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倩歪著頭想象了一下,又聽到顧銘夕說:“對了,我還坐飛機了。”
“飛機?!”龐倩張大了嘴,“你不是坐火車去的Z城嗎?”
“嗯,後來從Z城去上海是坐飛機,買不到火車票,我媽媽又坐不來大巴,她暈車。”顧銘夕臉上有著小小的神采飛揚,“飛機看著挺大的,其實裡麵很小,一點兒也不寬敞。在飛的時候,聲音很大,吵得很。哦!不過,飛機上有點心吃,還有飲料喝,是不要錢的。”
他絮絮地說著,龐倩聽得津津有味,有時還插嘴問幾個問題。
兩個孩子近一個月不見,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一會兒以後,話題就延伸到了彼此過年時的活動上。顧銘夕告訴龐倩他見到了久未見麵的外公外婆,但是在北方,他們讓他喊姥姥姥爺。他還說到北方的雪,那才叫真正的鵝毛大雪,地上能積起半米厚,一腳踩下去,直接沒過膝蓋。
“但是他們屋裡有暖氣,很暖和的,不像咱們這兒這麼陰冷。”他笑嘻嘻地看著她,“龐龐,春節時你都玩了
些什麼?”
龐倩撓撓腦袋:“我哪兒也沒去,就是去親戚家吃飯唄,拿回來的壓歲錢,也都被我媽媽拿走了。”她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撲到寫字台上翻出了數學寒假作業,“顧銘夕顧銘夕,你作業做完了嗎?趕緊借我抄一下!我要來不及了!”
“…”
顧銘夕離開時,龐倩又一次問他:“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爸爸媽媽帶你去上海,到底是乾什麼呀。”
男孩子的臉又一次詭異地紅了起來,低聲說:“嗯…過些天再告訴你,好嗎?”
“為什麼?”
“我現在…還說不準。”他垂下眼眸,語氣裡有些緊張,“再過一個月就知道了。”
顧銘夕回來之後沒多久,新學期就開學了,他沒有守住自己的寒假作業,龐倩從他這裡搜刮去了所有的數學試卷,用了一個晚上就抄全了。
她很快就忘記了自己在寒假時特彆好奇的事,卻在四月中旬的一天突然得到了答案。
那一天,顧銘夕和平時很不一樣,有些興奮,有些緊張,上課時他會顧自發呆,突然又會傻兮兮地笑起來,龐
倩覺得莫名其妙,問他:“你怎麼啦?”
顧銘夕搖搖頭,他的右腳夾著一支活動鉛筆,漫無目的地在紙上亂畫,畫了一陣子後,他說:“龐龐,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玩好嗎?”
龐倩很奇怪:“為什麼呀?”
“你就來一下子就好了,10分鐘就行。”他的眼神裡帶著熱切,“好不好?”
龐倩點點頭:“行,那我吃過飯就過來。”
晚上,龐倩如約去到顧銘夕家,給她開門的是李涵,李涵臉上帶著笑,說:“倩倩,銘夕在房裡等你。”
龐倩覺得怪怪的,但還是推開了顧銘夕的房門:“顧銘夕,我進來嘍。”
她側彎著腰,向著屋裡伸進了一個腦袋,隻看到裡麵光線幽暗,一個人影站在寫字台前,還遮住了桌上台燈的光。
龐倩知道那是顧銘夕,她很熟悉他的姿態,但奇怪的是,這一次看到他,她總覺得他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她走了進去,站在顧銘夕麵前,看到男孩子有些緊張的麵容,還有額頭上密密的小汗珠,她才發現他與以往不同的地方。
顧銘夕的雙肩下,多了兩隻手臂。
他特地穿了一件長袖襯衣,抬頭挺胸地站在龐倩麵前,胸前居然還係著紅領巾。龐倩記得這件襯衣,顧銘夕以前穿它的時候,襯衣袖子永遠都是空癟地垂在身側的,可如今,他的樣子就像班裡任何一個小男孩一樣,四肢完整、健康挺拔,甚至於他比他們都要來得好看、精神。
龐倩愣愣地看著他,顧銘夕也一直眼睛亮亮地看著她,看了一會兒後,他又低頭看看自己兩隻僵硬的手,抿了下唇,說:“這是我寒假在上海定做的假肢,我爸爸說,明年要上初中了,他叫我穿著假肢去上學,會好看一些。”
龐倩抬起手來,去摸了摸他的左臂,顧銘夕一直低頭看著她的動作,隔著袖子的麵料,龐倩隻摸到了一片硬邦邦的東西,她甚至還敲了一下,梆梆地響。
然後,她又去拉他的左手,顧銘夕始終沒有動。龐倩感受到他冰冷堅硬的手掌和手指,很不舒服的感覺,令她想起百貨大樓櫥窗裡可怕的假人。
龐倩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問:“顧銘夕,你的手能用嗎?”
“…”他沉默片刻,搖頭說,“好像不能。”
“吃飯、寫字、拿東西,一點也不能用嗎?”
他眼裡的光彩逐漸黯淡下來:“不能,我爸爸說,這
樣子好看。”
“…”
顧銘夕很努力地笑了一下,露出兩顆小虎牙,語氣輕鬆,聲音裡卻帶著一絲顫抖:“龐龐,你覺得我這樣子好不好看?”
“不好看!”龐倩收回手,撅起嘴,嫌棄地說,“有什麼好看的啊,兩隻假手,一點用都沒有!難看死了!”
她居然還後退了兩步,皺著眉頭瞪著一臉失望的顧銘夕:“我回去了,你明天上學最好彆戴這玩意兒,太惡心了!”
“…”
在他出聲以前,她已經轉身打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後來,龐倩再也沒見過顧銘夕的這兩隻假肢,她甚至沒有仔細看清它們的樣子,也不知道它們是如何連接到顧銘夕的身體上去的。她隻知道,顧銘夕聽了她的話,頭一次拒絕了顧國祥的要求,堅決不戴這兩隻假肢上學。
顧國祥氣得要命,有一次他喝了酒,甚至因為這件事而重重地打了顧銘夕一個耳光。
他怎麼能不生氣,原本,他已經找關係托門路為顧銘夕選擇了一所教學質量優異的民辦初中,對方校長同意接
納顧銘夕,但條件之一是要顧銘夕佩戴假肢上學。這樣子,至少可以讓這個孩子進出校門、及在教室以外活動時,看起來比較正常,沒那麼可怕。
可是現在,一切都攪黃了。
顧國祥冷冷地看著顧銘夕,說:“你知道求知小學對應的初中是哪一所嗎?是源飛中學,你知道源飛中學每一年考上重高的學生比例是多少嗎?不超過五分之一!顧銘夕,今天你做下這個選擇,就彆再指望我以後會來管你。”
男孩子倔強地扭開頭,說:“你本來就沒管我,我手沒了以後,你從來都沒去給我開過家長會。”
顧國祥怒不可遏,揚起手就給了顧銘夕一個耳光,顧銘夕難以掌控身體平衡,連退兩步,整個人撞到了牆上。
他疼得頭暈眼花,李涵則抹著眼淚,死死地拉住了顧國祥。也隻有在家裡,在自己的妻子和兒子麵前,顧國祥才會如此失態,他伸手指著顧銘夕,氣得聲音都發了抖:“你、你說什麼!”
顧銘夕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低下頭,左臉頰蹭了蹭自己的左肩,火辣辣地疼,他輕聲說:“爸爸,我願意去讀源飛中學,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考上重高。還有,不僅我會考上重高,我還會讓龐倩也考上重高。”
他一直都垂著眼眸,都沒去看顧國祥,最後,用更低的聲音說道:“爸爸,我不會叫你丟臉的。”
一年後,顧銘夕和龐倩從求知小學畢業,順利地升入了距離金材大院3公裡遠的源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