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錯話了。”他主動認錯。
江南蕭低眼,黑色的發旋映入眼簾。從他這個角度,可以清楚看清懷中人細長而濃密的烏黑睫毛正在止不住地亂顫,似在訴說主人的緊張。
他並未答話,一時之間,長睫抖動的頻率愈發頻繁。
江南蕭終於舍得將人放開,把人掰過來正對著自己,“不可胡說。”
江望津乖乖應,“不胡說。”他說的都是真話。
江南蕭抬指在他額間輕彈。
知他是聽出自己話中之意了,見狀江望津忙將眼睛閉上。待那一下落實他覺得不疼,又悄悄睜開一條縫。
江南蕭眸中含笑,“再有下次,便不止這麼一下了。”
江望津坦然回視過去,眼神充滿篤定:“哥不會的。”
江南蕭凝視他片刻,並不回答,後退半步,“走,去大殿看看。”
話落,他轉身便走。
江望津笑著跟上,默契地沒再追問。
作為一個善解人意的弟弟便要懂得給長兄留麵子,江望津心中暗笑。
恰在此時,垂在身側的手被牽住。
江望津側臉看去。
江南蕭行至他身旁,目視前方。
側對著江望津的半張臉鼻梁高挑,線條利落分明,唇線繃直,仿佛什麼也沒做。
下一刻,江望津的手就被捏了捏,沿著手掌邊沿,輕輕的一下,一觸即分。
江望津瞬間便想起上次他也是這樣捏長兄的。
長兄在學他。
江望津啞然失笑,江南蕭終於瞥眼朝他望來。他張了張口,用嘴型說了一句‘長兄’,繼而便揚唇兀自笑開。
兩人走到院門,正好看見趙仁、燕來幾人挑了水過來。
今日寺廟前來祈福的百姓實在太多,寺內僧人未必能顧及到他們,因而還需他們自食其力。
“趙叔,”江望津看向水桶,“哥。”
江南蕭:“想幫忙?”
既然來了這裡,所有人都隻是普陀寺的香客罷了,不拘是何身份,江望津自然不認為自己有什麼特殊,親自挑水亦無不可。
然不等他點頭,趙仁就先開口了,“哎喲,這可用不著小世子你來,我們都挑好了。”
說著趙仁朝院子裡擺著的幾個大水缸指去,裡麵已經差不多都盛滿了水。
燕來挑水挑得滿臉紅彤彤的,他累得說不出話,索性一下一下點著頭。
趙仁見二人相攜似乎是要出去,不經意瞥見他們牽著的手,嘴角的笑壓都壓不住,笑容滿麵道:“小世子這是要和大公子去哪?”
“去殿前上香,趙叔你們……也一起?”江望津看了看他們身上的水桶。
燕來立馬放下,擦乾淨臉大聲道:“我也去!”
江望津笑睨他一眼,“自是少不了你。”
眾人一道往前麵的大殿走去,出了後麵的禪房,香客逐漸多了起來,燕來等人綴在後方。
其中還有不少京中大臣攜同親眷,對方認出江南蕭,遠遠朝這邊望來一眼。因上次宴會江望津與江南蕭同去,那人亦認出了他,隔著人群衝兩人點頭示意了下。
江望津還見到了幾個熟麵孔。
不過現在他與那些人並無交集,隻是這些人都是藺琰麾下幕僚,上一世他曾同這些人多有接觸。
江南蕭也注意到那幾人,看了看江望津,忽地道:“認識?”
江望津搖頭:“不認識。”
江南蕭點點頭,那些人中有幾個同七皇子藺琰多有接觸。藺琰曾想要拉攏江望津, 後者會認識不足為奇,但既然他說不認識,江南蕭便也信了。
他扣著江望津的手,似生怕後者被人擠散,另一隻手將人護著。
江望津把他那隻手拉下來,“還有傷。”
江南蕭:“已經好了。”
江望津不讚同道:“隻是結痂,還沒好。”這樣伸出去萬一被其他人撞到,傷上加傷怎麼辦。
他瞥了眼跟上來為他們隔開人潮的侍從,“我不會有事的。”
說罷,江望津主動拉著人往前走。
不多時,兩人漸漸接近大殿,殿旁有香客自發站在兩旁同僧人們一起維持秩序。他跟長兄走入香火繚繞的殿內。
興許是上香的人實在太多,煙霧大到剛走進來的江望津呼吸都困難了瞬。
江南蕭似有所覺,腳步頓了頓,“出去吧。”
“才剛進來。”江望津憋了口氣,說:“上了香再走吧。”否則是對佛祖的不敬。
江南蕭動作快了些,前去取香,一旁侍立的僧人將香點燃遞給他。他接過,從一排排氣勢莊嚴的佛像前走過,眸中並無敬畏之色。
他從不信佛。
江望津以前也是不信的,但重活一世,他開始相信這世間真的有神佛。
神佛聽到了他的祈願才讓他得以重生,讓他能夠有機會再擁有長兄摒棄前嫌的機會。
上完香,他們再次順著擁擠的人群朝外走,江望津讓燕來自己去玩。
“趙叔也去看看吧。”他道。
趙仁看了看他,又望一眼江南蕭,放心地點點頭。今日普陀寺雖然人滿為患,但到底是皇家寺廟,出不了什麼岔子,且還有杜建等幾名侍從留了下來。
待他們一走,一行人分道而行,江南蕭問他:“想去哪?”
江望津:“今日普陀寺有法會,我們去看看?”
寒食節的法會是為超度,亦可為先人祈福。
江望津的父母皆在他幼時逝去,他們的樣子已經在記憶中模糊,但他每年都會前往寺廟為二人祭祀祈福,以告他們的在天之靈。
江南蕭自然是他說什麼就是什麼,點頭應道:“好。”
兩人接著就朝著辦法會的道場行去,來這邊的信眾比大殿有過之而無不及,人頭攢動,看不清前路。
抬頭望去,就見前方高台之上,身著僧袍的僧人麵容慈悲,手執佛珠誦念著佛經。佛偈聲聲玄妙淵遠,使人聽之忘俗。
江望津也同其他人一樣,靜立場外,雙手合十默默在心中祈禱著什麼。
江南蕭靜靜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目中仿若無物,眼底似有化不開的冰寒。
直到經文聲停止,江南蕭望向身側,眼神這才漸漸有了溫度。
為父母祈福間,江望津感覺到心頭一陣平靜,繼而是柔軟的情緒起伏。末了他緩緩睜開眼,光線映入眼中,他不由眯縫起雙眸。
緊接著,一隻大手籠罩在頭頂上方將太陽光掩下,畏光的眸子得以緩解。他仰首,與低眼看來的江南蕭四目相對。
“哥。”
“嗯,”江南蕭牽起他的手,“回去了。”-
他們回去簡單用了午膳,發現燕來等人竟還沒回來。
江望津先前還當幾人被寺中風景迷住,這才晚歸,眼下午膳都用完了,居然仍舊未歸,“哥,要不要派人去找找?”
他倒是不擔心趙叔和林三。
前者心思縝密,即便是出了什麼事也能夠迅速解決。而後者武藝高強,根本不必擔心。
唯有燕來,二者皆無。
燕來從小就跟在江望津身邊侍候,兩人的情分已可以算得上半個親人。
江南蕭聞言便召了杜建過來。
正當他要吩咐對方去找人時,外麵傳來動靜。
江南蕭止住話頭,轉而道:“回來了。”
江望津站起來往門口走去,就見趙仁、燕來他們從院外走來。
甫一看到江望津,燕來立馬委屈巴巴地喊了聲,“小世子!”
聽這委屈的,江望津猜若是長兄不在這裡,後者定然要撲進他懷裡了。他走過去,溫聲詢問:“怎麼了?”
“我……我方才被人擠開,一下子找不到路了,”燕來抽抽噎噎,“燕來以為再也見不到世子您了,嗚嗚。”
趙仁抹了抹老臉,方才他們一時被寺中風景所迷,沿著山道走出去老遠,偶遇一處天然的溶洞。走進一看,裡麵已經聚集了很多人。
眾人觀賞之際被其他人擠散。
林三告罪道:“是屬下把人弄丟的,還請世子責罰。”
燕來還在抽抽,聞言小聲叭叭,“跟你有什麼關係啊……”
江望津並未怪罪,“無事,你起來吧。”
林三頓了下,還是站了起來,眼神帶著歉意望向燕來。
趙仁出來圓場,“還好遇到了好心人把燕來送回來了。”他們其實就在溶洞外等候,隻要燕來原路返回便可與眾人彙合。
至於事情的經過,江望津基本已經能猜到,他摸著燕來的腦袋,“可有謝過人家?”
他比燕來大了幾歲,一向把人當弟弟看待。且後者小時候一場高燒將腦子燒壞了,有些方麵不太靈光,但在燕來心中,世子最重要。
燕來點頭,“謝過了。”
趙仁道:“我已經把人帶回來了,就在院外。那孩子挺可憐的,居無定所,最近就住在那溶洞中……”他點到即止。
以他們小世子的身份,趙仁當然不會隨意帶人過來,一切還得聽從小世子的安排。
興許是真的可憐,連趙叔都動了惻隱之心,江望津看了眼江南蕭,旋即才道:“讓他進來吧。”
趙仁見小世子都發話了,連忙對著外麵喊了聲,“容舒,進來吧!”
‘容舒’二字響起,江望津身形瞬間僵硬,他目光往院外落去,直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視野中,他呼吸一凝。
真的是容舒。
是上輩子那個江望津願意全心信賴,將之當成心腹培養的容舒。
隻見少年一身破布衣衫,臉上染了些臟汙,依稀可看清那張稚嫩俊秀的臉。對方頭發淩亂,眼神帶了點警惕地掃視周遭,渾身充滿著戒備。
他像一隻傷痕累累的小獸戒備著周圍的一切,仿佛誰都可能傷害到他。
江望津也是這麼想的。
但當被自己養大的少年最後用‘刀尖’對準自己的命門狠狠刺下,‘抽出’時不帶一絲一毫猶豫,甚至用‘倒勾’將之攪得更加鮮血淋漓時,他才終於認清一切。
江望津能夠憑一己之力輔佐藺琰登基,他怎會沒有心性手段。
但敗就敗在他太過自負。
自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最後背叛他的就是那個自己人。
江望津想不到,也怎麼都想不通。
容舒會背叛自己。
可是為什麼。
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救贖他的人, 視自己為神明的少年。
如果不是容舒,藺琰未必能夠那麼輕易地給他定罪。
燕來看見走進來的容舒,立馬雀躍道:“世子,他就是容舒,是他救了我!”
江望津呼吸一窒,手無意識地往胸口撫去。
相同的位置上……
那是燕來為他擋箭時被箭矢刺穿的地方。
若不是容舒偷偷放出了消息,那些皇子們派出來的刺客不會那麼容易找到他。
燕來亦不會因替他擋箭而死。
自燕來死後。
容舒就成了除趙叔外江望津最信任的人。
結果不過是一場笑話。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江望津突然覺得腦內傳來一股針紮般的刺痛,呼吸也變得有些困難。他整個人都搖搖欲墜,精致無瑕的麵龐血色漸漸褪去。
“世子——!”
隨著驚呼聲落下,江望津看不清前方,身體往後跌去。
意識失去前,他瞥見了江南蕭的臉,同時感知到一陣心悸的感覺直往心口湧去,疼痛難忍。
江望津禁不住在心中喚了聲。
“長兄……”-
幾乎是江望津倒下的第一秒。
不,應該是還未倒下,江南蕭就有了動作。
在所有人都不及反應時,他便將人抱入了懷裡,心跳猛然失衡。
江南蕭嗓音沉得可怕,“去請醫師。”
變故發生得太快,眾人呆立當場,直到聽見他的聲音。
林三則迅速朝山下掠去。
杜建也回過神來,往寺裡狂奔。普陀寺中也是有醫僧的,比起林三現在去把醫師帶來,醫僧應該更快能到。
江南蕭把人抱起往房中走去。
起身前,他眼神掃到那個臟兮兮的少年身上。
容舒被看得頭皮發麻,牙齒瞬間就呲了起來,像是受驚般開始防備。
他看著江南蕭的背影,眼神止不住往對方懷裡瞥。
那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公子。
比他見過的任何人都要好看,容舒認真地想。
要是能被對方也摸一摸腦袋……
趙仁沒想到小世子會這個時候發病,他讓燕來帶容舒找個地方休息,自己則過去候著。
小世子的臥房外,房門緊閉。
若非大公子也在裡麵,趙仁怕是要闖進去了,也不知小世子是什麼情況。
江望津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
他清楚地看見自己是如何寵信容舒,如何一步步被他背叛。
一幕幕像是刺激著他的神經。
燕來死前的畫麵一遍又一遍地衝刷在他腦海,江望津幾近麻木地望著這一切,感覺心臟像是被小刀一下又一下地劃開,每一下都鮮血四濺。
“彆哭。”
江望津眼眶發酸,好似聽見有人對自己說了這樣一句話。
但他如今眾叛親離,趙叔也被他在流放幽州前秘密送走,還有誰會前來安慰他?
沒有人……
“不要哭。”
又是一聲,低沉磁性的嗓音絲絲入耳,江望津覺得好親切,莫名有種依戀感,仿似是自己很親近的人。
江南蕭指尖從江望津眼尾劃過,指腹撚去其上墜落的淚珠。
“小阿水,莫哭。”
江望津聽不見,他眉頭皺得死緊,像是陷入了極其可怖的夢魘之中。
江南蕭不厭其煩地在他耳邊低語。
“長兄在,不要哭。”
“哥會守著你。”
一門之隔,趙仁在外來回踱步,直到看見杜建回來,在他身後是一名身著僧袍的老和尚。
趙仁第一眼便認出,“慧明大師!”
居然是慧明大師,趙仁忙上前迎接,順便朝杜建豎起大拇指,沒想到對方能把這位請來。
杜建摸了下鼻子,他隻是想去請醫僧,亦沒料到會遇上這位。
且這位還是自己跟過來的。
“阿彌陀佛,”慧明合掌,“聽聞有施主在寺中突然昏厥,還請這位施主帶路。”
趙仁立馬上前領路,“大師請……”
“大公子,”趙仁高喊,“慧明大師來了,大公子快讓大師進去給小世子看看!”
房門應聲而開。
慧明當先走了進去,他的視線先是落向坐在床邊的人。
江南蕭並未看他,仍舊守在榻前。
趙仁有些尷尬,不知如何開口,他也不好出聲提醒,好叫大公子切莫怠慢了大師。
隻是慧明大師對此似乎並不在意,開口就是:“又見麵了,施主。”
江南蕭總算轉過眼來看他。
慧明笑容可掬,一點不像個被眾人追捧的高僧,倒像是個普通老人。
江南蕭啞聲道:“有勞。”
“阿彌陀佛。”慧明一禮,上前施脈。
不多時,他便說出了之前徐太醫和府中醫師一般無二的結果。
江南蕭不由蹙眉。
隻聽慧明最後道:“江施主應當是受了刺激,這才導致記憶混亂失去了意識,不多時便能醒來。”
“刺激?”江南蕭一頓。
慧明不在多說,趙仁還想再問幾句,人已經轉身離開了。
這下倒有了高僧的風範。
趙仁跟上慧明,還想具體問問是什麼刺激。
江南蕭沒動,守在榻邊。
刺激……
分明之前還好好的,若是刺激,便隻有那個換作‘容舒’的少年出現時了。
江南蕭憶起恰好也是那時,自己感覺到心緒一陣混亂。
是容舒嗎。
江南蕭心底隱約升騰起一股鬱氣,像是自己的所有物被其他東西沾染而湧出的怒意。
猝然而來的情緒莫名,且甚為猛烈。
就在江南蕭思索時,床榻上的人倏地發出一聲低咳。
江望津沉浸在前世的記憶中,眉頭緊皺。
接著,陌生的情感湧入身體,占據了他混亂的心緒,他忽地便擁有了一絲清明。
江望津抓住那一瞬的清明思緒,猛然掙脫前世的枷鎖,眼睫一顫清醒過來。
睜開眼便同一雙幽邃如深潭的眼眸對上,江望津怔怔的。
心中的那股情緒愈發鮮明。
似在叫囂。
江望津心跳驀地加速。
就在他因此生出惶恐時,一雙手將他緊緊桎梏入了懷裡,力道之大幾乎讓江望津生出股子要被對方揉進骨血的錯覺。
他有些慌亂,“長兄……”
江望津試圖從他懷中掙脫,轉而便被擁得更緊。
“彆動。”
江南蕭的嗓音貼著耳畔清晰響起。
“讓我再抱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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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君子食之,以平其心——《晏子對齊侯問》
②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北宋·張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