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將他的麵龐映照得明明暗暗,像是在反複掙紮。
冬夜的寒風吹進大殿,將他刺繡寶相花的寬袖吹得搖曳生姿。
他撫了撫寶相花。
他仍舊記得當初年少,他和還是皇太子的蕭煜,身穿常服,打馬穿過熱鬨的市坊,正逢高台上有少女舞劍。
少女穿鵝黃織寶相花的羅襦裙,劍光如雪,笑臉盈盈,漂亮颯爽的叫人移不開眼,左右打聽,才知道她來酒肆買酒卻忘了帶銀錢,於是以劍舞抵債。
她舞得瀟灑,便是店家也連連喝彩,拱手再奉上一壇美酒。
她用劍刃挑起美酒,眉目精致而英氣,仰頭放肆飲儘美酒。
春風卷起她天海碧的發帶和青絲,那一刻淪陷在她裙下的何止是皇太子,還有他……
他和皇太子做賊似的,一路癡迷又小心翼翼地跟蹤少女,卻在一座幽深偏僻的巷子裡跟丟了人。
他倆茫然不知所措時,牆頭突然傳來銀鈴般的輕笑。
他們仰頭望去,黃衣少女坐在牆頭,拂弄一枝新摘的桃花,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們:“喜歡本姑娘?”
她問得那麼直白!
他和皇太子也是長安城裡最出色的少年郎,平日裡口才出眾,可是被少女用那雙灼灼鳳目盯著,他們竟然都扭扭捏捏不敢說話。
少女輕嗤:“追女人便該熱情大膽地追,像你們這樣偷偷摸摸,算什麼男人?”
她丟下那枝桃花,站起身拍了拍裙裾:“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是沈家姑娘沈薑,若是喜歡我,就大大方方說出來,我呀,最瞧不起畏畏縮縮的少年郎!”
她輕功極好,燕子般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裡。
他看得癡呆,連魂魄都被勾走大半。
皇太子撿起那枝桃花,神情喜悅:“好一個沈家女郎,慕安,孤要她做太子妃!”
他回過神,怔了怔,勉強才壓抑住眼底的喜歡。
他溫聲:“會不會太突然?不如,先相處一段時間……”
“有理。”
因為他那句話,才有了後來皇太子親自擔任軍隊先鋒,和沈太宰、薑兒一起出兵諸國的事。
可是,縱然他們一起出生入死,皇太子仍舊沒能俘獲薑兒的心,以致到最後,皇太子惱羞成怒,甚至不惜拿皇家威勢來強搶。
這些年,他目睹他們大婚,目睹他們不和,目睹昔日的少年霸主褪去滿身榮耀,心裡五味雜陳。
而他自己,自打見過薑兒,便再無一朵名花可堪入眼。
這些年風裡來雨裡去,走過了泥濘也走過了顯赫,唯一無法忘卻的,是每日早朝時,鳳椅上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
金鑾殿裡,寒風吹滅了幾盞宮燈。
裴慕安輕笑:“她是皇後,微臣知道愛慕皇後是大罪,可是殿下,微臣這些年從未逾越雷池半步,更不曾與她有過苟且。”
蕭弈眉目冷峻:“本王隻想知道,她逃去了何處。說出來,本王永遠不會拆穿你們的事。否則,你也不希望她再背負一筆**宮閨的罪名吧?”
裴慕安平複著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轉身,朝蕭弈的背影深深行了大禮。
下一瞬,他猛然撞向朱漆圓柱。
“砰”的一聲巨響,令所有人始料未及。
蕭弈驟然盯向裴慕安。
那年近四旬的尚書令,緩緩倒在地磚上,汨汨血液從前額湧出,逐漸彙聚成一灘粘稠血漬。
他睜著眼睛,仍舊愛慕地凝視殿上的鳳椅。
極儘忠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