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開學季的來臨,上海鬆江大學城熱鬨了起來,原本空曠的街道、人跡稀少的校園主乾道,漸漸的變得人來人往。
龐倩陪著顧銘夕入學報到,辦理了一係列的手續,還一起辦了上海的新手機號。徐雙華的朋友在學校做老師,受了徐雙華委托,來幫顧銘夕安排寢室。
顧銘夕的身體條件不方便住普通的四人間,學校為了照顧他,在教師樓給他安排了一間二人間,同住的是他班裡另一個男生,22歲,叫傅勤豐。
傅勤豐是個有些內向的男孩子,看到顧銘夕後也不多話,幫著龐倩一起搞起了寢室衛生,還幫顧銘夕整起了床鋪。
龐倩拜托他在上學期間照應一下顧銘夕,主要是食堂打飯、上廁所、提畫具、撐傘這些事,傅勤豐點頭應下:“放心,包在我身上。”
顧銘夕參加完開學典禮後,晚上回到出租屋,吃飯的時候,和龐倩聊起了白天的事。
“我一進到教室,那些小孩看到我沒胳膊,都傻眼了,好幾個以為我是老師或是輔導員,還喊我老師好。”顧
銘夕想到白天時的情景就有點想笑,“我就和他們說,其實我和他們一樣,是大一新生。”
龐倩聽得津津有味:“然後呢?”
“然後,之前繃著沒傻眼的,全傻眼了。”顧銘夕扒著飯,又說,“後來輔導員來了,大家做了自我介紹,很快的,我就有了一個新名字。”
“什麼名字?”
“老顧。”他很認真地回答。
“噗!”龐倩笑得一口飯都差點噴出來:“乾嗎叫你老顧啊!”
“他們都是十八、九歲的小孩啊,不叫我老顧叫什麼?”顧銘夕也笑了,“傅勤豐說他考了三年才考上本科,以為自己22歲才念大學,肯定是班裡年紀最大的學生,說實在沒想到這兒居然還有一個28歲的。”
龐倩樂得要命:“28歲也沒有很大嘛,我以前學校30多歲來讀研的比比皆是。”
“你那是研究生,不能比。”顧銘夕略略皺眉,“龐龐,其實我本來是真的沒感覺自己年紀大,大概因為我一直都在學校裡的關係。在S市的時候我常去美院蹭課,後來又一直在小學教書,我還覺得自己挺年輕的。但是今天看看班裡那些小孩,才知道我真是有些老了,你瞧,眼角
都有皺紋了。”
他的腳趾夾著筷子,用筷子虛點眼角給龐倩看。
“拜托!”龐倩夾起一筷子絲瓜塞進他嘴裡,“你那是在三亞曬的,你瞧瞧謝益,簡直就是不老傳說,換身校服去高中絕對能唬住高中小女生。行了,趕明兒我去給你買些護膚品,真沒看出來啊顧銘夕,你還挺要好看。”
“我哪有要好看啊。”他挑挑眉毛,“說起來,今天班裡還有小姑娘來問我要手機號呢,好幾個問我有沒有女朋友。”
龐倩饒有興致地問:“你怎麼說?”
“我說,女朋友沒有,家裡母老虎倒有一隻。”
“顧銘夕你不想活了!”龐倩擱下筷子啪啪地打他,“你說實話吧顧銘夕,把你往一堆十八、九歲青春貌美的小姑娘堆裡丟,你是不是心裡美得冒泡啊?”
“吃飯呢!”他躲著她,等龐倩鬨夠了,才停下來笑著看她,“我眼裡就一個小姑娘,永遠長不大,愛吃烤腸,愛睡懶覺,愛哭,也愛笑,有點臭美,還愛嘮叨。”
“誰臭美,誰嘮叨啊!”龐倩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甜滋滋的,“我現在還能冒充一下小姑娘,以後三十多歲,四十多歲的時候呢?像我媽媽那樣變成水桶腰,大屁股,你哪裡還會這麼說。”
“水桶腰,大屁股,也是我的小姑娘。”顧銘夕眼裡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還希望你能胖一點兒呢,以前多愛吃的一個人,現在隻吃一點點就說飽了,人那麼瘦還說要減肥,對身體不好。”
龐倩撅嘴:“你不懂,我這是為了穿婚紗好看。”
幾天後,龐倩也開學了,研究生的寢室是二人間,她與一個姓文的女孩同住,龐倩對她說,自己已婚,很少會住寢室,大部分時候都要回家。
小文問:“你住哪兒呢?”
“鬆江大學城那邊。”
“天啊!”小文驚呆了。
小文的驚訝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龐倩的上學路實在是有些遠。
經曆了開學初期的手忙腳亂,龐倩與顧銘夕的作息漸漸步入正軌。他們住在顧銘夕學校旁邊,每天早上,龐倩6點起床,6點半出門,趁著早高峰還未到,開車往市區的學校趕,勉強能趕進8點的課。而晚上回來時,天肯定全黑了。
顧銘夕心疼龐倩如此披星戴月地上下學,但是她覺得這沒什麼。對龐倩來說,每天晚上開車回來,與顧銘夕一起吃一頓熱飯,飯後在學校裡散個步,然後她做作業,他
畫畫,睡覺前聊一聊這一整天彼此的見聞,哪怕隻是上了什麼課吃了什麼午餐聽到了什麼笑話…都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了。每個夜晚,與顧銘夕依偎在一起進入夢鄉,龐倩就覺得身體上所有的疲勞困倦都會消失不見。
有時候龐倩沒課,還會陪著顧銘夕去他的學校,一起到食堂吃頓飯,或是去圖書館坐一會兒看看書。碰到他有幾個班合上的公共課,龐倩也會偷偷地去蹭課,顧銘夕班裡的學生都很有趣,他們真的喊顧銘夕為“老顧”,見到龐倩,就親熱地喊起了“嫂子”。
有幾個男生很調皮,吵著要去顧銘夕家裡蹭飯,說要嘗嘗嫂子的手藝,龐倩羞得臉都紅了,顧銘夕笑著說:“行啊,都來吧,吃火鍋怎麼樣?”
周末時,十幾個學生真的去了他們的出租屋,簡直像是一群餓狼,顧銘夕和龐倩準備了許多火鍋食材,全部被他們掃光,最後不夠吃,還是顧銘夕親自下廚炒了一大盆蛋炒飯才把他們喂飽。
女生小王羨慕地說:“我以後找男朋友,一定也要找老顧這樣的,溫柔體貼,個子高,長得帥,還會做飯。”
男生小劉揶揄地說:“你咋知道老顧溫柔體貼呀?”
小王臉紅了:“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好麼!”
小劉撇嘴:“我怎麼沒看出來?”
“你真討厭。”小王和小劉總是鬥嘴,這時候轉移注意力去問龐倩,“嫂子,你和老顧是怎麼認識的呀?”
龐倩笑著反問:“他沒和你們說嗎?”
“沒有!”大家紛紛叫起來,另一個女生說,“嫂子,給我們說說你們的戀愛經曆唄。”
“啊…”龐倩清了清嗓子,看著邊上微笑的顧銘夕,一本正經地說,“我和他是訂的娃娃親,指腹為婚。”
“不會吧!”一群年輕人都驚呆了,“都什麼年代了,嫂子你騙人!”
龐倩瞪眼:“騙你們是小狗!”
顧銘夕的學校校齡不長,與龐倩就讀的複旦大學不一樣,複旦的老校區裡,每一幢建築、每一條路,甚至是每一座雕塑、每一棵樹,也許都藏著一個小小的典故。那裡有深厚的曆史底蘊,有濃重的人文情懷,而顧銘夕的學校,卻是年輕的,時尚的,先鋒的,朝氣蓬勃的。
他和傅勤豐一起走在校園裡時,會有一瞬間的怔神。身邊來去的學生有著稚嫩的麵孔,穿著時髦的衣服,他們都是年輕的90後,有人溜著滑板,有人背著相機扛著三腳架,有人燙著獅子一樣的黃色爆炸頭,也有人走在路上就旁若無人地貼在一起接吻。
顧銘夕想起他曾經短暫的大學生活,遙遠的Z城,以
理工科聞名的B大,他曾經在那裡待過一年。
迷惘的一年,困惑的一年,灰暗的一年,孤獨的一年。
隻是,當時的那種痛苦,現在已經不太想得起來了。即便偶爾憶起一些往事,他也隻是覺得那時的自己,幼稚得可笑。
傅勤豐回頭看他,見他站在那裡沒動,問:“老顧,怎麼了?”
顧銘夕回過神來:“啊,沒什麼。”
“走吧,寫生課要遲到了。”
“哦,好。”他應下,與傅勤豐一起往教學樓走去。
——用了九年的時間,他的火車,終於開回了正軌。
——幸好,並沒有太晚。
——幸好,她一直在等他。
10月2號,風和日麗的一天,是顧銘夕和龐倩舉行婚禮的好日子。
顧國祥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來參加他們的婚禮。
顧老爺子身體不太好,說受不了婚禮現場巨大的音響聲,說不來了,顧奶奶倒是一直念叨著要喝孫子的喜酒,顧國祥想,就當是為了滿足老人家的心願吧,便帶著母親
一起去了,同去的還有董源和小梁夫妻。
對於夏天時與龐倩產生的爭執,顧國祥心裡一直有氣。他覺得自己已經夠低聲下氣了,年過半百以後,對於逝去的前妻,他心裡的愧疚越來越重,而對於失去聯係的顧銘夕,他也漸漸地掛念起來。
他的確沒有去B大打聽過顧銘夕的消息,不知道他已經退了學。他一直以為,顧銘夕的生活應該沒什麼問題,他有外公外婆、姨媽舅舅在身邊,那些親戚多少會幫他一些。顧國祥覺得,如果顧銘夕有一天真的碰到了困難,他一定會來找自己,所以,沒有消息大概就是好消息。
在得知顧銘夕回了E市、並與龐倩談戀愛後,顧國祥心中除了驚訝,更多的是不解,他不明白顧銘夕為何回來了卻不與他聯係,他知道自己對不起李涵,但並不覺得自己有對不起兒子,他養育了顧銘夕近二十年,已經儘到做父親的責任了不是嗎?
顧國祥承認自己以前對顧銘夕有些苛刻,有些疏離,但他現在已經在儘力地彌補了,他離了婚,短期內沒有再娶的打算,那他的財產,以後不都是顧銘夕和顧梓玥的嗎?
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顧銘夕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而龐倩,在聽到他想讓他們幫著照顧顧梓玥
六天的請求後,居然直接翻了臉。
偏偏那天顧梓玥又任性地闖了禍,令顧國祥很沒麵子。在收到龐水生送來的請柬時,他真的不想去參加婚禮了,他想,他是新郎的爸爸,爸爸不到場,一對新人一定會很尷尬,會被人背地裡說閒話。中國人的家庭觀念最重,顧國祥原本真的想借此懲罰一下龐倩和顧銘夕,可最後,他還是按捺不住,去了婚禮的會場。
那畢竟是他的兒子,親生的兒子,他不想讓顧銘夕被人笑話。
顧國祥攙著自己的老母親走在婚宴大廳之外,寬闊的走廊上,豎了一排易拉寶,都是顧銘夕和龐倩的婚紗照。每隔幾米就有一個鑲著鮮花的指示牌,上麵寫著:歡迎光臨顧銘夕先生與龐倩小姐的結婚典禮。
顧國祥看著一張張婚紗照——
龐倩站在湖邊,頭紗飄動,長長的白色婚紗裙擺鋪了一地,顧銘夕則穿一身白色西服站在她身邊,正側著臉孔溫柔地看著她;
龐倩穿一身紅色秀禾裝,挽著發髻手執圓扇,顧銘夕穿著紅衣黑卦,坐在她身邊,歪著頭笑眯眯地打量她;
在一個體育場上,顧銘夕穿著襯衫仔褲坐在台階上,眉頭緊皺,一臉無奈的表情,龐倩也是一身休閒裝,站在
他身後,壞笑著扯著他兩個耳朵。
…
顧國祥震驚於顧銘夕和龐倩從照片中透露出來的那份甜蜜和默契,更震驚於,他們的婚紗照,竟分毫都沒有掩飾顧銘夕的殘疾。
他原本以為攝影師肯定會幫著遮掩一下的,但是每一張照片上,顧銘夕的衣袖都是毫無遮擋地顯露,哪怕西服袖子挺括,那空無一物的袖口還是會令顧國祥覺得刺目。尤其是那組休閒裝的照片,顧銘夕居然還穿著短袖襯衫,他的空衣袖被風吹得飄了起來,顧國祥死死地盯著那些照片看,那種久違了的羞恥得難以見人的感覺,又彌漫在了心間。
那明明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他就是過不了心中的那道坎。
顧國祥和顧奶奶走到了宴會廳門口,一對新人正在那裡迎賓。這一天的龐倩格外漂亮,她妝容精致,穿一身潔白的曳地婚紗,頭發鬆鬆地盤在腦後,一雙眼睛亮如晨星,滿麵笑容地迎接著陸續趕到的來賓。
而顧銘夕,顧國祥覺得自己都快要不認得自己的兒子了。他身材高大挺拔,頭發打理得清爽又時尚,濃眉下,是一雙漆黑深邃的眼睛。
溫和的眼神和唇邊淺淺的笑意,正好中和了他略顯硬朗的臉部輪廓和英氣的五官。他穿一身質地精良的深色西服,內襯粉色襯衫,領間係一條棕紅相間條紋領帶,腳蹬鋥亮的黑色皮鞋,整個人豐神俊朗,氣度非凡。
隻是,他的西服衣袖就那麼醒目地垂在身體兩邊,隨著他的動作而微微晃動。顧國祥站在那裡久久沒有移步,因為他發現,顧銘夕已經不是他記憶裡那個有著執拗眼神的沉默少年了,他成熟了許多,穩重了許多,英俊了許多,也——陌生了許多。
顧銘夕轉過頭來時看到了他,他笑了起來,不是偽裝的笑,但也沒顯得多高興,他說:“爸爸,奶奶,你們來了,一起拍個照吧。”
龐倩也轉過了頭來,看到顧國祥後臉色僵了一下,視線移到顧奶奶身上後,麵上又綻開了笑,甜甜地喊了一聲:“奶奶。”
董源和小梁送上了紅包,董源說:“我爸爸媽媽今天有點事來不了,和你們說聲抱歉,恭喜新婚。”
“謝謝。”龐倩接過紅包,推著顧銘夕往邊上站了一些,熱情地招呼道:“奶奶,董源,我們拍照!”
董源和小梁往龐倩身邊一站,顧奶奶站到了顧銘夕身邊,顧國祥繃著臉站到了母親身旁,攝影師立刻就拍下了
一張合影。
拍完照,顧銘夕輕聲問了一句:“爸,梓玥沒來?”
顧國祥答:“哦,今天晚上你姑姑要帶她去學琴。”
顧銘夕微笑:“這樣啊。”
龐倩招呼引路的伴娘鄭巧巧帶客人進去,鄭巧巧手裡拿著座位分布圖問顧國祥:“請問您是男方這邊的客人,還是女方這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