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置典雅的餐廳整體以灰色作為主色調,牆壁上掛著印象派油畫, 餐桌上鋪著同色餐布。背景裡, 舒伯特C大調第九交響曲若隱若現。
寬敞的餐廳, 唯一稱得上豔麗的色彩來自於桌上擺盤精致的餐點。用餐的三人在長條形餐桌旁成品字而坐,正中是請客的主人兼主廚。
“蝦。”將精心烹製的食物分彆放進兩位客人的餐盤中, 主座上的大廚看向自己的女客, 看似體貼但意義不明地開口,“原諒我注意到你不喜歡紅肉,所以擅自決定了今天的主食材。”
盤子裡白皙剔透的蝦肉似乎沒有經過複雜的工序。輕輕咬一口, 食材依舊保留著原本的味道。“萊克特醫生觀察力真好。”把蝦肉整個吃下去之後, 桃樂絲才回答, “很好吃。”
“漢尼拔的廚藝的確少見。”坐在另一邊的卷發男人這時候開口。他吃東西沒有女孩兒那麼慢。“傑克今天不能一起來, 真是遺憾。”
“克勞福德探員有工作要忙。我可以下次請他一起。”被誇獎的主廚沒有虛偽的謙虛。放下裝著蝦肉的盤子, 他坐回了位子裡。“不過看到兩位顧問都這麼清閒,想來案子快要結束了?”拿起酒杯, 主廚先生不在意地提了一句。
“可能吧。”自釀的白葡萄酒裝在高腳杯裡看起來晶瑩剔透, 但桃樂絲無意把它們喝下去。“我這個顧問就是掛著頭銜,克勞福德探員可對我頭疼死了呢。”漢尼拔自釀的葡萄酒,鬼知道釀造過程裡會不會被加進什麼奇怪的東西。
“哦?怎麼會呢,我之前還聽傑克說想招你進FBI。”主廚先生非常有紳士風度,“威爾不是還說歡迎你旁聽他的課程嗎?”
“桃樂絲不肯加班。”被提名的威爾自然地喝下葡萄酒, 然後調侃坐在對麵的姑娘, “傑克是個工作狂, 但桃樂絲堅持‘無意義的加班隻會影響第二天的工作效率’。他們倆幾乎每天都會針對工作時間爭執一次。”
“哦, 那我不得不說我站在桃樂絲這邊。”舉起酒杯,漢尼拔朝金發姑娘示意了一下,“高效率的工作才是通向成功的捷徑。傑克太墨守陳規了。”
和男人碰杯,桃樂絲把葡萄酒舉到唇邊。
苦澀的味道。
“我會轉述你這句話的。”聽見上司被好友吐槽似乎很高興,威爾挑挑眉毛,滿臉笑容,“桃樂絲,你又多了一個支持者。”
“聽起來我不是唯一一個站在她身邊的?”
酒杯放下,主廚先生好奇地問。“很難想像FBI中會有人反駁傑克的觀點。”
“你是在說傑克威信很高,還是在說他太嚴厲讓下屬不敢提意見?”這世界上敢這麼調侃傑克·克勞福德的人可不多,但威爾絕對算一個。“BAU小組的吉迪恩很喜歡她,所以……”聳聳肩膀,威爾給漢尼拔一個“你懂”的眼神。
“如果我沒記錯,傑森·吉迪恩是行為分析部門的元老,很有威望。”視線轉回來,漢尼拔點點頭,“看來桃樂絲和BAU小組相處得不錯?”
“大家很照顧我。”摩根和JJ會在克勞福德發飆之前給摸魚的她通風報信,吉迪恩探員大概是出於照顧年輕人的心態,對她也很寬容,時不時還會給她講些寶貴的經驗。小博士那個行走的百科全書更不用說,非常好相處。從沒麵對麵見過的加西亞在收到她群發的小貓咪視頻之後立刻投降,整天嗷嗷叫著想要新的毛茸茸視頻。就連一直很嚴肅的霍奇納探員,在她某次幫瑞德趕走一隻流浪狗之後,也忍不住捂嘴偷笑。
BAU的各位行為分析專家們,日常裡都很可愛。
“桃樂絲是個很體貼的姑娘。”漢尼拔忽然意義不明地說了這樣一句。
“為什麼這麼說?”偷偷把把用來裝飾餐盤的一小塊西蘭花吃掉,這是桃樂絲這一餐吃起來最沒有心理負擔的一樣食材。
“因為隻有體貼的人,才會明白其他人的體貼照顧。”年輕小姑娘脊背挺得筆直,坐姿優雅。雖然嚴格遵循古老的用餐禮儀,但從未對他人的用餐習慣表現出任何不滿意和看輕。
禮儀是用來要求自己,而不是他人的。“一個自私的人不會注意到他人是否為自己做了什麼,他們隻會認為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發音有些生硬的男聲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冷酷。
“漢尼拔說的有道理。”威爾麵不改色把他盤子裡的牛排吃下去。“不過桃樂絲,牛排真的很美味,不試試看嗎?”為了照顧女孩兒的用餐習慣,桌上的紅肉隻有一點、而且都擺在他和漢尼拔麵前。
【威爾個大豬蹄子!】係統不滿地直哼哼。
“NO”,搖搖頭,敬謝不敏的表情之後桃樂絲朝主廚先生歉意地看過去,“請原諒我的失禮,萊克特醫生。我相信您準備的牛排一定非常美味,隻是我真的……”低頭自嘲地笑笑,桃樂絲沒有把話說完。
“沒關係,每個人的飲食習慣不同而已。”笑著接受了女孩兒的歉意,漢尼拔的心情更好一些。“不過桃樂絲,你是從小就不喜歡吃紅肉嗎?”他明知故問。
“那到不是。”搖搖頭,桃樂絲放下餐具擦了擦手。“隻是有一次我……之後就吃不下了。”被波德萊爾教授綁架、親眼目睹了殺人分屍和剔骨全過程之後,她就再難吃下任何看得出原本顏色的肉。
更何況是牛排那種可怕的東西。
“是被阿瑟·波德萊爾綁架那次嗎?”威爾同樣明知故問。“我看過卷宗,當時的犯人他……”
“威爾,我們是不是不該在餐桌上說這些事?”看著威爾盤子裡那一小塊牛排,桃樂絲很懷疑男人是不是為了報複她前幾天把對方扔下獨自麵對克勞福德的事,才故意在餐桌上提起這個話題。“萊克特醫生也要吃飯呢。”把漢尼拔拉出來當擋箭牌。
“漢尼拔在從事心理研究之前是一位外科醫生。”就坐在對麵的、一直不緊不慢的金發姑娘這些天來還是第一次有急躁的時候,威爾有點好笑。“而且他也給FBI擔任過顧問。”言下之意,在場會被影響食欲的人隻有桃樂絲一個。
今晚就讓你家乖狗狗們把你那個小破屋拆了!
明明知道威爾在惡作劇卻因為漢尼拔在場而不能拆穿的桃樂絲臉上微笑,但心裡已經在盤算事情結束之後,她該怎麼哄騙男人家那群汪星人,才能讓狗狗們順利把威爾的小木屋拆到一塊木頭不剩。
“發生過什麼?”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漢尼拔擺出滿臉關心又體貼的表情,“桃樂絲,如果你不想說也可以。”
隻是如果真的這樣想的話,漢尼拔也不會直到現在才開口。
“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反正她的胃口也不好,那就大家一起都彆吃了。“如果你們確定自己聽完還能吃下飯的話……”
“就像威爾說的,我曾經是一名外科醫生。”晃了晃杯子裡的酒杯,漢尼拔準確捕捉到年輕姑娘眼裡的調皮和看向威爾時閃過的精光,“彆擔心,我們兩個人都‘身經百戰’了。”
桃樂絲覺得漢尼拔的話裡大有深意,但她現在沒有時間深究這件事。
“好吧先生們,希望你們的胃像你們想象得那樣足夠堅強。”在餐桌上說這種話題,要是換了旁人,桃樂絲覺得自己很可能會被圍毆致死。“我曾經……親眼看見一個人被活活……”下意識用手指觸碰嘴唇,桃樂絲搖搖頭,“……那案子很出名的,就是那宗釀酒案。”好吧,餐桌上她實在複述不了當時的血腥。
“我記得那起案件。”醇香的酒精刺激著味蕾,漢尼拔看著明顯想起什麼,臉色變得不好的年輕姑娘,點點頭。“不過我倒是不知道桃樂絲你也和那起案件有關係?”
還是太年輕,才會受這麼大的影響。
“她被淨化會綁去,看到了殺人犯分屍釀酒的全過程。”威爾不客氣地把內部機密透露出來。“是她在BAU趕到之前把人犯製伏。”
“哦?”好像很驚訝一般,漢尼拔挑了挑眉毛,“沒想到桃樂絲居然這麼勇敢?”把女孩兒出於禮貌喝下三分之一的酒水補齊,心理醫生笑得滿臉讚許,“那我可得敬你一杯了。”
“謝謝。”依漢尼拔的觀察力,桃樂絲不相信對方沒發現她不喜歡杯子裡的酒。不動聲色地把酒杯舉起來,她隻能禮貌地喝一口。“不過我也沒那麼勇敢。BAU趕到的時候我已經沒力氣了。”那天要不是有係統插科打諢地陪著,她恐怕真的撐不住。
“你是幸存者,桃樂絲。”穿著藍色西裝三件套的心理醫生坐在主座。僅僅依靠眼神,就會有一種讓人不自覺信服的氣質。“你能夠從那樣凶殘的連環殺手手中幸存,一定有特彆的原因。”
這話聽起來可有點意思。
“原因?”沒有順著漢尼拔說下去,桃樂絲把話題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我能活下來是運氣好。但我倒想知道,為什麼有些人能對同類做出那麼殘忍的事?”視線直視主座上的心理醫生,桃樂絲此時就好像一位滿懷疑惑、期待可以得到師長解答的學生。“那個殺人犯做出的事,我連想都不敢想。”
即使是她最黑暗、最罪惡、最見不得人的思維深處,她都不敢想象對他人做出那樣殘忍的行為。
可為什麼,殺人犯就可以呢?
為什麼,漢尼拔就可以呢?
“我假設這個問題你也問過威爾和吉迪恩?”麵帶微笑,心理醫生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後兩隻胳膊搭在餐桌上,一臉和藹地俯視小姑娘。
“威爾說我不需要理解。”看看坐在對麵的卷發男人,桃樂絲又把視線轉回主座的漢尼拔,“吉迪恩探員告訴我,我理解不了是很正常的。”
這兩個答案看似什麼都沒回答,但卻都藏著溫柔。
“我假設你看過心理學方麵的資料?”比起兩位好心的探員,漢尼拔卻不會溫柔地回答這個問題。視線掃了一眼威爾,他倒是驚訝自己看中的同類會這樣對待小姑娘。
“隻看過一些入門的研究資料,還有瑞德博士這幾天拿給我看的書。”理論與實際天差地彆,這半個月來,桃樂絲仔細觀察著BAU的探員們,發現了好幾處她對書本的理解錯誤。“說實話,資料寫得說得再多,我也還是覺得雲山霧繞的。”人的心理哪裡是那麼容易就能分析清楚的?
漢尼拔對於桃樂絲的求知欲以及在麵對知識時的謙卑態度覺得很滿意——隻有蠢貨才會覺得自己博學多識無所不知。在知識麵前,他們每個人都渺小得不值一提。“人的心理非常複雜。成長環境、接受的教育、父母親友給予的影響、同齡人帶來的壓力、所在社區的總體環境、甚至是陪伴成長的寵物……有很多因素都會影響一個人的思維和性格。所以無論威爾還是吉迪恩探員,都沒辦法給你一個準確的答案。”
似乎是職業的關係,漢尼拔很擅長用語言吸引人的注意力。
“不過很能確定的一點是,人的童年經曆對一個人的性格形成起決定性作用。”餐廳變成了學術報告廳,漢尼拔變成了導師。“桃樂絲,如果你真的對這個原因感興趣的話,可以考慮進行深入研究。我和威爾可以提供專業指導。”
笑容背後,漢尼拔的眼神裡滿是試探。
“‘Our past defines who we are (我們的過去造就了我們的現在)’。”威爾意義不明地接上這一句。
“我認為這句話隻有一半是正確的。”合作夥伴威爾今天總暗搓搓給她挖坑,桃樂絲可不想讓男人太得意。
“我很好奇。”漢尼拔看得出威爾在逗小女孩兒,但他更好奇桃樂絲會如何回答。“桃樂絲,你的觀點是什麼?”
“OK,兩位專家,如果我說錯了,可不許笑話我。”兩隻胳膊搭在餐桌上,在得到男人們的保證之後,桃樂絲才開口。“我看了很多的研究資料和新聞調查。一個不爭的事實,幾乎所有心理學家全部同意的觀點——萊克特醫生剛剛也這麼說了——童年時家庭的影響對一個人的未來起著決定性作用。被深入研究過的連環殺手,很大一部分都有不正常的童年、或者曾經接受過不正確的引導——大部分是被虐待、或者被父母拋棄過。”
“嗯哼,沒錯。”漢尼拔點頭。
“可是,並不是所有童年不幸的人都選擇走上一條不歸路。”桃樂絲緊緊盯著漢尼拔的眼睛。“有很多人,童年的時候被虐待、被家人拋棄,沒有被人愛過,也沒享受到應有的教育和照顧。但他們沒有選擇把不幸傳遞下去,而是儘自己所能,努力工作、好好生活。或許貧窮,但他們很用心地對待自己的家人,而且不介意幫助他人。”
控製不了內心的野獸沒有借口,就是選擇作惡而已,扯什麼童年的陰影?
做了就是做了,桃樂絲最討厭的罪犯類型,就是那種敢做不敢當、總想把責任推給其他人的懦夫。
還有那些為了吸引眼球,故意誇大罪犯可憐程度的無良媒體。
威爾咽下口水,他擔心桃樂絲說得太多。
“well ,這就涉及到另一個問題了。”像每一個寬容的師長那樣,漢尼拔好像不介意給桃樂絲上一課。“事實上心理學確實有種觀點,有些學者認為人的性格是從出生起就被決定的,並不受、或者並不完全受後天外界的影響。”
“漢尼拔,你打算給桃樂絲辦個講座嗎?”自顧自把甜品拖到自己麵前,威爾打斷了兩個人的談話。“她能拖著你問一個晚上。”在漢尼拔沒注意到的角度,威爾給女孩兒一個不要繼續的暗示。“不過既然你們有興趣,不如我們聊聊這次的淨化會?”
話題起了,也不能浪費不是?
桃樂絲順利接收到威爾的信號,“呃……克勞福德探員不是說案件細節不可以……”遲疑了一下,她眨眨眼。“威爾,我簽了保密協議的。”
“傑克曾經就案子征求過不止一次漢尼拔的意見。”表現得無所謂地擺擺手,威爾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喏?漢尼拔?”
“事實上我也不能透露自己知道的具體細節。”把牛排切開,漢尼拔朝桃樂絲笑笑,“不過如果隻是心理學層麵的話,我倒可以給你提供些專業意見。”
那她又為什麼需要專業意見?
桃樂絲聰明地沒有問出來。
“如果,拋開身份之外的話……”把甜點拿過來,桃樂絲舀了一勺雪白的淡奶油,“萊克特醫生,拋開您的醫生身份和威爾朋友的立場的話,您會怎麼評價淨化會的那群人?”
食人魔究竟是喜歡淨化會的那群瘋子,還是隻是為了掩藏身份而混跡其中呢?
這個問題再一次敏銳到尖刻的地步。
威爾很想捂臉,他現在覺得桃樂絲完全就是在報複他剛剛的惡作劇。
但這個問題或許真的很能對漢尼拔胃口。
“拋開身份和立場不談嗎?”果然,心理學家對這個問題興致勃勃。“那我得說,他們處理屍體的手法——哦,對不起”,對自己提起的血腥話題朝身旁的女士致歉,漢尼拔這才接著說,“——精湛,案件在細節上的謀劃也非常出色”,眨眨眼,男人最後又加了一句,“希望你們可不要把我的話複述給克勞福德聽。”
美學不等於美,桃樂絲懂得這個道理。但漢尼拔在開口時不經意帶出的從容還是讓她覺得脊背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