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是未經正常教化的畜生,開了靈智,披了人皮,學了人的言行舉止,來到塵世,迷惑了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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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連生出生在皖南一個小鎮。
據說他娘生他那天,家門口來了個化緣的老和尚。因為媳婦剛平安產下個大胖小子,他爹正是歡天喜地時,便爽快贈了這和尚一壺茶水兩碗飯,還順手添了一把銅板。
老和尚投桃報李,主動為這家新生兒算了個命,說其乃亂世豪傑之命,日後注定輝煌顯達。
孟家子嗣不興,孟父本就是單傳,成婚十載,先前膝下隻得一個兒子,如今好不容易再添一丁,聽了這番話,愈發喜不自勝,不等老和尚說完,又拿了塊銀元塞進對方手中。
老和尚望著手中銀元,悠悠低歎一聲,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轉身飄然離去。
孟父不知離去的老和尚其實還有一句話沒說完——然此子命帶羊刃,沾殺戮,克至親,雖能善終,卻也斷子絕孫。
那時正值滿清末年,國勢衰微,山河飄搖,但這座遙遠的皖南小鎮尚未被波及,孟家夫婦常年做行腳商,家中還有一座油坊,在十裡八村算得上小富之家,日子過得很是不錯。
爹娘常年奔波在外,孟連生從小便是個放養的野孩子。山上捕獸,水裡摸魚,跑得比兔快,爬得比猴高,野得超群絕倫。
及至九歲那年,孟家夫婦行商回家,眼見小兒子人話不會幾句,獸鳴鳥叫倒是惟妙惟肖,還徒手打了一隻野豬回家,嚇得二人趕緊將他送去了鎮上私塾。
私塾的先生是個年近半百的老秀才,也是小鎮最有學問的人。他畢生誌向是考上功名,入朝為官,然而沒等到成為舉人老爺,先等來了朝廷廢除科舉。據說聽到消息那日,老秀才悶在家中哭了一天一夜。
再後來,連大清也沒了,依舊留著長辮子的老秀才成了遺老。
學堂裡的小孩兒不愛讀書,經常乾的一樁調皮事,便是偷偷摸摸去扯老秀才瓜皮帽下的辮子尾巴。
孟連生在這群調皮孩子裡倒成了異類,他碰了書拿了筆,得了樂趣,自動收斂了直逼凶禽猛獸的野性。而他在山野的天分,放在學堂照舊適用,什麼東西一學就會,連秀才先生溫良恭儉讓的言行舉止都叫他學了個十成。
野孩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儒雅內斂的讀書郎。
又過了兩年,亂世的壞運氣,終於降臨皖南這座安逸的小鎮。
先是附近兩支大兵打仗,蝗蟲過境一般,卷走了鎮上百姓大批錢糧。老秀才代表鄉親們去跟其中一個旅長理論,被個丘八當場一槍打死。大兵走後,附近又鬨氣了匪亂,孟連生爹娘和大哥出門去做行腳商討生活,還沒走出幾十裡地,便遇到一群窮凶極惡的土匪,一家三口被推下急湍,屍骨無存。
家中從此隻剩下年邁的祖父和十四歲的孟連生,以及一條大黃狗相依為命。
然而壞年景遠遠還未結束,此後兩年,淮河以南又發起大旱,河水乾涸,鳥獸絕跡,山上長不出新芽,田地裡也再看不到黃燦燦的油菜花。
鎮上的人們陸陸續續去遠方討生活,漸漸沒了年輕人的身影。
勉勉強強長到十七歲,因為總是缺油少肉吃不飽,原本眉清目秀的孟連生,長成了個細脖子支棱大腦袋的黃皮寡瘦少年郎。又因為缺少玩伴,變得沉默木訥。
而就在這一年夏天,祖父也生了重病,臥床不起。
郎中來瞧病,也不開藥,隻拍拍連生的肩膀告訴他,祖父已是燈枯油儘,與其浪費藥材讓他受苦,不如給他吃頓好的,做個飽死鬼上路。
山上已無鳥獸,河中也無魚蝦,孟連生不知如何讓祖父吃頓好的,最後隻得將目光落在了院子裡骨瘦如柴的老黃狗身上。
那晚是個晴朗天,銀白的圓月明晃晃掛在空中,冰冷無情地照耀著世間疾苦。少年和陪伴他十幾年的老狗,在院子依偎了一夜。
及至月光褪去,晨曦灑落,孟連生拿來菜刀,將老黃狗放血宰殺,燉了一大鍋。
神誌不清的祖父,已經幾日未能進食,但是卻啃了一大碗肉,喝下了兩碗湯,然後打了個滿足的飽嗝,閉上眼睛嘴角含笑,躺在枕頭上,再沒能醒過來。
下午,孟連生喊來表叔,兩人一起吃光了剩下的肉和湯,用一卷破草席將祖父裹上,埋在了後山的墳地。
表叔是個好表叔,年輕時做過鏢師,後來鏢局沒落,他腿腳又受了點傷,便回了鄉下。他沒娶妻生子,孤家寡人過著日子,孟連生爹娘大哥過世後,家中一老一少多虧他照料。
如今老的不在,表叔丟開鏟子,望著剛剛磕過頭腦門還沾著泥土的少的,歎息一聲,道:“連生,樹挪死人挪活,如今你爺沒了,你跟叔去上海討生活,大碼頭機會多,隻要勤快,總不會餓肚子。”
孟連生肚子裡還裝著老黃狗的肉和湯,他已經很久沒嘗過飽腹的滋味,才發覺原來吃飽飯是如此快活,這快活甚至減淡了祖父過世的悲傷。
他望著新鮮的墳包,木然地點頭:“嗯。”
翌日,孟連生變賣了家裡僅有的值錢家什,湊到一點盤纏,與表叔一起踏上去往上海的路。
這一年是民國第七年。
日後名震上海灘的孟連生,離開了皖南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