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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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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筠和綰鳶十分吃驚,元貞也很詫異。

“公主應該有陣子月事沒來了吧?”趙禦醫撫著胡子道。

希筠和綰鳶恍然大悟,元貞也是暗惱,最近自己因心事太多,一直沒怎麼關心這方麵的事,如今想來,確實上個月的月事沒來。

“其實公主月事沒來時,就應該有所察覺,隻是公主和兩位女官都沒有經驗,因此疏忽了。也怪微臣,上次來把脈時,竟沒想到此處上。”

“那我這肚子沒事吧?”

元貞不由地摸了摸小腹。

“公主慣是多思多慮,此乃老毛病,每次微臣與公主說,公主總是言必稱是,實則並沒有聽進去。如今公主確實有些胎像不穩,不過問題不大,用心安胎便是,不過婦人有孕時多思多慮,於胎兒不宜,公主以後還是勿要再犯了。”

趙禦醫與元貞也是老熟人,平時她有些頭疼腦熱都是趙禦醫診治,因此也較太醫署其他禦醫敢說。

若是以前,元貞必然左耳進右耳出,可這一次……

“這是安胎的藥方,這藥公主要按時服,過幾日微臣再來看脈。”找綰鳶要來筆墨,趙禦醫灑灑揚揚寫滿了一張紙後,站了起來。

元貞想了想說:“還望趙禦醫為我保密,我有孕之事暫時不想外人知曉。”

趙禦醫斟酌道:“聖上那——”

“爹爹那暫時也不要告訴他,他若問起我為何又請了禦醫,便說是請平安脈。此事,我想選個合適的時機再說。”

趙禦醫點點頭,隻當元貞公主是想給聖上一個驚喜,反正他聽著便是。

綰鳶送趙禦醫離開。

希筠看了看元貞的小腹,估計心裡還在想怎麼公主肚子裡就有孩子了,一直盯著瞧。

“公主以後可千萬要當心,趙禦醫不是說了,頭三個月要把胎坐穩。那皇莊能不去還是先彆去了,多危險啊。”

元貞笑著點了點她:“好了,我知道了,可千萬彆學得囉嗦。對了,你把這方子給鄭姑姑,讓她著人去配藥,我進臥房躺一會兒。”

希筠扶元貞進了臥房,那小心翼翼的樣子,仿佛元貞是個易碎物,可把她又逗笑了。

等希筠下去後,元貞歪在床榻上,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小腹。

無人知曉,她此時內心的複雜。

前世,她是有過一個孩子的。

她察覺出不對,正想著如何處置這件事,之後便發生了楊變潛進北戎軍營來找她的事。

他說他要一個有皇族血脈的人,還需要她配合把人帶走。她擇了蕭杞,兩人商定計劃後,她又管楊變要了一樣東西。

能夠墮胎的虎狼之藥。

她要求藥力越猛越好,就是動了除了不想要這個孩子的想法外,也想讓自己徹底不能生的主意。

她已經這樣了,何必再弄個孩子出來成為自己的軟肋,再說她也不想更不願生慕容興吉的孩子。

第二次見麵,他果然信守承諾,給她帶了藥來。

楊變離開後,她便服了藥,這也是為何之後蕭杞被劫走,慕容興吉明明心中懷疑她,卻依舊沒對她下狠手的原因。

當時她險死還生,流了很多很多的血,自那以後就喪失了孕育孩子的能力,也落下了時不時小腹總會隱隱抽疼的病根。

後來慕容興吉一次喝醉酒後質問她,問她是不是不想生下他的孩子,才把自己弄成這樣。

他猜對了。

隔著國仇家恨,他怎會覺得她會願意給他生孩子?!

萬萬沒想到重活一次,她竟跟楊變成了夫妻,如今還有了身孕。

她隻感覺命運這事啊,有時就是如此難以琢磨。

元貞一邊默默想著一邊在心中感歎,這時外麵響起一陣急促的步子,這麼重的步子,除了他,還能有誰。

“你有身孕了?”

楊變來到床邊,想把她拉起來看看,卻又不知該如何下手。

“你聽誰說的?”

“你彆管。”

說著彆管,他又道,“我在外麵碰見了綰鳶送趙禦醫。”

顯然他此時心神都在元貞肚子上,眼珠不落地盯。

“怎麼就有孩子了?”

元貞蹙起眉,這叫什麼話?

“你在懷疑自己的能力?”

起先,楊變還沒聽懂,等會過意來後,他臉色平生罕見之複雜,就有點想嗔怪她卻又因心情太過激動,以至於有些扭曲。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來:“不行,我得問問權簡去,他有經驗。”

然後人就急匆匆走了,倒把元貞給逗笑了.

中午,楊變沒回來用飯,在權府用了。

直到下午他才回來,被灌輸了一肚子的孕期丈夫須知的他,回來後就成了孕期囉嗦男。

元貞做這不讓做,做那也不讓做。

用飯時,這個不能吃,那個也不能吃,還說得頭頭是道。元貞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還斥了他幾句,他終於消停了。

其實彆看元貞嫌楊變囉嗦,她也很是小心翼翼。

隻是吧當人格外在乎一件事的時候,就特彆忌諱彆人總提,總怕會好的不靈壞的靈,應了那烏鴉嘴。

不過這種狀態也就持續了十來天,等二人發現那胎並不如他們想象的那般脆弱,且趙禦醫也說了,隻要元貞繼續保持,胎兒是沒問題的,兩人才終於放鬆下來。

可就在兩人甜蜜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時,偏偏有人不想讓他們好過.

北戎和昊國和談,已經談了快一個月。

期間昊國一再加派使臣,反正離得也近,最後竟成了一個使臣團,就為了兩國和談。

中間是各種拉扯談判。

昊國這邊即使想和談,也不會蠢得直接去告訴北戎,也會裝腔作勢。偏偏北戎那並不好對付,他們似乎深諳昊國這邊的心思,各種拿捏。

條件是各種談,甚至是今天談了明天悔,雙方根據彼此的要求一條條進行拉鋸。

好不容易前麵都談完了,到城池歸屬和歲幣這卡住了。

昊國想的是北戎歸還真定以南的幾座城池,北戎那似乎也對那幾座城池並不看中,畢竟太原還沒拿下,這幾座城池就是孤懸在外的孤島,也不方便他們派人駐守。

言而總之,在當下於北戎有點像雞肋,棄之可惜,吃下又增添負擔。

昊國使臣洞悉到北戎這種心思,更是想把這幾座城要回來。

可如若真要這幾座城池,歲幣肯定是要加的,且加的數額還不少,後來北戎說了個數字,直接讓昊國這陷入僵局。

北戎說得很明白,不要承諾,隻要現銀現物,不然三皇子答應,下麵的將士們也不答應。

換而言之,人家辛辛苦苦打到這裡來,打下的城池你要拿走,還不給現錢,這是唬騙傻子呢?

可當下昊國實在拿不出這麼多東西,這可怎麼辦?

這時,北戎那又提出了個條件,說城池可以還,歲幣也可以少,拿你家魏國公主來換。

當初昊國表麵答應和親的事,實則不信守承諾反而設局伏擊圍剿北戎軍隊,此事讓北戎乃至他們三皇子,都顏麵掃地。

甭管台下麵兩國之間再怎麼齟齬,再怎麼打生打死,再多的血海深仇,如今來到和談桌上,雙方彼此都是要講‘理’的。

從這點來說,昊國確實沒理。

北戎負責和談的官員說得很清楚,若將此女交出,一來可消三皇子心中之恨,二來對北戎皇城那也好交代。

兩國既然走到議和這一步,以後說不定還能如北韃那樣結成兄弟之國,麵子一定要做得好看。

“可魏國公主她已經成親了。”

昊國負責和談的官員都是麵麵相覷,麵露難色。

聞言,對麵負責議和的北戎官員哈哈大笑起來。

“你昊國注重女子貞潔,我北戎可沒有這麼一說,隻要貴國願意將人送來,我國自然自然不會嫌棄她是殘花敗柳。”

事情暫時談不下去了,哪怕這次議和段長義親自來了,他也做不了拿公主去換的主。

“回去告訴你們昊國皇帝,我朝已經很有誠意了,若能行就繼續談,若不能,就按照我們之前談的條件來,到時候可彆說我們不給貴國麵子。”.

段長義陰著一張臉,帶頭出了這座營帳。

他們並沒有在此多留,很快便回到汲縣。

“此事諸位的意思?”

首位上,段長義看著下方。

下方幾個官員都是麵麵相覷。

這明擺著是強人所難,魏國公主已經成親,就算北戎不要臉,難道昊國能跟著一起不要臉,那傳到外麵成了什麼了?

且不說元貞公主乃聖上最寵愛的公主,聖上那會不會答應暫時先不說,要知道她嫁的可是楊變。

那楊變,整個就一個混不吝!

當初在垂拱殿唾罵群臣,此時坐在這的官員裡有不少當時就在現場,他們真敢主導這件事,可能楊變這次就不是罵了,而是直接提著刀上門劈了他們。

誰敢說話?

誰也不敢!

挨著門處,一個不顯眼的官員悄悄退出了這間議事廳。

此人正是詹瑩瑩的爹,詹茂。他雖位卑人小,但這次和談是鴻臚寺負責各項瑣碎事務,所以他也在汲縣。

他借口出去方便一二,實則出了門後就連忙吩咐貼身仆人,讓他往上京傳信。

議事廳裡還在說話。

“此事不管如何,暫時還不能讓權中青知道,不然……”

這個其他人自然懂,紛紛點了點頭.

消息是詹瑩瑩送來的。

家裡收到她爹的傳信,她就急急忙忙來了。

元貞聽完後,其實並不是很詫異。

慕容興吉此人,其實並不太像北戎人,她在北戎都城生活過,雖然並不能隨意外出,但見過許多北戎人。

北戎人大多不善陰謀詭計,而慕容興吉恰恰相反,他心機深沉,走一步能算幾步。

他這是幾次謀算失誤,又得知她嫁給楊變後,心中萬分不甘,就想給她添堵。

想到那晚,二人對視的那一眼,雖然因距離有些遠,看不太清楚,元貞卻能感受到他的不甘和憤怒。

眼下不過是他宣泄憤怒的第一步,他是不會放過她的。

“貞姐姐,這可怎麼辦啊?”詹瑩瑩焦急道。

“謝謝你和你爹為我傳信,不過你不用擔心,我如今已為人妻,朝廷再是想和北戎和談,也不會奪人妻子送與敵國。”

“可……”

詹瑩瑩欲言又止。

元貞又怎會不明白她在擔憂什麼?

這恰恰也是她當初為何會設計了北戎之後,還那麼急匆匆要嫁給楊變的原因。

她和爹爹的說法是防止慕容興吉再起心思,殊不知深諳北戎習俗的她,又怎不知這就是幌子。

她真正要防的其實是昊國,是那些大臣,是她的爹爹。

誠如詹瑩瑩所擔憂,再是人妻,若有人用家國大義脅迫她,或是軟磨硬泡,這事並不一定不能做成。

更甚者私下把她送人,表麵謊稱她暴斃,逼到那一步也是有人做得出來的。

她那個爹爹不願做,多的是人願意代勞,就如當初把她送給北戎,爹爹再是掩麵而泣又有何用,她不還是被送人了?!

已是人妻,是她設下的第一層防禦。

有這個名頭在,隻要他們還要臉,還想立於世,有些事明麵上他們就不敢做,隻敢私下來。

而楊變是她設下的第二層防禦。

以他混不吝的性格,鑒於不敢惹上他這個混世魔王,又篩掉一群人。再來他還是一員虎將,背後還牽著在前線與北戎對峙的權中青。

誰敢逼太過?

再逼就要把人逼反了!

誰也不敢冒這個大不韙。

“好了,你彆擔心。”

看著元貞淡定的笑容,詹瑩瑩突然不慌了。

當初幾乎是死局的場麵,都被公主所逆轉,眼下事情還沒發生,她又慌什麼,貞姐姐肯定有辦法.

隻是讓元貞沒想到的是,來勸她的竟是慶陽公主。

不,正確來說是慶陽公主和懷寧公主兩人都來了。

“兩位姐姐真是稀客。希筠,快讓人上茶。”

三人來到宴息處坐下。

侍女們不光上了茶,還上了許多茶果點心,十分豐盛。總之待客之道做得很足,一看就誠意滿滿。

看著一臉笑的元貞,懷寧公主和慶陽公主對視了一眼,都有些不敢直視之意。

“兩位姐姐今兒怎麼有閒來將軍府,可是有什麼事?”

“無事,能有什麼事!”慶陽公主笑道,“也是我和懷寧閒來無事,正好路過這裡了,就尋思找妹妹討杯茶水喝。”

“原來如此。那兩位姐姐請喝茶,嘗嘗我這侍女烹茶的手藝如何。”

三人端起茶盞,緩緩飲下。

可茶總有喝完的時候,又該尋什麼話題,才能繼續把話茬說下去?

若換做平時,慶陽公主從不會缺話題與人聊,她性格開朗,為人也夠八麵玲瓏,與她相處之人都會覺得如沐春風。

恰恰是有事,又或是到底臉皮還是薄的,本是素來敞亮大方的她,也難得有幾分局促之色。

懷寧公主何嘗不是如此。

她自然看出了慶陽的焦慮,眼睛一轉,看向一旁的刺繡花樣冊子,故意沒話找話說:“難道妹妹也開始鑽研針黹之事了?”

眾人皆知,元貞不擅針黹。

“哪有,”元貞哂然一笑,似是無意地摸了摸肚子,“不過是閒來無聊看看而已。”

這異常這行徑,讓慶陽公主愣了一下,不禁道:“你有身孕了?”

元貞麵帶笑容,對她點了點頭。

慶陽公主臉色一下子頹喪起來,靠進椅子裡。

早就說了,她這個十三妹是個人精,那事看似上京這知曉的沒幾人,可真是沒幾個人知道嗎?

汲縣那麼多人,隨便走漏點風聲,也足夠人家知道了。

人家哪是不明白她們來是做什麼的,是明知卻依舊以禮相待,若她們識趣也就罷,若是不識趣,自然還有後招。

總是要讓她們铩羽而歸,卻又不傷了姐妹彼此的麵子。

“行吧,我實話實說,我這趟和懷寧來,是有目的的。”

慶陽公主把大致說了下,從她丈夫回來與她說,到她婆婆那也找她說話。

慶陽公主的夫家是個小官之家,當初是她自己挑的人,家世雖不顯赫,但清貴,她丈夫雖為人刻板,卻清正穩重,二人性格算是較為互補,所以這些年過得也算順遂。

懷寧公主幾乎是遭遇了與她同樣的事。

隻是她那個夫家有些一言難儘,因此她的待遇自然不如慶陽公主的好,算是半被逼著來的。

似乎有一雙無形大手在翻雲覆雨,將她們的夫家乃至家中婦人都說動了,通過這些壓力,來讓二人做這注定被人詬病之舉。

她們實在不想來,卻各有各的難處被迫低頭。

“這些人啊,可真是厲害了。”

聽完後,元貞十分感歎。

“怕是父皇那,應該也知道了,不做反應是知曉下麵會有人主動來做。”

這話稱得上大逆不道了。

可換做慶陽二人任何一個,在遭遇這般事後,恐怕也難以自製。

堂堂的昊國,偌大一個朝廷,如今竟想犧牲一個已為人妻的公主,來成全朝廷。他們甚至自己都說不出口,卻利用迂回手段來脅迫對方,想讓對方顧念家國大義自己站出來。

這事誰想出來的,怎麼想得出來?

尤其,元貞還懷著身孕。

“十三妹,你怪我們也好,恨我們也罷。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的,實在……”慶陽公主說不下去了,站了起來。

“你也是個聰明人,有些話不用我們多說,你也懂。反正意思帶到了,我們就不多留了。”

二人匆匆來,匆匆去。

明明該說的一句沒說,實則彼此都明白沒說的那些話是什麼。

隻是慶陽公主是個聰明人,她借由講述自己和懷寧公主的遭遇,來反向給元貞帶話。

其實元貞知曉慶陽公主的為難之處。

若說懷寧公主是礙於婆家,她則是礙於太子。

元貞還沒忘記慶陽公主和太子是一母同胞,鄭皇後早逝,二人算是相依為命。所以太子一脈從中間插手,慶陽公主不來也得來。

也由此幾乎能看出,幾乎整個朝堂都聯合起來了,都想讓她犧牲自己來成全家國大義.

可以說,打從慶陽公主和懷寧公主踏進將軍府大門那一刻,暗中就有無數人盯著。

二人走後,所有人都在等元貞的反應。

誰知元貞沒什麼反應,倒是楊變有了反應。

下午,楊變騎著馬,扛著刀。

先去了慶陽公主的夫家,再去了懷寧公主的夫家。

兩家大門一個沒放過,都是一刀,直接劈碎了。

而後,一句話沒說,扭頭就走了。

人家的態度很明顯,此路不通。

再來,就是玉石俱焚.

打從楊變出門,元貞就命人跟在後頭。

見將軍劈了兩家大門,扭頭就回了。

元貞收到消息後,連忙讓人去備飯,又讓人備了茶和點心,還有一張輿圖。

“回來了?”

楊變的臉上一點都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也不打算說什麼,進門前就把刀解了讓人拿下去了。

“你怎麼了這是?”

楊變自然看出這裡出現了不該出現的東西。

元貞也沒答他,隻是指了指那輿圖。

“你選個地方。”

楊變也沒問為何讓他選地方,來到輿圖架子前認真看。

“其實我想的是回西北。”

元貞道:“回西北自然好,免去了從頭開始。可你要知道北戎虎視眈眈,之所以沒拿下太原,是因為慕容興吉野心太大,也是他被怒氣衝暈了頭,所以才執意南下,留了太原這個後顧之憂。”

北戎為何願意和昊國和談?

不光是慕容興吉想借機拿捏她,還試圖想得到她,也是太原一直沒拿下,北戎軍隊又如此深入,顯然這樣的行徑是很危險的。

若是和談成了,北戎必然扭頭先拿太原,解了自己的後顧之憂。又或是根本不用去拿下太原,直接跟昊國換就是。

幾個城換幾個城,說不定朝中真有那目光短淺的人同意,等到那時候樂子才大。

不過元貞和楊變不打算管了,這個朝廷爛透了,人也都爛透了,他們自身都難保,還得絞儘腦汁才能求得一分安穩,能去管誰?

不如早早離開,尤其元貞如今還懷著身孕。

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前,元貞是打算留在上京,走一步看一步,實在到時候局勢難以轉圜,再走也不遲。

可現在她不想冒險了。

說她自私也好,狠心也罷。前世她幾乎失去了一個女子能失去的一切,這一世她要為自己活。

之前詹瑩瑩來傳信時,她自己擔心的不得了,殊不知元貞當時想的是來得正好,正好讓她可以借勢離開。

“若北戎轉頭拿下太原,西北一帶不過是囊中之物,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我們既然要走,自然要做長遠打算。你覺得這裡如何?”

元貞指尖在輿圖上移動著,落在一個地方上。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就離開這個破地方了。

第72章

72

元貞指的地方是襄州。

襄州雖屬於京西南路,卻位於整個京畿路的最下方。

其下有一座小城,處在南襄盆地之南,漢水之北,此地乃南北交通要塞,不光貫通南北,還貫通東西。

往北可直接到京畿路,往西可入漢中巴蜀,順著漢水直流而下,則可直抵荊楚江漢平原,再至吳地。

平時看不出此地重要,若真有哪天南北呈割據之勢,此地首當其衝。

前世這裡就是南昊抗擊北戎的第一線,本是一座無名小城,被楊變打造成鐵桶一般的城池。

北戎屢次派兵攻城皆不下,不知在此地丟下多少屍骸,哪怕元貞彼時在北戎都城,也對此城名聲如雷貫耳。

當然,如果選了此地,也不是沒有隱憂,前世有楊變力挽狂瀾,又收攏了各地殘存,才能與北戎呈南北對峙之勢。

這一次她將楊變提前帶去襄州,若北戎在攻破上京後,因無人阻擋,順著京西北路打下去,過淮河一路向南,未來未嘗不能反從江漢平原打到襄州。

不過那都是未來的事了,現在局勢不明,也看不到那麼多。

“你覺得此地好?”楊變問。

“你看呢?我不懂軍事,還是你來選,選個前可進後可退之地。”

楊變不再說話,認真去看那輿圖。

甚至一張輿圖不夠用,還需要局部地形輿圖才能看得分明,他甚至去了他幾百年不用一次的書房,將自己關在裡頭,關了整整一個晚上。

元貞沒去打擾他,就任他慢慢想吧。

她相信前世能做出那般偉業之人,必然有他眼光的獨到之處,她不想讓自己乾擾了他的想法。

畢竟她對前世一些關於戰事上的事所知不多。

第二天一大早,楊變來找元貞,告訴她就去襄州。

之後他進了趟宮,向宣仁帝請辭神衛軍都指揮使一職,並提出自己要去襄州的光化軍。

禦案後,宣仁帝注視他許久。

“為何想去襄州?”

“臣覺得自己不適合待在上京,既然這麼多人都看臣不順眼,不如離開。”楊變道。

隻是因為如此?

可這話宣仁帝問不出口。

真問出來,此子膽大妄為,無遮無攔道出其中緣由,等於撕開了最後一層遮羞布,他作為一國之君的顏麵也將蕩然無存,更破壞了自己和權中青的君臣之誼。

如今前線還需要權中青坐鎮,楊變到底是功臣,一旦遮羞布被扯破,事情為人所知,下麵的那些臣子將如何看待他,底下那些將領又將如何看待他?

殊不知,楊變和元貞恰恰是算準了這點,才會如此直接向宣仁帝道明求去之意。

宣仁帝還想到他的女兒,圓圓。

何時父女之間竟成了這般模樣?

明明此事由她來說最好,兩人是父女,此事就不算是公務,不管他同意與否,總歸有個回旋之地。

可她明知卻不來,而是使了自己的丈夫來。

這是對他這個父親失望了,也是對朝廷失望了。

宣仁帝沉默了許久。

“朕準了。”

頓了頓:“隻是為了選了襄州?”

他再度問出這個問題。

楊變自有一番說辭,“此地距離上京,說近也近,說不近也不近,如果想回上京探望親人,也較為方便些。”

宣仁帝不再說話,而是揮了揮手。

直到楊變快退出殿門,他才疲憊地說了句:“告訴圓圓,朕也有朕的不得已。”

楊變應了聲是,退到殿外.

接下來就是等朝廷詔令。

元貞以為總要等些日子,說不定朝中會有人阻攔,誰知沒過幾天,詔令便下來了。

還是蔣旻來了將軍府一趟,她才得知這件事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全是因宣仁帝罕見的堅持。

至於他為何會如此堅持,元貞已經不想管了。

她甚至早已跟楊變商量好,若是朝中有人阻攔,索性就直接撕破臉,就不信那些朝臣敢將事情鬨大。

既然拿到調令,接下來該考慮的就是搬家事宜。

他們這趟離開後,短時間是不打算回來了,考慮到北戎很可能會再度破城,元貞一點東西都不想留,不光所有金銀細軟全都帶走,所有侍女下人也一並帶走。

還有木石這個必須帶走的人。

最後收拾下來,竟裝了二十幾輛大車,由於楊變那些私兵不宜顯露人前,又找神衛軍借了五百兵卒,沿途護送。

告彆權簡夫妻二人時,兩人甚是沉默。

“走了也好,爹也讚同你走。”權簡拍了拍楊變的肩膀,“你去到襄州後,好好在那裡經營,指不定哪日我去投奔你。”

另一邊,元貞也在和裴淼說話。

“大哥顧慮著義父,不願離開,也不能離開。你是知道內情的,還是要做些防備和準備,事情不發生最好,若一旦有變,你可千萬帶著大哥來找我們。”

見元貞說得如此殷切,裴淼連連點頭。

又拉著她的手,心疼道:“我道自己已是女子中最堅毅的,卻不知你雖不會武,但論起堅毅,我不如你。”

她和權簡也是事發之後,才得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心中之惱怒憤恨不必言說,卻也格外心疼元貞,覺得她承擔的遭遇的太多了。

也幸得她看似嬌氣,實則性格堅毅,若換做是她——反正裴淼覺得自己做不到像她一樣淡然,還能借勢為自己謀求後路.

蔣家人何嘗不也是事發之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晚,大舅蔣拯將自己關在書房,連晚飯都沒用。

蔣旻也沒有進去勸他,隻是在外頭沉沉地歎了口氣。

由於家中是國戚的關係,雖是位卑人小,但忠君之心毋庸置疑,尤其是他爹,深以能為聖上辦事為傲。

可這一樁樁一件件,發生的事實在太多了。

早先在忠君和外甥女之間,蔣拯儘力尋找平衡,所幸兩者處於同一立場,並不衝突,倒也安穩。

即使私下幫外甥女做些小事,這些都是小事,妨礙不了什麼。

可連著這幾次的事,致使蔣拯越來越沉默,以前還會幫聖上說一兩句話,如今什麼都沒了。

他爹在沉默什麼,蔣旻知曉。

也因此,之後去見元貞,是他去的。

“大舅不懂,表哥你應該懂,我們為何會選了襄州。若真有一天時局不好,一定不要猶豫,帶著家裡人來襄州找我們。”

蔣旻點了點頭。

又道:“你不要怪爹。”

元貞笑了笑:“我又怎麼會怪舅舅,一直在後麵幫我的是兩位舅舅,是表哥,也是整個蔣家。”

若非大舅的默許,表哥又怎會幫她做了這麼多事。

隻是他到底忠君思想作祟,也是覺得女子該相夫教子,不該折騰這些亂七八糟,所以心中對她有些微詞。

也因此平時幾乎都是表哥出麵與她交涉,大舅則沉寂得厲害。

可他即使心中不滿,也從沒說過什麼,這裡麵自然有他一片拳拳愛護之心。當然,元貞也知道,少不得有她這個聰明的表哥從中斡旋的結果。

隻是這次,她大舅應該受到打擊了,希望他以後能少點那種愚忠的想法,多為自己多為家人考慮些。

不過有蔣旻在,元貞倒是不擔心。

還有詹瑩瑩,她也來給元貞送行了。

“若有一天時局不好,你覺得上京太危險,不能再待下去了,就來襄州找我。”

詹瑩瑩疑惑不解:“時局不好?什麼時局不好?”

元貞說:“若不懂,就問問你爹,反正你記住我這句話就是。”

“好,我一定會記住。貞姐姐,你也一定要保重啊。”.

告彆所有人,二人踏上離開上京的路途。

由於沿路都是平原地帶,路很好走,走了差不多十多天,就到了襄州的州治襄城。

此地著實是個好地方,一江碧水從西向東,直行數十裡,突然急轉繞彎至正南,而襄城便位於這片被衝積而出的平原的東南側,毗鄰漢水,與漢水北岸的樊城呈犄角之勢。

前有江流湍急的漢水為天險,城南有一片山脈為屏障,同時城池的東西南側都鑿了護城河。

就是這護城河未免兒戲了些,不過十來米寬。

在臨近襄城時,楊變就在看各處地勢,越看越是覺得自己選對了,等臨到進城時,對於如何改造這座城池,他心裡差不多已經有了具體的想法。

襄城雖為襄州州治,到底襄州本身也不大,當地稱不上商業繁盛,也並無特色諸如茶、絲綢、瓷、鐵之類的產出,當地百姓隻靠種田度日,日子過得不算富足,但由於當地田多且肥沃,也算魚米之鄉,也是能溫飽的。

入了城來,可見來往百姓衣衫和精神麵貌,應該過得都還不錯。

這次楊變來襄州,並非拿的光化軍指揮使的差職,而是襄州隨州房州金州四州安撫使一職,這四州也正好位於整個京西南路下部,連成一片。

也正好是光化軍的駐守範圍。

襄州的知州姓宋,名廣福,早就收到消息,魏國公主與其夫忠武將軍楊變不日將抵達。

城裡是有一座安撫使司官衙的,是早先安撫使司治所還設在襄州時的遺留。宋廣福早就命人收拾了一遍,隻可惜這地方荒廢了許久,如今雖經過一番收拾,還是難掩其陳舊荒涼。

“公主將軍也知曉,咱們這是小地方,這安撫使司還是二十年前建的,中間幾度啟用又荒廢,如今……”

宋廣福是個個頭不高的小老頭,一笑一臉褶子,他已經在襄州知州這個位置上連任七載,未換地方。

也著實是此地算不得什麼油水之地。

不是有那句話,三生不幸,附郭京師,指的就是在京師附近當地方官,算不得好差事。

願意下放到各地去當地方官的,多是指著天高皇帝遠,不為人掣肘,又或是能多撈好處。

可惜這裡天不夠高,離皇帝也不夠遠,又屬於京畿重地,同城還壓著兩尊大佛——京西南路的轉運使司和提舉常平司的衙門都設在襄州。

因此也沒人惦記這地方。

“無妨。”

元貞一邊打量著四處,一邊道。

這座官邸看著有些陳舊,但看得出當初建的時候是用了心思的,用的都是大青磚,磚塊又厚又結實,房子挺闊敞亮,前麵是辦公的官署,後麵則是三進院的後宅。

因為收拾過,四處看著很乾淨,就是有很多地方需要補漆。

還有些地方,大概收拾得很匆忙,雜草都沒拔乾淨,樹也許久未剪過枝了,看著亂糟糟的,這些之後再弄弄就好了。

“公主不怪就好。”宋廣福抹了抹汗說。

之後便是嚴總管和鄭姑姑帶著人將所有行李卸車,以及布置收拾各處。宋廣福則請元貞和楊變去他的官邸暫時落腳下榻。

畢竟這麼大的地方,一兩天是收拾不完的,至少也得五六日。

二人去到宋宅。

這宅子跟宋廣福給人的感覺一樣,看起來很是樸實無華,宅子也不大,不過三進院。

他家的妻妾也不多,不過是一妻一妾,看著年紀都很大了,打扮得也中規中矩。子女也不多,不過兩個兒子及他們各自的妻兒。

總之,讓剛從上京出來,見慣了各家貴婦貴女的元貞,很是有些不習慣。

怎麼說?

就是見過了各種爭奇鬥豔滿頭珠翠華裳華服,突然見到這般樸實的官眷,有些適應不能。

實則細想想,大概這般官眷才是正常的,畢竟上京可是齊聚了整個昊國最有權勢的一群人,普通的小地方自然不能與之相比。

宋家把家裡最好的客院挪給夫妻二人住了,侍女沒用他家的,還是原班人馬。

住在宋家的這幾天,元貞很是安適。

似乎離開上京後,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怕元貞一個人無聊,宋家女眷每天都會換著人來陪她說話。

本來還是心中忐忑,接觸後才發現原來公主竟如此平易近人,偶爾宋家女眷不知該說什麼,隻能說些當地風俗民情,元貞也是聽得津津有味,一番下來,大家倒是都不怕她了。

至於楊變,第二天就去了光化軍的駐地。

光化軍的駐地並不在襄城,而在穀山附近。

攏共隻有三千人馬,其中各分五百分彆駐守在四州,剩下的則在駐地,隔一陣子再進行換防。

由於楊變一直沒回來,而宅子那各處需要補漆,元貞又懷著身孕,聞不得異味,直到半個月後,漆都乾了,味道也去了,他們才挪回安撫使司的後宅。

而此時,整個安撫使司早已是大變模樣.

“這光化軍駐守的四州位於京西南路的下部,又不靠北,平時根本用不上,全是一些老弱殘兵充人數。”

這也是為何楊變拖了十多日才回來,他把四州都走了一遍。

既是看地勢地貌,也是看這些未來在他手下的兵。

“還有不少吃空餉的。本來五千的滿額,如今不過三千來人,軍械軍備也不充足。因為這裡不是什麼戰略要地,上麵撥發軍餉也不及時,已經拖了半年的軍餉未發了。”

元貞將茶遞給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以前的不管,以後再有,定不饒恕。”

元貞挺讚同楊變的做法,水至清則無魚,他們初來乍到,實在不用咄咄逼人,不若軟硬兼施,將人收入麾下,為己所用。

對方懼於短處被拿,卻又見重拿輕放,自然心悅誠服。若真是人有問題的話,以後自然會暴露,到時候再收拾也不遲。

“至於軍餉,我已經派人去要了,他們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拖彆人的行,拖我的不行。

元貞想了想說:“之前臨出京時,我讓鄭姑姑收拾了一批物件,拿去折換成了銀子。你把銀子拿去先用,且不提軍餉順不順利,我們要改造城池,自然需要銀子。

“至於軍餉,我已經派人去要了,他們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拖彆人的行,拖我的不行。

元貞想了想說:“之前臨出京時,我讓鄭姑姑收拾了一批物件,拿去折換成了銀子。你把銀子拿去先用,且不提軍餉順不順利,我們要改造城池,自然需要銀子。

這話楊變並未反駁,說到底人是英雄錢是膽,他們當下要做的事拖不得.

楊變在家中歇了兩日,就開始處置外麵的事。

一是組建安撫使司的班底。朝廷那隻給了詔令,而當地安撫使司荒廢已久,平時官廨裡少不得需有人辦差,自然需要一批官吏。

再來就是挖護城河的事。

楊變直接把光化軍剩餘之人都調了來,每天都在城外挖護城河。

不光要加寬,還要加深,還有幾處破敗的城牆也要修補,他儼然將此地當成了未來安身立命的堡壘,打算將其改造成一座水潑不入的鐵城。

當地百姓雖詫異安撫使一來就如此大的動作,到底也沒影響百姓民生,因此也沒人說什麼。

至於元貞則完全安適下來,除了養胎外,她還忙著布置後宅,還想弄個花園出來,供以平時賞景之用。

日子一天天過去。

轉眼間來到了六月,元貞的肚子從平坦到鼓起一個小麵盆,護城河的挖掘進度也進行一半。

值此之際,蔣旻給元貞遞了個信。

朝廷果然跟北戎交換了幾座城池,其中就有太原。

因為此事,權中青朝上京連遞了幾道奏疏阻攔,若非汲縣還需要他鎮守,他恨不得殺回京去攔。

甚至使臣團都被他堵著罵了好幾次。

早年權中青也是脾氣暴躁之人,如今隨著年紀漸長,已經許多年未曾粗口罵人了,這還是近些年來第一次。

可一切皆是無用,有時候越是覺得荒謬,事情反而偏偏往荒謬處去發生。

事情定下當天,權中青重病了一場。

權簡奔赴汲縣,要帶他回京治病,他硬撐著就是不回。

就這麼撐了兩天,實在撐不下去了,朝廷大概也知曉他病體嚴重,又另派了個武將前往坐鎮,他這才回了京。

人雖是回去了,病養了半個月也見好了,可人如今在家中卻愈發沉默了。

這些細節是權簡信中所說,蔣旻所捎的信中隻說了個大概。

交換城池之事,在京中並未引起任何波瀾,下麵的百姓是不知道的,即使知道大概也不懂其中利害。

至於朝中那些人,誰又知曉他們在想什麼呢?

反正元貞在看完信後,就把信燒了,轉頭又去看她的花兒。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節,字數少了點,不過總算是離開啦。

有紅包。

第73章

73

“公主,你看這池子荷花如何?”康夫人笑著道。

元貞緩步走到近前,明明一眼既知,她還是佯裝認真端詳了下,道:“這荷花養的不錯,夫人真是好雅致,這地方夏日用來泛舟是極好的。”

見元貞願意給自己做麵子,康夫人更是滿麵笑容。

“這哪是我雅致,不過是托了前前任轉運使的福,我們搬來時,就有這地方了,可謂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今兒我也算是借花獻佛了,邀公主與諸位前來泛舟遊湖,我已經命下人備好了船隻,諸位請隨我來吧。”

見此,一眾官家女眷紛紛附和。

又是讚這荷花養得好,又是羨慕康夫人的好運氣,見康夫人扶著魏國公主往泊船處去了,便紛紛跟了上去。

倒是一旁的馬夫人臉色不太好,她站著不動,平時附庸她的幾個官員娘子自然也不敢動。

“夫人……”趙大娘子小聲道。似乎想提醒馬夫人,就算不看康夫人的麵子,魏國公主的麵子總要給。

馬夫人四十多歲,圓臉鳳目,穿一身醬紅色斕邊對襟的褙子,梳著芭蕉髻,圍著發髻四周插了不少珠翠。

隻看她這身穿著打扮,就知曉其身份不一般。

事實上也是如此,今兒這場賞花宴上,算得上排麵的誥命除了轉運使夫人康夫人,就是她。也就她二位能被稱為夫人,其他都是以娘子統稱。

“每年她都要弄這麼一出,年年不厭煩,今年倒是請了尊大佛來,生怕人不給她麵子似的。”

眾人自然知曉誰是這個她,這尊大佛指的又是誰。

隻是康夫人馬夫人之爭,她們都不敢摻和,更何況牽扯到一位公主。

若不是幾人丈夫都在常平司下當職,而馬夫人的丈夫正是提舉常平司的提舉官,她們此時也不會站在這,而是像其他人那樣上前去捧魏國公主和康夫人了。

就如馬夫人所言,不看康夫人的麵子,那尊大佛的麵子總要看。

見幾人窩囊相,馬夫人更是氣惱,有些口不擇言:“什麼大佛不大佛,要是還尊貴,能到這窮鄉僻壤來!”

幾位大娘子更是噤若寒蟬,左顧右盼生怕被人聽去了。

馬夫人也不好再發脾氣,一撇嘴道:“走吧,去看看,我倒要看看她今天能弄出個花兒來,還不是往年那一套!”.

對於這些齟齬,元貞雖不知道,但見馬夫人沒跟過來,自然能猜到會發生什麼。

提起這個,就不得不說說昊國的地方官製。

大昊以路來劃分天下,地方官製大致可以劃分為路——州——縣。

像襄州屬於京西南路,京西南路下又轄八州,分彆是襄州、鄧州、唐州、隨州、金州、房洲、郢州、均州。

州以上統歸路管,每路設有四司,分彆是轉運使司、提舉常平司、提點刑獄司及安撫使司,統管當地一切軍政要務。

轉運使司也稱漕司,掌管一路經賦及轉運錢穀;提點刑獄司,顧名思義是掌管一路刑名典獄;提舉常平司,又稱倉司,掌管當地常平倉、徭役、市易、河務、水利等,管控當地糧價物價。①

安撫使司則掌管當地駐兵及軍務。

為了使一路四司互相製約,各司衙門並不設在一處,像京西南路的轉運使司和提舉常平司的治所設在襄州。

而提點刑獄司及安撫使司則設在鄧州。

這也是為何之前說宋廣福這個知州不好做,因為同城還壓著個轉運使司和提舉常平司在頭上。

之前元貞和楊變初到襄城,兩司並無人露麵,隻有宋廣福這個知州儘心儘力,又是提供地方給二人居住,又是命人收拾了早已荒廢多時的安撫使司官衙。

直到新的安撫使司官衙開府當日,兩司才派了官吏前來道賀,兩司長官依舊沒有露麵,卻送了賀禮。

不同於官麵上的冷淡,女眷這邊轉運使夫人康夫人,以及常平司提舉馬夫人,紛紛上門拜訪了元貞,又設宴邀約元貞到自家府上做客。

之所以態度會是如此怪異,明麵上和女眷交際完全兩副模樣,皆因楊變這個四州安撫使來得太過突然,也來得不合時宜。

京西南路是有安撫使的,如今卻突然來個管四州軍務的安撫使,京西南路轄下攏共八州,兩支禁軍駐軍,分彆是光化軍和武勝軍。

如今一下子被分去四州,還分走了光化軍,這無疑是在分權。

詔令下發過來時,四司的官員就在嘀咕,而轉運使司和提舉常平司的官員則都在暗呼倒黴。

無他,同處一城,他們該如何交際,到底上不上門?

不交際怕得罪楊變和魏國公主,交際怕得罪現任的京西南路安撫使。反正是挺頭疼的,再加上又琢磨不清上麵的態度,於是便成了這般怪異狀態。

元貞心知肚明,卻又佯作不知。

你來交際我便接著,你若不邀我也不主動,她身份地位在此,也是如今這襄城一眾官員女眷中身份最高的,自然擺得起姿態。

一番交往過後,她與康夫人因脾氣相投,關係是越處越親近,連帶其夫康轉運使那邊,也設宴邀過楊變數次。

至於另一位馬夫人,元貞與她交情不過爾爾。

其實從女眷的態度就能看出其夫的態度,馬提舉對楊變這個四州安撫使不冷不熱,元貞自然也待馬夫人不鹹不淡。

所以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元貞當然知道康夫人在做什麼,可康轉運使夫婦願意給她給楊變做臉,她自然要給其臉麵。

臉麵交情都是相互的,交際場上曆來就沒有單純的關係。

她和楊變初來乍到,想要在當地紮根,光靠身份沒用,還得深入到各處,而這官員女眷之間的交際就是其中之一.

一眾官員女眷分彆上了三艘船。

康夫人知曉元貞如今身子重,就格外照顧她,專門尋了間臨水的艙房坐著與她說話,讓其他人都勿來打擾。

“你彆理她,她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眼,就是為人小氣刻薄,惹人厭煩。”康夫人指的是馬夫人方才拖了半天才上船,上船後也冷著一張臉的事。

元貞失笑。

這也是她能和康夫人相交的原因,給人上眼藥都無遮無攔,不過恰恰這種敞亮的態度讓人覺得省心。

她搖著團扇,拈了顆梅子放進口中。

“其實並不妨礙什麼。”

這話是在說馬夫人,何嘗不也在表示對另外三司態度的看法。

如今除了轉運使司這因元貞和康夫人的交情,顯得還算親近些,同城的提舉常平司不冷不熱,另外兩處乾脆就不見人影。

但妨礙什麼嗎?

並不妨礙什麼,本來元貞和楊變想的就不是奪誰的權,想要的也不過是一個襄城。

顯然康夫人誤會了,以為元貞是聽到什麼風言風語,對此的回辭。

“那些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不過是一群婦道人家閒來無事瞎猜罷了。”

元貞眨了眨眼,什麼瞎猜?

直到看見元貞疑惑的眼神,康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誤會了,可這會兒改口也來不及的,隻得訕訕地將那些流言都大致說了一下。

原來自打元貞夫婦二人來到襄州,下麵就有些流言,說是魏國公主早就失寵了,自打她不顧聖上反對,非要嫁給那楊變後。

還有那楊變,性格張狂無忌,得罪了多少高官勳貴,不然這一番也不會被貶斥到這裡來。

聖上既同意了沒阻攔,顯然是放棄這女兒和女婿了。

為了佐證這種說法的合理性,還有人給元貞和楊變編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甚至故事中還提到宋浦。

說當初元貞公主看不上宋家的如玉公子,反而看中了那莽夫楊變,為此把快要定下的婚事推給了妹妹安慶公主。

還提到與北戎和親之事,說楊變當初在垂拱殿可是舌戰群儒,逮誰罵誰。

反正二人就是互相看中,一個非卿不娶,一個非君不嫁,誰來說也沒用。

甚至有那過來人的女眷,私下小聲說嘴,說如玉公子文文弱弱,哪抵得上楊將軍那鐵身板來得實惠,公主定是看中了這個。

總之就是懂的都懂。襄州這地方雖不至於窮鄉僻壤,但高官沒幾個,大多都是小官。這些小官家的女眷出身不一,教養不一,有的人是真敢說葷話。

這話康夫人沒敢跟元貞直說,但隻看她說起這段‘軼聞’時那有些閃爍的言辭,元貞便知那被省略的是什麼。

“這可真是冤枉我了!”

元貞失笑,倒也沒惱,就是笑。

一旁的希筠呸著代替她說:“她們可真敢想啊,她們怎麼不來當著麵說,看我掌不掌她們的嘴!”

希筠也是記了名的女官,若論品級,外頭那些小官家的娘子還不定有她身份高,自然說得這番言辭。

元貞輕斥:“不得妄言。”

但看其神態,顯然就是隨意斥一句。

康夫人自然儘收眼底,歉道:“所以我說這話說不得,免得汙了你的耳朵。”

元貞笑說:“無妨,就當樂子聽了,來了這地方後,清淨倒是清淨,就是未免太清淨了,能有人取樂也不錯。”

康夫人認真去看元貞眉眼,看到的隻是淡然和渾不在意,難道說謠傳隻是謠傳?其實她並未失寵?

是的,康夫人之所以費儘心思主動把話遞到元貞跟前,何嘗不是為了試探。

彆人看不見,實則鄧州的那位安撫使逼得緊。

這不,實在沒辦法了,她才設了這場賞花遊湖宴,想給馬夫人添堵是假,想試探元貞是真。

不然真就了那馬素娥說的,她年年辦這賞花遊湖不厭煩?大熱天在這跟她們鬥心眼?

當然這隻是康夫人內心的官司,表麵上她連連道:“所以我說你可千萬彆跟她們計較,降低了身份。”

圍著這湖遊了一圈,見元貞露出疲色,康夫人命人將船靠岸。

“瞧我這,實在疏忽了,你身子重不方便,我倒把你折騰來賞什麼花。”

希筠身後的侍女懷中抱著個籃子,籃子裡摘了不少新鮮的荷花和蓮蓬,元貞指尖上也掐了一朵,似在把玩。

聞言,她將那荷花放在鼻尖嗅了嗅,笑道:“倒不妨什麼事,夫人知曉我愛花,能記著邀我,我還要感謝你呢。”

康夫人親自把她送上馬車,又目送馬車離去。

一直到看不見影兒了,她身旁一個中年仆婦方道:“不愧是皇家的公主,這身做派,這番風姿,都是常人無法比的。明明也是身懷六甲了,若不細看,竟也看不出來。”

“可不是,想當初我懷著忠兒那會兒,也是二八年華的妙齡女子,身段卻變得那樣癡肥,雖後來瘦回來了,還是不如往昔。她這明明懷著身子,卻難掩少女之態,怕是生了後,身段立刻就能恢複往昔。”

康夫人轉過身,任由這中年仆婦扶著她裡麵走。

“若惠兒能有她一分風姿和儀態,我也不用愁了。”

康夫人口中惠兒,正是她的長女康惠。

今年十四歲,也是眼見要嫁人的年紀。當年康夫人連生三子,才得了個女兒,既是長女,也是最小的孩子,所以格外看重。

“說起話來也滴水不漏的,也就隻有皇宮才能養出這般人物。”康夫人歎了口氣,“老爺吩咐我的事,這番算是讓我辦砸了。”

中年仆婦安慰道:“夫人不要多想,老爺當時不也說了,儘力而為。隻是讓我看,怕是那些話都是訛傳,若真是失寵了,這位公主會是這般態度?”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康夫人喃喃,又道:“罷了罷了,反正我儘力了,儘人事聽天命吧,希望老爺不要和那位楊將軍鬨得難堪,我倒真是喜歡她這個人。”.

元貞坐車回到家。

因為路程短,也就不到半刻鐘就到了。

安撫使司官衙是後宅和官衙連在一處的,所以是雙開門,官衙在前,正開門。後宅的正門則開在另一端。

元貞剛回來換了身衣裳,在羅漢床上坐下,楊變回來了。

整個人熱氣騰騰汗涔涔的,一看就是從外麵才回來。

侍女端來了水,他舀起帕子擰乾後,在頭臉脖頸上擦了擦,又把外衫脫了擦了身上。

擦完後,換了一件清爽的外袍,也不係上帶子,就這麼敞著懷來到元貞對麵坐下。

元貞瞧著他結實的胸膛,以及那胸腹上一塊塊的腱子肉,不知怎麼就想起之前康夫人說那軼聞時的神態。

呸,她才沒有看中他身子,他的身子有什麼好看的。

可心裡說著,眼睛卻又看了一眼。

平時粗神經的楊變,很敏銳地感覺到她這幾眼。

“怎麼了?”

他撈起她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按,“我身上沒汗了,不信你摸摸看。”

元貞鬨了個大紅臉,連忙收回手。

“瞎胡鬨什麼,這麼大的人了,一點都不注意形象。”

“在自己屋裡,我要什麼形象?又沒有人看!”楊變渾不在意道。

當然沒人看,因為人都避出去了。在楊變開始脫衣裳時,希筠便忙帶著其他人避了出去,這會兒才進來收拾殘局。

“他們說你去康府了?”

元貞並不奇怪他會知道,道:“我估計鄧州那邊給康家壓力了,所以康夫人邀我去賞花,還說了不少話試探我。”

楊變嗤了一聲:“那顧清,官沒多大,心眼倒是挺多,一派文官的做派,不理他!”

元貞自然不會理這事。

說白了,她和楊變根本沒想分誰的權,就想要這座城罷了。既不想升官,也不怕得罪人,自然不懼被人排擠。

隻有一點,京西南路安撫使司到底是路的級彆,比州要大一級,像光化軍的軍餉就是先到安撫使司,再撥下來。

光化軍的軍餉至今還未撥下,顯然是那邊卡著。

“無妨,我已經派人去上京要了。”楊變說。

元貞一怔:“什麼時候的事?”

“就是之前派人去要,鄧州那推三阻四,我尋思離上京也不遠,就派人直接去上京了,難道這事我忘了跟你說?”

他自然忘了跟她說,不過元貞也知道他為何不跟自己說,就是怕她又思慮起上京的事。

“行了,不是什麼大事,你不要管這些糟心事。”楊變道,“義父到底還是樞密院副使,樞密院其他處我也讓人帶話了,以後光化軍的軍餉,直接發到我這來,他們若是不給,等我親自去要,就沒那麼好說話了。”

三句兩句說完,他來到元貞麵前蹲下,俯身將耳朵貼在她肚子上。

“今天他又踢了你了沒?給我聽聽?”

正聽著,一隻小腳踹到了他耳朵上.

上京,福寧殿。

馬安福將幾位官員送了出去。

這邊,宣仁帝雖如願以償,卻臉色陰沉。

見此,劉儉等了一會兒,才湊到近前道:“聖上,高美人兒那說是新學了一首曲兒,不若聖上去看看?”

宣仁帝沒有說話,人卻站了起來。

之後去高美人那聽曲、喝酒,臨到快安歇時,宣仁帝卻沒留在那裡,而是去了金華殿。

往日熱鬨總是帶著一股幽幽香氣的金華殿,如今靜謐非常。

守殿的內侍聽到有人敲門,還以為自己聽岔了,直到敲門聲又響起幾聲,還加重了力道,方匆匆去開門。

等門開後,見外麵站著聖上,直接嚇得跪了下來。

“朕記得元貞這殿後麵養了一池子錦鯉,朕去看看這群魚怎麼樣了,你們不要跟來。”

其他人都留在原地,隻有劉儉撐著燈籠跟了去。

天上有月,但水中烏漆墨黑的,自然看不出魚怎麼樣了。不過宣仁帝借著酒氣撿了個石頭丟進水裡,池子裡倒也撲騰得熱鬨。

“……朕還記得當年,圓圓攔在朕去後苑的路上,撲上來抱著朕的腿,說她和她娘被人欺負了,要找朕做主……”

“……小東西是真胖,圓乎乎的,也可愛……”

……

“……朕怎會不知道她跟朕耍了心眼,但她是朕的女兒,跟朕耍耍心眼怎麼了?這麼多人跟朕耍心眼,為何不能容一個孩子耍心眼……”

“……這心眼耍得好,朕喜歡……”

劉儉實在擔憂,忍不住道:“聖上,您喝醉了。”

“你覺得我喝醉了?”

立在池前的宣仁帝,醉眼惺忪地回頭看他,似乎覺得實在不舒坦,他撩起衣袍下擺,幾個大步爬到池畔的大石頭上坐下。

劉儉見他歪三倒四的,生怕他掉下去,卻又不敢去拉,隻能一隻手撐著燈籠,一隻手在旁邊護著。

“我是喝醉了,我大醉酩酊,醉得不省人事……”

“我倒是也希望能醉一場……”

宣仁帝撐著膝,歪在那兒。

“都在謀朕!朕的女兒謀謀朕,怎麼了?她光明正大地謀,謀朕的喜歡,朕就是喜歡,喜歡她的光明正大,想要什麼直接說……”

“……看到她,朕就仿佛看到自己的當年,多麼的肆意、爽快、無拘無束……”

“劉儉,你知不知道,朕好累,太累了……”

看著宣仁帝這樣,劉儉也是老淚橫流。

說到底,他是從小伴在宣仁帝身邊的人,自然是有感情的。

“老奴知道陛下累,可陛下你是天子……”

宣仁帝揮袖打斷他:“都這麼跟我說,我是天子,我是聖上,我是仁君,我是什麼天子,什麼天子是我這樣的?”

他越說越激動,坐起來捶著自己的胸,也哭了起來。

“……活得眾叛親離,活得看誰都是用心險惡,活得女兒都不認我了,她臨到走時,都不來跟朕說一聲,就是怨朕呢……”

“哈哈哈,朕叫什麼天子……”

劉儉見他這樣,也有些急了。

“陛下,公主怎會怨你呢,她多麼聰明的人啊。她是知道您為難,那些人都逼著你,所以怕陛下為難,怕您威嚴掃地,所以故意避著不見,故意差著駙馬來說想離開……若非知道你的為難,公主當初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韙,要去那尚書內省,若非那北戎……”

宣仁帝嘟囔道:“是啊,若非那可惡的北戎,圓圓至今還在尚書內省,我們父女之間也不會鬨成這樣……

劉儉就順著話說:“公主肯定明白的,即使不明白,看到您的那封詔書也該明白了。公主臨走前,讓人送進宮的那張震天雷的方子,就說明她其實不怪您了,隻是沒辦法,必須走,也不得不走……

“之前,門下省那幾次把給光化軍撥發軍餉的奏疏送回來,說不該越過京西南路的顧清,您依舊堅持發了詔令,等襄州那收到軍餉,公主肯定明白聖上的良苦用心……

“明白不明白,也就這樣了。

宣仁帝躺在那兒,一隻手無力地垂下來,“她願意走,那就走遠些,彆看這些臟的臭的爛的汙穢的……

……

“劉儉啊,朕覺得這大昊快亡了……

“真有那一天,朕肯定走不了了,你跑吧,去襄州找圓圓……

……

劉儉驚駭,等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時,卻發現宣仁帝已經睡著了,就倒在那石頭上。

作者有話要說:

①來自百度,宋代地方官製

——

72章修了點東西,修了宋廣福代管四州,有點不合適,給他的權利太大了,不像個受夾板氣的小老頭。還有楊變四州安撫使,其中有個州名搞錯了。

不影響,回去看不看都行。

——

有紅包。一會兒吃完飯了,我把前兩天的紅包補補。

第74章

74

無人知曉鄧州安撫使司接到詔令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總之,光化軍的軍餉發下來了,連同之前拖欠的一並。

其他三司一直盯著這邊的動靜,見到對方這一番作為,大抵心中也有數了。

於是,提舉常平司那馬提舉突然熱情起來,叫了康轉運使一起,要設宴邀請楊變。

提點刑獄司那,由於王提刑遠在鄧州,雖不能親自,也命人送了賀禮來。說法是最近事務繁忙,下麵人疏忽也沒提醒日子,以至於賀禮遲了這麼久才送到。

其實彼此都明白怎麼回事,不過表麵上肯定不會戳穿。

這都是些小事,楊變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如今心思都放在即將竣工的護城河,以及征兵上。

如今光化軍還差一千多人才滿額,他自然要把額填滿。

楊變把目光放在金州房州兩地的鄉兵上。

鄉兵,顧名思義,乃地方組建的義勇民兵,主要用於維護縣以下的地方治安。

襄州和隨州也就罷,地處平原,人煙稠密,少有土匪強盜橫行。可金州和房州這兩地山多林密,道路崎嶇,因此除了主要城池有駐兵,下麵都是靠鄉兵維護地方治安。

之前楊變在巡視四州時,見過這兩地鄉兵。

大概就是窮山惡水出強兵,這兩地鄉兵素質之強,一點都不差於上四軍的禁軍,且敢打敢戰,十分驍勇。

做將領的從來都見不得好苗子被浪費,楊變‘見獵心喜’,一直惦著。

這不,軍餉剛發下來,他就命張猛賀虎等人奔赴兩地征兵,一定要征夠人數才能回來。

還有籌集糧草之事。

元貞一直覺得眼下平靜是暫時的,北戎和昊國和談,是為緩兵之計。

拿到太原、河陽等城池後,不光解決了北戎的後顧之憂,更是讓其如虎添翼占據了地利位置,同時還解決了他們孤軍深入後續糧草補給的問題。

每每想到這件事,元貞就覺得那些官員簡直是腦子被狗吃了,再想和談也不該如此短視!

所以等到對方休整過來,勢必卷土重來,而這一次攻勢必然比以往更猛烈。

楊變和她是差不多的想法,兩人預估戰事將起於今年冬天,所以屯糧是必須的。

這件事權簡能幫忙。

之前他認識的那些衙內們牽扯方方麵麵,這點小事還是能幫。

再說又不是不花銀子,而且現在南方很多地方都能做到一年兩熟,如今正是收成的好日子,從南方收些糧食還是能收到的。

還有馬匹。

這件事托了沐家,合格的軍馬弄不了太多,差一些的馬還是能弄來一些。

夫妻二人就像即將過冬的小動物,一點點積攢所需,這一切都瞞著同城的轉運使司和提舉常平司,甚至連作為知州的宋廣福也不知曉。

也是楊變挖護城河動靜太大,每天來往如此多的兵卒,且都知道朝廷剛補了光化軍的軍餉。

軍餉一般都以糧食為主,實在無糧調時,才會發銀錢。也不知鄧州安撫使司是故意刁難,還是什麼,這次給光化軍補發的軍餉中,竟有一半是銀錢。

因此楊變命人出去購買糧食,甚至找上了常平司,讓他們代辦了一部分,誰也挑不出錯。

就這麼夾帶著,倒也讓楊變暗中囤積了一批糧食.

“你讓人盯著常平司那,最好能尋個裡麵的人,探一探幾地州縣常平倉裡的具體情況。”

楊變遲疑道:“你是說——”

元貞點了點頭:“常平司利用常平倉來管控當地糧價,逢穀賤時,高價收入,逢穀貴時,低價放出,就是為了避免糧商囤貨居奇,禍害百姓。”

“可曆來哪裡都少不了碩鼠,你可知這糧食一進一出是多少銀錢,新糧和陳糧差額又是多少?看到這麼多錢唾手可得,誰又能忍住不貪?我以前在尚書內省,看過不少往例,或是主官或是底層官員,挖空心思在這糧食進出上動主意。”

“更甚者,熙和四年有一例,齊州當地的常平倉爆出貪腐案,牽連甚廣,他們上下勾連,夥同當地糧商謀取私利,也是巧了,那一年正好鬨出災荒,當地發不出賑災糧,這事才爆出。”

“除了上下沆瀣一氣外,他們還有很多法子貪墨,更甚者上麵主官根本不知曉,下麵的官員就把糧食私自賣掉了。反正沒人查賬,即使有人去查,他們也有應對之法。以至於窟窿越來越大,就好像埋了顆震天雷在那,沒人能填的上,也沒人敢查賬,隻等哪天爆掉,炸死所有人。”

楊變皺起眉:“你是怕襄州這的常平倉也是如此?”

元貞點點頭。

“我們囤積的糧食不過隻能管那些兵卒,抑或是一城之人短時間食用,若真有大戰起,這些糧食無疑是杯水車薪。另外,我們的銀錢也不多了,剩下的都得花在刀刃上。”

“糧食是怎麼屯都不夠的,與其自己花錢買,不如找個法子,摸清幾地常平倉的底兒,若是糧食充足就罷,若是不足,就逼著他們補上。一旦哪天有變,頃刻你就可派人控製當地常平倉,到那時候,誰手裡有糧,誰說話才算數。”

元貞之所以會動上常平倉的主意,也著實是他們手裡的錢不多了。

哪怕她的私房陪嫁再多,也經不起鋪這麼大的攤子這麼多人花,楊變是不管賬,管著帳的元貞卻是清楚,這些日子究竟砸了多少銀子下去。

而這些錢也不能都花光了,還得留下一部分備用,他們也不能隻囤糧,光有糧沒有兵器也不行,還有木石那的震天雷,也得大量銀子砸下去,才能弄出更多的火器。

楊變懂了。

可轉念一想,那股異樣感又上了心頭。

北戎虎視眈眈不假,所以他們做了完全準備,楊變原以為自己做的準備已經夠足了,可元貞總能找出點疏漏,讓他拾遺補缺。

她似乎篤定北戎就一定會打過來,且一旦戰起就是大戰。

北戎兵強馬壯是不假,但昊國往南還有大片疆域,真若是時局危機,上京那完全可以遷都。

更甚者若有一日北戎兵臨城下,還有其他勤王禁軍前來救駕,也許情況沒她想的那麼糟,可她的所作所為無不是按照最糟的情況在設想。

說來說去,還是與她曾經提過一句的那個夢有關,她那個夢裡到底有些什麼內容?

楊變從沒有具體問過元貞那個夢,開始他覺得是無稽之談,不過是她憂思憂慮導致。

後來太原戰火起,北戎一路勢如破竹,又提出要元貞和親之事,似乎印證了一些事,但彼時因為事情太多,千頭萬緒,他根本沒想到這處來。

再後來北戎勢如破竹打到黃河北岸,慕容興吉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又派人擄她,意圖報複,誰知陰謀失敗,連帶汲縣那也無功而返。

於是又是兩國和談,再到北戎再提和親之事,他們不得已來到襄州,在她的提醒下,他做了許多事。

就這麼一件件細小的事累加,讓楊變心底的那股異樣感也越來越重。

似乎元貞很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麼,更甚之她對慕容興吉這個人有著罕見的熟悉。她做的一切都在防著這個人,防著北戎。

而慕容興吉對她也有罕見的執著,幾次三番想得到她,為此甚至可以不顧大局。

“你的那個夢還說了什麼?”

元貞愣了一下,沒想到他還記得這件事。

之前在不知慕容興吉乃重活之人,她可以肆無忌憚用夢來敷衍楊變,可此時不知為何,讓她再提這個夢時,她卻有幾分遲疑。

“倒也沒說什麼,隻是它是以我的眼睛去看到的,我彼時在皇宮,隻知道我被送給了北戎皇子,甚至連那個皇子的臉都沒看清楚,而後上京就破了。”

“然後呢?”

“然後我就不知道了,夢醒了。”

元貞儘量讓自己顯得平靜。

楊變似乎也沒看出什麼端倪,道:“所以讓我說,你那夢就是你多思多慮之故。不過你說得對,常平倉那是得盯著,我這就辦,你歇著。”

他起身出去了。

元貞看著他的背影,明明感覺到一絲異常,卻下意識讓自己忽視掉它.

事實證明,元貞的擔憂並非無謂。

一開始楊變也沒有什麼頭緒,隻是讓人暗中盯著常平倉。

京西南路的常平倉就設在襄州,甚至就在襄城,皆因此城臨著漢水,用來運輸糧食穀物最為方便不過,便就地在城郊設了常平倉。

這處常平倉很大,占地幾百畝不止,是整個京西南路的主倉。不計散落各州縣的常平倉、義倉,此地大概能囤積二十萬石糧食。

每逢糧食收成之際,就是常平倉忙碌之時,把前一年的陳糧放入市場賣掉,再把新糧囤積起來。

襄州這地方也是一年兩熟之地,六七月的時候正是收成之際,也是常平倉最忙的時候。

表麵上常平司確實很忙,可私底下常平倉卻並不顯忙碌,進出的糧車極少,儼然與表麵忙碌的常平司是兩個狀態。

這一詭異情況,引來楊變警惕。

看來這處常平倉確實有貓膩。

可光有貓膩,如何抓到對方把柄?對於有目的性的盯梢,還是大範圍的盯梢,什麼把柄找不來?

常平倉一位姓常的小主事,近日手頭有些緊,打算悄悄從倉裡弄一些陳穀,賣到市場,換得幾吊錢喝酒。

真是就是幾吊錢!

數量並不多,他也不敢倒賣太多,數量太多以他的身份根本扛不住。而少量的,完全可以用被鼠偷吃了蒙混過關。

往常都是順順利利的,諸如他這般乾的人真不少,即使旁人有所察覺,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這回倒好,他不過剛帶著人把十幾袋穀子用車拖了出來,就被一群兵包圍了。

是的,一群兵,包圍了。

常姓小主事當場嚇得屁滾尿流,癱軟在地,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天條。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讓他恍惚在夢中。

“什麼人!都頭,有一道黑影進裡麵去了!”一個兵卒大聲稟報道。

“速速進去搜捕,定是有盜匪意圖偷盜糧食,他們肯定不止這一個人……”

癱在地上的常主事該怎麼說?說自己不是什麼盜匪,他是也是官?.

常平倉內也有駐守官兵差役,但這些人乃雜兵,隸屬當地州縣監司衙門。

這些人平時駐守糧倉,自然少不得油水,一個個宛如吃飽了的肥鼠,見到有人闖進來,根本反應不能。

直到戲都演了一大半,他們才衣衫不整地姍姍來遲。

來了也沒用,戲本子是早就安排好的,見義勇為的光化軍以搜查匪盜之名,硬是‘誤闖’了一處倉房。

倉中空無一物,沒人,也沒糧食。

“為何倉中竟沒有糧食,這不是糧倉嗎?”一個年輕兵卒詫異道。

駐守的差役們滿頭大汗,可他們根本不知該如何解釋。

上頭的領頭今晚喝醉了,人睡著了,根本叫不起。管事的官吏就是那位常姓小主事,人這會兒還在門外被人押著呢。

於是光化軍這順勢用‘外麵沒搜到人,匪盜肯定藏在糧倉中’的說詞,又強開了三個倉。

就如之前那個倉一樣,倉中空無一物,連隻耗子都沒有。隻有一個倉裡,空地上扔著幾個麻袋,似乎有耗子在這下了一窩小老鼠,一見倉門打開,頓時嚇得四處亂竄。

事情藏不住了,事情也鬨大了。

這會兒那常姓小主事也夢醒了,腳軟都是輕的,甚至嚇尿了出來,惹得負責看守他的兵卒連連掩鼻。

楊變來得最快,誰叫他騎馬呢。

宋廣福被他夾在腋下,一路風馳電掣跑過來,下來時腿腳都是軟的。

來之後,楊變也沒說什麼,隻是在宋廣福的見證下,讓人把所有糧倉門都打開了,查看過倉裡的情況後,就派兵把整個常平倉給圍了。

這時候收到消息的馬提舉,正坐馬車往這裡趕。

不過現在來乾什麼呢?.

元貞知曉昨晚楊變去乾什麼了。

不過他走得急,回來得也快,反正她半夜起夜時,他是在邊上的。

用早飯時,兩人交流了下昨晚的情況。

聽說楊變根本沒見那位馬提舉,隻是讓兵把常平倉圍了,元貞便知曉這是在等對方主動上門。

隻是元貞沒想到,上門的竟是馬夫人,而且來得如此急。

她以為總要等上幾天,對方要把能想的法子都想遍了,實在沒用才會正主兒親至,卻沒想到對方如此穩不住。

殊不知馬夫人也是自己害了自己。

她因和康夫人同處一城,兩人夫君官銜差職皆都旗鼓相當,城內官眷素來以二人為馬首是瞻,曆來二人就針鋒相對慣了。

這次上京那打了鄧州安撫使司的臉,不光光化軍被拖欠的軍餉發下來了,據說以後光化軍的軍餉會直接發到襄州,而不用經過鄧州。

馬提舉當即就意識到,說人家失寵失勢都是假,人家這哪是失勢,明明就是下來體察民情。

遂,連忙叫上康轉運使做中間人,意圖緩和自己和楊變的關係。

這邊楊變對他不冷不熱,另一頭回去了他不檢討自己,反而埋怨馬夫人不如康夫人,不知討好魏國公主。

馬夫人那叫一個氣,也是不服輸,脫口便說自己和公主的關係也不差,隻是礙於之前他這的態度,才不敢太親近罷了。

馬提舉忙說,既然關係不差,那就多邀公主上門做客。

馬夫人嘴上敷衍應下了,實則隻有她自己明白怎麼回事,她礙於康夫人的關係,對那位公主稱不上恭敬,對方就算不記恨她,也不是她想邀便能上門的。

但這話肯定不能跟丈夫直說,隻能敷衍著。

中間馬提舉問過兩次,都被她敷衍過去,說魏國公主如今身子重,輕易不再出門之類。

這次出事後,馬提舉自然意識到光化軍出現得不合時宜,以為自己是把楊變得罪了,故意抓他把柄。

恐慌自然不必說,可辦法想儘了,都治標不治本,眼下隻有請楊變高抬貴手,放他一馬,於是才有馬夫人被派出來說情一事。

而馬夫人這,自己不過為了做臉之言,竟被丈夫當真了。偏偏眼下根本不是在乎顏麵的時候,一旦楊變的奏疏遞到上京,等待馬家的就是萬劫不複之地。

文官貪墨確實不會被殺頭,但抄家、女眷充入教坊司,卻是可以的。

於馬提舉來說,事發後不過是打回原形,於馬家的女眷來說,那就是萬劫不複,是想都不敢想的場麵。

馬夫人想得很明白,所以一見到元貞,當場就跪了下來,並俯身哭了起來。

“公主,我知曉之前我小氣跋扈不會做人,得罪了公主。還請公主一定高抬貴手,放過我家老爺。”

坐在主位上的元貞挑了挑眉,沒想到馬夫人會嚇成這樣。

希筠上前一步斥道:“好啊,進來不分青紅皂白就給我家公主潑臟水,就你這樣,還是來請罪的?什麼叫請我家公主放過你家老爺?你家老爺乾什麼了,讓公主高抬貴手?我看你根本不是來請罪的,就是來潑臟水的。”

希筠當即叫人,要把馬夫人拖出去。

馬夫人硬撐著不走,掙紮之下衣裳亂了,發髻也亂了,還哭得眼淚鼻涕直流,分外可憐。

“行了。”

元貞抬手,止住侍女再去拖拽馬夫人。

“誠如我的侍女所言,你家老爺做了什麼,需要我高抬貴手?”

“這——”

馬夫人遲疑。

以前元貞給她臉時,她覺得堂堂公主不過爾爾,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再是公主又如何,還不是被人排擠,要看她的臉色。

如今這一番,先是希筠絲毫不加掩飾的斥責,再是那些侍女根本不考慮她是誥命,就要把她拖拽出去。

再看看坐在首位上,至今眉眼清淡的元貞,她才意識到公主就是公主,不是她可以隨意輕賤的。

“我勸你有話直接說,不要猶豫和磨蹭,畢竟我也不是一直有耐心聽你說。”

“公主……”

“我這人素來喜歡直爽人,以前在上京時,大家都知道。我也勸你不要在這裡玩弄你那點淺顯的心眼,畢竟你的秉性淺顯到一眼可見。以前大家不說,是礙於教養,或是看在你丈夫的麵子上,以後……”

“公主,我說我說!”

馬夫人匍匐在地,開始了她的訴說.

就如元貞之前所猜測那樣,諸如糧食進出,乃至新糧換陳糧,吃中間差價的油水,這都是常平司的慣例。

不過馬提舉的情況要更複雜一些。

他的難題來自於前任給他留了窟窿,而這個前任與他不光有同鄉之誼,還是同一個座師門下。

交接的時候,礙於情麵,下麵的帳就查得不清楚。等人走後,爛攤子自然砸在他手上。

不過對方也不是沒有說辭,說這窟窿也是前任留下的,以往慣例都是如此,不用太過在意,拖幾年拖到交給下任即可。

隻要不是政敵,大家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背後的關係也是千絲萬縷,下任必然也會給他臉麵,實在不用擔憂。

後來窟窿逐漸變大,馬提舉也沒放在心上。

上下都在貪,反正不是沒有應對之法,等他快離任時,想個辦法把窟窿填小一點,至少麵子上要過得去,這事就不算什麼。

誰知半路會殺出個楊變。

他一個管軍務的安撫使,手竟然伸到常平司了。

可也不能說人家就有錯,畢竟四司設立之時,為了互相監督製約,便賦予了四司監察地方官員之權。

如今他的把柄又落在對方手裡,自然說不得什麼。

當然,從馬夫人口中,馬提舉是一丁點都沒有貪墨的,都是前任留下的窟窿。當時他丈夫也是礙於同鄉之誼,沒有細查帳,誰知會砸個爛攤子在手裡。

總之就是馬提舉很無辜,也絕絕對對是個好官。

元貞當然明白對方說辭有假,可就如之前她與楊變所言,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抓貪官,而是逼著他們把糧倉填滿。

“可東西確確實實是在馬提舉的任期裡少了,又被人抓到下麵主事堂而皇之偷盜倉中糧食,你說讓我怎麼高抬貴手?”

“這——”

元貞又道:“窟窿之所以叫窟窿,是因為它有缺,有缺便不能說是天衣無縫,這般情況下,夫人求誰也沒用。若有一日此事爆出,牽扯出昨晚之事,豈不是將我夫婦二人置於火上烤?”

“我們補!我這便回去跟老爺說,哪怕砸鍋賣鐵,也要把這窟窿填上!”.

馬夫人走了。

至於她回去如何和馬提舉訴說且不知,總而言之馬家正在砸鍋賣鐵補窟窿。

自然不僅是馬家一家補。

從上到下,但凡伸過手的,無不被下了死命令。甚至還給了個數額,按照官職差事來,什麼差職要補出多少糧食或銀錢。

什麼?

你說你沒貪那麼多,覺得自己很冤枉?

那誰說得清楚呢,反正超額了算你賺,沒超額算你虧,總之這窟窿得補上,不然上下一鍋端。

也因此,近日常平司那格外忙碌,都忙著賣田賣地賣金銀首飾,也忙著買糧運糧,忙得不亦樂乎。

隨著時間過去,元貞的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

轉眼間,時間來到九月。

半夜,元貞突然醒了。

她剛動了一下,身邊的楊變就醒了。

“怎麼了?要起夜?”

元貞聲音還含在嗓子裡,他已經坐起來了,穿上鞋轉身過來抱她。

把人抱進恭房裡,又把人放在恭桶上,全程元貞的腳根本沒沾地,甚至褻褲都是他順手幫她扒下的。

哪怕已經這樣很多次了,元貞還是難掩羞窘。

“要不,你先出去吧?等會兒再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有紅包。

第75章

75

楊變瞧她挺著個大肚子,可憐兮兮地坐在那兒。

她穿了件淺粉色的褻衣,裡麵沒穿兜兒。怕她冷著,他抱她下來時,順手給她披了件夾衣。

此時她雙手拽著夾衣,雖是儘量護著了,卻沒甚作用,胸前若隱若現的,弧度驚人,比以往豐腴了太多。

她素來就與可憐沾不上什麼關係,也極少與人示弱,哪怕上回孤身一人奔走百裡去到汲縣,甚至淪落到苦力中,她也是運籌帷幄在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這般模樣的她著實少見,讓楊變目光緩緩變深。

“又不是沒有過,羞什麼?我出去再進來多折騰。”

“你在這,我那啥…不出來。”

明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元貞還是忍不住臊紅了臉。

“剛好我也要出恭,要不我們一起?”

說完,他也不等她答,人就去了另一座屏風後。

那裡也有一隻恭桶,是平時他用來小解的地方。

元貞背著身,也看不見後麵情形,就聽得一陣急促的水聲,她本就忍著便意,被這麼一刺激,頓時也忍不住了。

有他的聲音壓著,她的聲音幾不可聞,似乎也沒那麼窘了,就是這人未免時間太長,聲音也太大了些。

一直到她都解決完了,他還持續了好一會兒。

隱隱的,有一股味道傳來。

明明並不好聞,元貞也不知為何,就是忍不住發臊。

於是等他轉回來抱她時,她硬是沒敢抬眼去看他,自然沒看見他那著火似的眼神。

直到他把她在床上放下,並幫她側躺好,他也放下帳子躺了下來,從身後擁住她,並貼近她。

元貞這才知這廝在想什麼。

“那什麼……”

她潤了潤有些乾的嘴唇,“大夫可是說了,最後一個月不能……”

“我知道,我不做什麼,你快睡。”

說是這麼說,被窩裡的溫度卻急轉直上。

元貞隻覺得頸上一片炙熱,他鼻息像火似的在她頸後肩膀上燎著,燎得她也忍不住跟著熱了起來。

“真不行。”

她忍不住動了一下。

“我知道不行,就是難受。”

他臉埋在她肩上,聲音小小悶悶的,分外可憐。

元貞想,他確實忍得太久了,自打她有孕後,前三個月處於養胎期,尤其她胎像本就不穩,他也就什麼也沒說,成天當和尚。

過了三個月,他又怕傷著她肚子,每次都是忍到實在忍不住,又或是讓她用手幫他。

每次看他強忍的可憐樣,元貞真是又憐愛又想笑。

“要不——”

不等她把話說完,他就把她的手拉了過去.

康夫人來看元貞,又說起最近馬夫人讓人四處典當東西的事情。

這幾天她沒事就來了,全程給元貞轉述馬家的雞飛狗跳。

也是襄城就這麼大,有點什麼動靜大家都知道了,其他人還看得懵懵懂懂,康夫人卻礙於康轉運使的身份,早就知曉其中內情。

如今馬府可謂是一朝轉貧,能賣的都賣了,不能賣的也賣了不少,估計如今馬府上下,除了那座官邸,也就剩下一群人了。

“她還逼著兒媳婦拿嫁妝給家裡填窟窿,可她那大媳婦也不是好惹的,扭頭就讓下人套車要回娘家。她那二兒媳倒是挺好拿捏,被她拿捏了不少東西出來,可二兒媳轉頭一見大嫂什麼都沒往外拿,頓時不願了,不敢跟婆婆鬨,就跟丈夫鬨,鬨得家裡是雞飛狗跳……”

康夫人說得繪聲繪色,讓人如親臨現場。

元貞也聽得有滋有味。

聽完後,她笑著說:“人做錯了事,總要付出代價,之前撈得有多爽快,現在再拿出來即使肉疼,也不要抱怨了。”

“可不是,讓我說就是該。”

康夫人附和道:“你說他們膽子多大啊,竟敢這麼個貪法。若非讓光化軍抓了個現行,怕是誰都不知道,他還竟敢有臉來找我家老爺,讓他幫忙說情,這事是我家老爺能摻和的?”

她心有餘悸地按著胸口,一副不敢想象的模樣。

“幸得楊將軍手下留情,若是換做彆人,想故意坑他,估計轉頭就捅給朝廷知道了,到時候抄了馬家都是輕的。”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元貞撫著肚子,“我如今快生了,就當給孩子積福。”

“您兩位是善人。”

康夫人又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等她走後,希筠疑惑道:“這個康夫人真是怪,就算她跟那位馬夫人再不對付,也不至於如此幸災樂禍,隔兩日就跑來跟公主說馬府發生的事。”

元貞笑了笑:“那你猜猜她為何如此做?”

希筠想了想,實在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隻能求助地看向綰鳶。

一旁的綰鳶見到她這副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

元貞也笑著點撥她:“康轉運使和馬提舉也算同城為官多年,要說常平司的事一點都不知道,那肯定是騙人的。不過是裝糊塗罷了,畢竟此事與他無關,又不想隨便就得罪了整個常平司那麼多人,於是便裝聾作啞。”

所以呢?

“所以與其說她是來給我解悶,不如說她是想借著馬府的事,來試探我和你家將軍的態度。”

元貞搖了搖頭道:“畢竟康轉運使也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多年,又怎可能一塵不染。若我們隻對人不對事,他們自然可以放鬆一些,若我們就是打著幫朝廷肅清蠹蟲的態度,康家那邊就要掂量著了。”

也所以,她借著話茬敲打了幾句,又借著肚裡的孩子說了一句得饒人處且饒人,就是在告訴康夫人自己的態度。

若是康夫人聰明,自然知道以後該怎麼做。

聽完後,希筠皺起一臉俏臉。

“這些未免也太複雜了。”

綰鳶打趣道:“所以我說你以後當不了官家娘子,我看那賀虎總是借著機會討好你,要不就選了他算了。”

一聽這話,希筠頓時炸毛了。

“什麼叫他總是借著機會討好我?我才沒有,我才不選他個大蠻牛。”

說著,她也意識到自己語無倫次,頓時羞得跑了。

元貞跟著笑了起來。

笑完,對綰鳶說:“你彆總說希筠,你自己呢?這府裡,這官衙裡,你隨意選,若有看中的跟我說。或者外麵的男人也可以,隻要對你好。”

一見公主把自己也打趣上了,綰鳶倒沒跑,卻也不禁紅了臉,輕道一聲‘我才不想嫁呢’。

“彆看你現在說得好,等哪天碰上自己喜歡的人,”元貞打趣,“你瞧瞧希筠,以前不也小嘴叭叭說要跟著我一輩子,再瞧瞧現在。”

綰鳶捏著衣角,似乎有些糾結,也有些茫然。

“可喜歡,什麼才是喜歡?”

元貞想了想,說:“喜歡就是兩情相悅吧,就像賀虎和希筠那樣。彆看希筠總是惱,若不喜歡,也不會容那人總來找她。”

“那公主和將軍呢?公主也喜歡將軍嗎?”

元貞被說得一愣。

想了想,她說:“我和將軍也算是兩情相悅。”.

等到九月底時,楊變幾乎就不怎麼出門了。

即使出去,也不會走遠,而是就在前麵官衙。

大夫把過脈,也找城裡最好的穩婆看過,說元貞臨產就在近期。尤其前日又請穩婆來看,穩婆幫元貞摸了下肚子,說孩子已經入盆了,大概就在近幾天生。

因此,整個府裡的人都緊張起來。

鄭姑姑把生產一應要用的東西都準備齊了,並每天監督綰鳶等人演練一遍,知道需要什麼東西該到什麼地方拿,什麼人燒水,什麼人在屋裡服侍,都提前安排好了。

產房也準備好了,就放在東廂。

嚴總管專門準備了一輛車,車馬都專門空著,不準人調用,用以到時候發作後能及時把穩婆請來。

其實讓嚴總管想,就該讓穩婆搬到府裡來住的,一直等著公主誕下孩子後再走。

可這位姓王的穩婆,在襄城挺出名的,有幾十年幫人接生的經驗,平時請她的人也多,總不能因為元貞要生孩子,就妨礙了其他要生產的人。

為此,嚴總管還是不放心,又準備了兩個備用穩婆。她們住在那兒,如何去請,都一一跟下麵人交代過。

就這麼所有人都嚴陣以待,直到十月初三這日,元貞才發作。

發作時很突然,元貞正用著飯,突然說要更衣。

去了恭房一看,才知是見紅了。

那位王穩婆交代過,見紅了不怕,該做什麼做什麼,最好提前沐浴並洗發,不然等生完,就得等一個月後才能沐浴。

但若是羊水破了,那就老老實實躺著吧,把腳墊高些,著人去請她來便是。

元貞心裡有些慌,但還是讓希筠給自己備水,打算提前沐個浴。

等洗完了,頭發都在熏籠上烤乾了,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像她見了個假紅。

直到下午,陣痛才來。

王穩婆交代過,感覺到陣痛不要慌,記著間隔的時間和疼的時長。另一邊,去請王穩婆的人已經走了。

楊變很緊張,從元貞突然呀了一聲,一屋子人圍著她問她可是感到陣痛了,他就在旁邊打圈。

綰鳶扶著元貞在羅漢床上坐下,他走過來認真看元貞的神態。

“要是疼,你就說就喊,不要在意什麼體麵。我聽過女人生孩子,以前一個手下的媳婦,當時叫得那叫一個慘。”

她怎麼不叫?

元貞訝然地看著他:“可我現在不疼了,穩婆不是說剛開始疼的間隔時間很長嗎?”

“真不疼?”

“真不疼,你彆慌,要是前麵有事,你就先過去。”

楊變瞪她:“我不走。”

好吧,元貞也不勸他了,願意待就待著吧。

第二次陣痛來自於一盞茶後,又是突得一抽,疼了大概幾下,而後便是細細密密的不舒適感。

疼得時候是真疼,元貞覺得自己已經夠能忍耐了,大抵是太過突然,也是這種疼跟身體外部受傷了不一樣,屬於自身體內而來,當時她沒能忍住,叫出了聲。

這一叫,楊變更緊張了,肉眼可見他額上冒了許多汗。

他不讓元貞坐著了,非要讓她去躺著。

“穩婆不是說了,這會兒不能躺,最好趁著陣痛時起來走兩步。”

楊變皺眉道:“這是什麼穩婆,她說得到底對不對?你也不能一味總聽她的。”

“聽老婦人的就對了。”

門外傳來一個響亮的女聲,卻是王穩婆來了。

似乎去請她的人很急,她進來時走得也很急,卻嗓音洪亮,一點都不見喘氣。

“這會兒疼還能忍,就趁著能忍時多走走,這樣宮口開得快,後麵生得才快。”

王穩婆來到元貞麵前,俯身在她肚子上摸了摸又摁了摁,又讓她去床上躺下,掀起裙子看了看下身的情況。

“沒事,胎位很正。不慌是對的,生孩子就怕產婦慌。”

這會兒陣痛已過,元貞抹了抹額上的汗,讓侍女給穩婆上茶,自己也起來去坐了下,喝了半盞蜜水。

之後的過程就不再細述,總之元貞這個生孩子的人不慌,倒是楊變慌得不行。

看著元貞明明疼得汗都出來了,還要聽那穩婆的去走,他恨不能把這老婆子趕出去。

當然,也隻是想想而已。

直到王穩婆說,可以去產房躺下了,他親自把人抱進去,放在床上,臨到要走時還有些不願走。

“你快出去吧,穩婆不是說了,我懷身子時控製得好,孩子不大,很容易就生下來了。”

“誰說生孩子容易了,讓他來我麵前說!”

王穩婆走過來推他:“好了好了,將軍快出去吧,現在是真不能耽誤了,您快快出去,公主才能安心生產。老婦人保證,子時之前,孩子一定能生出來。”

楊變這才一步三回頭出去.

期間生產過程不贅述,總之楊變就是個攪局的,一聽見元貞在裡麵叫,他就想往裡麵闖。

張猛和賀虎都來了,就是為了能在關鍵時候抱住他。

元貞知曉他慌,她還是第一次見他慌成這樣,慌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所以她明明疼得被子都快撕爛了,依舊忍著不叫出聲。

“之前不讓公主叫,是為了省力氣,這會兒可不用忍,叫出來才能把勁兒都用上,正好也讓他們男人都聽聽,女子為了孕育孩子,承擔了多少痛苦。”

元貞挺喜歡這個王穩婆的,說話做事不卑不亢,性格敞亮,做事爽利,說起話來也逗趣有道理。

她也就放開了。

可沒給她表現的機會,她也就敞開嗓子叫了一聲,隨著外間一陣桌椅板凳的響動,孩子出來了。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是個小郎君。”.

元貞原以為是個女兒。

不是她未卜先知,而是自打她有孕後,楊變特彆喜歡研究她的肚子。

也不知他從哪兒聽來的,什麼肚兒尖尖是男孩,肚兒圓圓是女兒,什麼腰懷肚子懷的,她懷疑都是權簡告訴他的。

反正所有跡象都表明,她這胎是個女兒,甚至她吩咐侍女給孩子做小衣裳小被子時,都選的是粉嫩的顏色。

楊變也一再念叨,生個女兒好,最好生個像她的女兒。

現在跟她說,是個小郎君?

元貞半抬起頭,去看枕邊的繈褓。

她如今已經被收拾乾淨了,床上的被褥被子也都更換一新,因為有孩子不適合點香,所以臨著角落的窗子開了一道縫。

正是初冬,外麵風大,不一會兒屋裡的血腥味就散沒了,窗子也迅速被關了上。

元貞這會兒不累,雖是脫了力,但感覺渾身輕鬆。

看了看繈褓裡紅彤彤的孩子,她沒忍住道:“怎麼這麼醜?”

希筠正在關窗,綰鳶則在收拾桌子。

聞言,笑道:“王穩婆說了,剛出生的孩子都這樣。”

“什麼都這樣?”

正是方才闖進來,被人攆出去,如今又進來的楊變。他看了看繈褓裡那紅彤彤的小猴子,沒忍住也皺起了眉。

不等他說話,元貞率先道:“一看就像你,我幼時不這樣的。”

楊變看看那小猴子,再看看雖臉色蒼白但難掩絕色的妻子,又想很多人都說他長相凶,所以可能也許應該就是像他吧?

“臭小子長醜點沒關係,幸虧不是女兒。”

躺在繈褓裡的娃娃,並不知曉他已經被爹蓋章又臭又醜了。

而此時元貞和楊變也不知曉,就在邢州邊線,戰火早已點燃。

隻是因為距離關係,消息還沒送到上京,位於襄州的二人自然也不知道.

這一次北戎真可謂是勢如破竹,一路從邢州打到黃河北岸,隻花了二十多天的時間。

同時他們還是兩線作戰,太原往南的遼州、隆德也紛紛陷落。

楊變已經拿到消息了,知道元貞在坐月子,不想她擔憂,所以一直沒告訴她。

而於元貞來說,坐月子簡直是一種天大的折磨,與之相比,生產上的疼都可以忽略不計。

她不能看書,不能坐著,能不下榻儘量少下榻,也不讓走動,最好要少坐少用眼多躺著睡。

吃的飯也寡淡至極。一開始她們竟然不放鹽,還是在她一再堅持下,才放了稍許鹽,即便如此,口味還是清淡得可以。

不能沐浴洗漱,哪兒臟了隻能用熱帕子擦一擦。

關鍵是她生產後,頭些日子夜裡愛盜汗,大夫來看過,說這是正常的,是虛汗,注意調養一陣子就會好轉。

不動亂動她能忍,吃飯口味清淡也能忍,但頭發臟了不能洗,身上臟了隻能擦,她真得忍不了。

可忍不了也得忍!

還是虞夫人來探望她,元貞才知曉前線早已戰起.

看到虞夫人的樣子,元貞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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