活下去的意義。
她既不能延續羅家的血脈,也不能替羅家翻案。
心灰意冷之下,她果斷地選擇了死亡,去追隨父母兄弟。
羅先生的選擇,又一次讓顧玖認識到這個時代冷酷的一麵。
這個時代對女子,從來不曾善良過。
顧玖輕輕擦拭著濕潤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