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並非荒郊野嶺,但的確是一片墳場。
自蒙蒙夜霧中能看到一點清亮的燭火,被法力小心地維護著。
卿舟雪手中拿著一點瓜果糕點,彎下腰身,擺在墓碑麵前。
她們即將遠行,是以順路過來掃一下墓。
不料越長歌也抄著小路走,陰差陽錯之下,這便正好撞了麵。
雲舒塵在一旁撐著把傘,稍微朝那邊傾了一點點。
然而那雙眼睛掩在傘沿下,並未看向卿舟雪,而是似笑非笑地盯著越長歌。
“師妹這是往哪兒走?不如與我們一起同行?”
“正所謂人生何處不相逢。”越長歌忽地正經:“你——”
雲舒塵向著她的方向慢慢走了一步,手指轉著傘骨,蕩開一圈。
越長歌死死抱住柳尋芹,俯身在她耳畔小聲道:“你彆讓她過來。就算沒了修為,這眼神也夠瘮得慌。”
“你先前不去惹她,現在也不會心虛。況且,這與我有何乾係?”柳尋芹亳無慈悲。
話雖如此,柳尋芹還是轉向雲舒塵:“不順路。隻是下山尋一些煉丹材料罷了,不會在外頭耽擱過久。”
雲舒塵頷首,又涼涼地瞥了越長歌一眼,“既然不順路,師姐慢走。”對上柳尋芹,她講話還是如一的溫柔親切。
“卿卿,好了麼?”
卿舟雪燒完了一個話本,才將火焰揮滅,聞言起身,“嗯。”
她甫一抬頭看向雲舒塵,雲舒塵剛好路過越長歌身旁,駐足冷笑道:“這些年記得好好修煉。十年不晚。”
果然還是不會放過越師叔的麼。她大體甚是成熟,在某處又較真幼稚得有些可愛。
卿舟雪在其後搖了搖頭,跟上去牽起雲舒塵的手,又叫上後頭兩個說悄悄話的徒兒,與柳越二人就此彆過。
待那四人走出很遠,消失在茫茫夜幕之中。
“可以鬆開了。”
越長歌聞言,將手放鬆了一些,但仍算半挽著,她欣然道:“柳柳兒人美心善,果然不會見死不救的~妾身無以為報,願——”
柳尋芹不得不重複了一遍:“我隻是下山尋藥的。”
“當真?”
越長歌有些懷疑,笑了笑。
“嗯。”柳尋芹這話倒是不假。她先前日子鑽研許久,想知道這世上有無靈根再生之法。
不過關乎為何尋藥非得捎上越長歌,此一細節仍然值得商榷。
柳尋芹記掛著她最為看重的大弟子。當年白蘇辭彆太初境,一人獨自下山,一下子過了很多年,至今也沒什麼消息。她尋齊全了藥,沒逗留多久,就和越長歌回峰了,想來是還得研究一段時日。
這些年,卿舟雪與雲舒塵走過許多地方。但是她們二人都更喜歡江南柔婉的景色,因此故地重遊,在此處逗留得比較多。
又一年滿池紅荷,顏色過於稠濃,像是要幾滴墜落下來的夏色。
希音窩在船上,和若穀擠在一起玩水。不事修行的日子總是這般快活。兩姑娘挽起褲腿,把腳丫浸在河中,在水底下相互踢著打架。
師尊和師祖買東西去了,留著她倆看船。
此刻天邊呈一種淡青色,頭頂暈成一種雅致的灰。
此刻岸邊擠滿了人,熙熙攘攘,好不熱鬨。在遠處的江麵上,一層白浪層層疊疊地堆著,相互擠壓著朝這邊湧過來。
一碰岸堤,忽地炸開。
水霧白浪湧起高尺,在驚喜和驚呼之中,人頭攢動,往後退了好多步。
雲舒塵與卿舟雪撐傘立在岸旁,像是兩株孤芳自賞的蘭,她們離人群中心較遠,方才本想擠進去,可是卿舟雪實在受不了這摩肩擦踵的觀潮大流,兩人隻好退了出來。
一浪湧起,水霧飛濺。
雖然隔得遠,水麵上還是像起了雲一般,煞是好看。
雲舒塵將傘往前傾了一點,她將手裡包的一些桂花糕收了起來,而後想了想,又拈起一個嘗著:“免得待會濕了。”
卿舟雪本等著她的投喂,結果那人卻像是忘了這茬,一麵饒有興致地看潮,一麵吃著糕點,全部進了自己的嘴。
她看了一眼潮頭,慢慢將傘麵扣下來些許,擋住兩個人的身影。
圓圓的傘麵下,一隻手順著傘骨向下握著,腰間被攥出來一道褶皺。
傘內傳來一聲嫌棄:“是在外頭。”
“可那是最後一塊了。”另一道聲音很輕,“不是說桂花味的,是說桂花味且加了綠豆的綠豆糕。”
待到一下一個潮頭打來時,兩人才鬆出一口氣,離得遠了些。
卿舟雪如願以償地知道了桂花味且加了綠豆的綠豆糕是什麼味道,還帶著她的餘溫。
雲舒塵再次從傘下抬起頭時,眼尾處難免泛了一點點淺紅:“好吃麼?”
“嗯。”卿舟雪衝她笑了一下,“比純是桂花味的好吃。”
“讓一下——”
方才傘麵覆著,未曾瞧見後方。雲舒塵感覺側腰上被蹭了一下,好在卿舟雪反應迅速,將她及時拽了過來。
啪嗒幾聲。
有什麼東西掉了一地,往下一看,是一地的點心,砸得四分五裂。
不知是誰家的小丫頭,正捂著額頭,眼淚汪汪地看著滿地狼藉。
那小姑娘抬頭一見雲舒塵,先是被美貌恍了一下眼睛,然後忽地一下就哭了起來,扯著她的衣裙:
“糕點沒有了……”
雲舒塵蹙眉。
她不喜歡小孩子,尤其是這種又哭又鬨的。幼年的卿兒安靜懂事,勉強在忍耐水準之內。
不過光天化日之下,倒不至於和這不懂事的小娃娃較勁,太過丟人。
“莫在鬨市跑,容易撞到人。”
很快,雲舒塵放平神色,反而衝她溫和一笑,將她手裡那一點點布料不動聲色地拽出來。她自袖中掏出幾枚銀錢,塞入那隻小手:“彆哭,再去買一些。”
那小姑娘吸了口氣,哭啼不止:“不要錢……那糕點是我娘親親手做的,用來謝白大夫救命之恩……嗚……”
卿舟雪聽著聽著,卻忽地正色道:“你說的是哪位?”
當聽她邊哭便嗝出“白蘇姐姐”四個字時,卿舟雪一時愣住。
她半蹲下身子,與那小姑娘平視,清聲問道:“小丫頭,你可否告知我,她在何處?”
本是出門遊玩,不料無心栽柳,竟遇上了故人。
這一路上,卿舟雪和雲舒塵七拐八拐,跟著那小孩鑽入了一道很深的巷子。
那孩子擦乾了眼淚,一路上都在誇白大夫妙手回春,是如何治好了她母親的心疾。先前還奄奄一息的人,今日竟能下地走動。
她說她家裡窮,除卻吃飯以外,根本沒什麼積蓄,平日也看不起病。但是那位菩薩姐姐義診卻從不收錢。這附近的窮苦人家,大抵都有受過她的恩惠。
沿著青灰磚石進去,這隻不過是個尋常醫館,樸素得很,自外頭來看,也沒有什麼特彆的。
“我就不進去了。”
雲舒塵停在門口,輕輕搖頭:“白蘇念我是長輩,每次都甚是拘謹客氣,況且我與她不是太熟,你們師姐妹二人會舊就好。”
“也好。”卿舟雪將傘給了她,“師尊,是在此處等我,還是回船上等我?”
“我慢慢走回去就好,不礙事的。”
雲舒塵將傘合攏,拿在手上。她稍微偏著頭,瞧著卿舟雪猶豫片刻,便打起簾子走進了醫館。
醫館中依然樸素。四平八穩的棕褐色木櫃,陳列著一股藥材的苦香。裡頭獨坐著一位清秀佳人,手執醫書,支著下巴,似乎是好不容易忙完一天,這會兒才落了點閒暇時光。
卿舟雪心下覺得寬慰。
果然是她。她還是那個老樣子。
那人聞聲,抬起眼睛來,瞧見麵前的白發女子,竟一下子愣在原地,連手上的醫書也鬆了幾卷。
“師妹?”
白蘇訝然:“你怎的來了?”
卿舟雪揉了一下那小姑娘的腦袋,微微一笑:“我和師尊帶著兩個弟子四方雲遊,不慎路過此處,機緣巧合之下,竟認出了這小丫頭說的神醫是你。”
白蘇輕咳一聲:“比起我師尊的醫術,我當真差得很遠,遠稱不上這個。你可莫要胡說了,免得給她老人家丟臉。”
“沒有。”小姑娘不讚同道:“白蘇姐姐就是神仙。前些日子這裡發了洪水,有很多人都病倒了,你也救了好多好多的人……我娘還有隔壁大姨都講,這是神仙下凡渡世的。”
白蘇認得這個小丫頭,她問道:“你是小梔?今日不去上學堂,怎麼跑回來了。”
“我……弄砸了。”談起這個,小梔又想著回家不免被長輩責怪,講了來龍去脈,白蘇聽得歎了口氣。她寬慰道:“你既然覺得我是神仙,神仙可不需要吃什麼。是嗎?”
不知多久,她才將小梔哄好。沒了禮物,卻仍有情義在。卿舟雪看著那孩子緊緊抱了白蘇一下,這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看來師姐在此處,過得的確不錯。小梔走後,白蘇給卿舟雪倒了杯茶,兩人隨意談了些近況。聽說太初境現在如日中天,林尋真為事業奔忙著,一切都好;聽說柳長老還是過著一如既往的日子,並無變化;總之雲長老也想起了前塵,這一些卿舟雪沒有多提,隻是淺淡地笑了一下。
白蘇卻從這溫和一笑之中,知道她如今是求仁得仁了。
“真好。”白蘇放了心,聽說這些事時,她眸中微微閃著一些光亮:“如今都失而複得,各償其願。”
“柳師叔興許也想念你了。”
卿舟雪問:“近幾年,還打算回去麼?”
白蘇微微一愣。
當年她是無意偷聽了師尊與長老談話,怕師尊把靈根獻祭,才做出這等冒然舉動。
哪怕多年過去,柳尋芹心底過不了這道坎,哪怕她嘴上不說,心底恐怕還是存有一分遺憾或是愧疚。
白蘇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回去了。”
“我在此處過得很好。沒了靈根,仍可為尋常人看診,兼之這一路走走看看,救死扶傷,並不有違我當年夙願。”
“也是。”
卿舟雪也並未再三勸她,師姐從前溫順,從不忤逆長輩的話。這個決定既是她自己做的,想必對於日後也有了規劃。哪怕身為修道之人,亦不止隻有一種活法。
“往事不可回頭,萬種得失,若是能得一個不悔,這樣就很好了。”
卿舟雪走出醫館時,天邊已是一種暮昏色。現如今街頭的人已不多,收攤的收攤,歸家的歸家。
好像耽擱得久了一些。
船停在離觀潮很遠處。
卿舟雪快步走了回去,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有些不妙……許是直覺。
遠遠地,便瞧見那片碧河之中,整隻船濕淋淋地浮著,像是剛剛從水麵下翻過來。
岸邊坐著兩個落湯雞,正在瑟瑟發抖。
站著的是眉梢緊蹙的雲舒塵。
“怎麼了?”
雲舒塵淡淡道:
“你兩個乖徒兒坐船上玩水,最後鬨得厲害了,竟能連帶著船翻到水裡去。”
船入了水,問題並非很大。對於水靈根修士而言,隻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
卿舟雪起先還不覺得如何,沒想到往水麵一看,姹紫嫣紅,煞是好看,糊成一片,呈現出一種糾結的顏色。
好像有什麼方才擱在船上忘了拿下來,遇水則化,如今幾乎已經沒剩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