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續清楚寰天道君真正所愛,並非鳳鳴峰主,而是師尊。
“有。說的是二位道君多年相知,並肩而戰的故事。”於興翻出一本,“但隻寫了一兩回,不怎麼受歡迎,就沒有後續了。”
絕塵道君光風霽月,寰天道君凶名遠播。執筆人不敢寫得太離譜,沒有香豔場麵,劇情平淡,自然沒人愛看。
“還有方休尊者和秦時師兄的。”
方休輕浮放蕩,遊戲花叢斬落千芳,有著乾天宗無人可破,夜禦二十的記錄。
秦時曾和一位鳳鳴峰女修,以及一位秀林峰女修相戀,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可惜後來兩位佳人渡劫失敗,香消玉殞。他也並未再娶。
陸續的心情更加複雜。
方休看起來像是到處拈花惹草的狂蜂浪蝶,實際臉皮極薄,一撩就臉紅,這些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但當成八卦看,確實……引人入勝。
若不是後麵幾本將他胡亂編排,他都禁不住叫好一句:寶藏話本。
乾天十二峰,還有彆的峰主的故事,都妙筆生花,扣人心弦。
最受歡迎,筆墨最多的,還是絕塵道君和寰天道君這兩位道行高深,豐神俊朗的人中龍鳳,和另一位絕代佳人的狗血愛恨。
“除了和歐陽峰主的三角糾葛,還有一位女修。”於興拿出一本編號隻有三位數的《戲春風》。
書籍上施了法術,不腐不朽,仍能從中感受到時間的滄桑。
“故事說的,是峰主和絕塵道君還是金丹修士時的事。那時他二人才二十來歲,年紀尚輕,峰主也還不是峰主。”
“峰主曾有個師妹,”於興左右看了一眼,像是怕隔牆有耳,放低了聲音,“據說那位前輩長得花容月貌,比現在的歐陽峰主還要溫婉可人。是乾天宗第一美人。”
“她和峰主兩情相悅,定下婚約,並且有了夫妻之實。”
陸續和薛鬆雨不約而同將頭湊近:“後來呢?”
“後來,絕塵道君也愛上了那一位前輩。”於興將聲音壓得細若蚊蠅,“執筆之人未敢明說,但有暗示,道君曾借酒醉,強取豪奪了那位前輩。”
陸續心裡清楚,這事絕不可能。師尊不是那樣人的,這也不過是一個胡編亂造的故事。
然而八卦之心高於一切,他咽下一口唾沫,忍不住又問:“再後來呢?”
“峰主和道君是好友,可出了這樣的事,他二人關係就變得十分微妙。”
“後來有一次,三人,不,四人,還有方休道君,一同去秘境曆練。最後卻隻回來了三人。”
薛鬆雨眉頭一皺:“那位前輩她……”
於興戰戰兢兢半掩著嘴:“後麵的故事都沒了。這幾本《戲春風》年代久遠,據說當年曾被人下令銷毀。這本被一位師姐偷偷藏了起來,才幸免於難,流傳後世。”
“書沒了,後來的故事隻有當年看過的人,憑著記憶複述。還記得的人已寥寥無幾。”
“就是說,你也不知道。”陸續輕歎一聲,略微覺得可惜。
“不,在下曾聽過。”於興眼中閃爍著炯炯光輝,像是得了什麼功法秘籍,“那還是我剛入門沒多久的事。那時和我同一批入門的……”
薛鬆雨打斷他:“講故事。不是說你的。”
於興將話拉回正題:“四人結伴同去秘境。你們也知道,方休尊者舉止輕浮,那位前輩如此美貌,自然也遭到他輕薄調戲。”
陸續心說不可能,口說:“繼續。”
“那位前輩為了躲避方尊者,誤入了一處妖獸巢穴。”
“那時峰主才金丹,修為自然不比現在。他雖和道君一同前往巢穴救人,可惜將人救出來時,已經身受重傷,回天乏術。回到乾天宗後沒多久,就香消玉殞。”
“峰主和方尊者從此結下仇怨。有人說,峰主傾心歐陽峰主,皆因歐陽峰主和那位前輩相貌有些相似……”
“你叫於興對吧?”一聲狂傲陰戾的冷笑倏然從背後傳來,將三顆湊在一起的頭嚇得猛然一顫。
寰天道君微揚著下頜,居高臨下看著於興,似笑非笑的睥睨令人不寒而栗:“本座不該將你從寒獄裡放出來。”
“峰,峰主……”於興唰的一聲,迅即站起。剛站直,又從驚嚇中回過神,猛然跪地。
陸續也同樣一驚。寰天峰主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又來了?
他早已多次果斷拒絕,此生絕不會改換師門,他怎麼還不死心。
他和薛鬆雨一同起身,垂眸拱手:“參見寰天道君。”
低頭時眼角餘光一晃,門口似乎還有一道白色身影。
他側頭悄悄一看,頓時和於興有了一模一樣的心情。
絕塵道君長身鶴立在門口,嘴角掛著清雅淡笑,鳳目微挑,悠然看向這裡。
方休也站在他旁邊,一身白色勁裝,流散著霜雪颯遝的少年意氣。
陸續心中滲出幾滴冷汗。
他們三人在這裡閒聊彆人的八卦,被三個正主逮了個正著。
絕塵道君緩步走到陸續身邊,姿態依舊如清風流雲般高雅華貴,周身卻縈繞著一股似有若無的霜寒,無端讓人覺得心驚膽顫。
他目不斜視,沒朝薛鬆雨和於興,以及桌上的書掠視過一眼。
隻向寰天道君微微揚了揚下頜。
寰天道君會意,朝於興冷冷開口:“滾吧。”
於興摸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就要手腳並用跑出門。
“慢著,”低沉冷戾的聲調又將他頓時嚇個半死,“桌上的東西是誰的?帶著一起滾。”
於興手忙腳亂將桌上書本一卷,胡亂掃成一堆,抱在懷裡跑了出去。
無人理會的薛鬆雨不尷不尬地站在原地,片刻過後,也埋首跟著告退。
房中無人再說話。似有一股穿堂冷風吹入,卷來寂靜的霜凍,凝滯在空氣中。
陸續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奇怪的念頭。
他不知三人什麼時候來的,也就不知方才他們閒聊的那則八卦,被正主聽到了多少。
師尊和師叔神色如常,隻有寰天道君麵露幾分慍色。
表麵看來,似乎是剛到,隻聽到最後一句。
但陸續從師尊身上壓迫感十足的清寒裡,感覺到一種對方刻意無視的欲蓋彌彰。
就連方休都一反常態的安靜。看似無事,實則像是若無其事的掩飾。
師尊愛上了寰天道君的師妹,那位前輩卻因為方休之故,香消玉殞。
這則陳年的風月往事,必然也和現在的胡亂編排一樣,都是無中生有的胡說八道。
他卻無可避免地想到,師尊的那位心中明月。
謠言空穴來風,話本故事添油加醋。但許多年前,確實有一位絕色佳人,讓師尊深念至今。
究竟是位什麼樣的人?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才會讓師尊這樣位高權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的尊者,也有著求而不得的此生遺憾。
……風花雪月的八卦,太令人上頭。
陸續驟然明白,為何張穹一眼見到最新一回的《戲春風》,便心癢難耐,一定會拿出來翻看。
他此刻感同身受。
“……小曲兒!”
清亮嗓音在耳邊響起,如同炸雷,將飄離的神思拉入體魄。
陸續驀然回過神。
“在想什麼呢?”方休將臉湊近,“叫你這麼多聲都沒反應。”
在暗自編排師尊的風月八卦。
——自然不能實話實說。
他嘴角揚起精妙弧度,避而不談,轉移話題問:“師尊和師叔來此何事?”
“來給你療傷。”方休率先搶過他的手,“不是說過嗎,一日兩次。”
絕塵道君也伸出手:“阿續,手給我。”
俊逸鳳目微彎,含著溫柔風雅的笑意,瞬間衝淡了周身的凜冽冷漠,如同陽春三月的煦風和細雨。
陸續覺得自己這點小傷,實在不值得如此興師動眾,卻仍然乖順地將手伸出。
經脈被他人的靈氣強行撐開,衝撞侵/占的感覺著實不好受。每次療傷,他還得承受兩三遍。
大能們爭搶著給他療傷,和他被人“指教劍法”一樣,依舊是許多修士一輩子得不到的殊榮。
陸續又轉頭看向寰天道君,以眼神詢問:你又來做什麼。
柳長寄揚嘴哼笑:“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在陸續滿目的疑惑中,他又在已經被梳理過經脈,注入自己的靈氣。
三股蠻橫的靈氣在體內遊走爭奪,互不相讓,陸續覺得身體都不屬於自己,隻如一片殘葉在狂風浪卷的海麵上沉浮,被人予取予奪。
好不容易熬過“療傷”,三人卻完全沒有一點要離開的跡象。
寰天道君從進門之始,就將這間屋掃視了幾遍,此刻皺眉道:“你還打算在這樣簡陋的地方住多久?”
這間竹院,在寰天道君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被養尊處優的峰主嫌棄過。
當時陸續以“南陽諸葛廬”作答,柳長寄不過隨口一問,也未再多說。
不知為何今日又舊事重提。
陸續故技重施:“斯是陋室……”
“聞風,”寰天道君壓根不聽他說話,“陵源峰要是沒好的地方給他住,就讓他搬到辰宿殿裡來。”
方休和柳長寄素有罅隙,相看兩厭,柳長寄無論做什麼他都看不順眼。
但在和陸續有關的某些問題上,想法越來越一致。
陸續在這裡住了兩年多,他原本沒怎麼在意過,他自己選的地方,自己喜歡就好。
然而此刻聽柳長寄這麼一說,瞬間也覺得,這房間簡陋的根本沒法住人。
“小曲兒,要不還是換個地方?”
陸續沉默不語地站著,嘴角掛著看似明豔的淡笑,半垂眼眸遮擋不住冷漠的寒涼。飄逸身形挺拔如鬆,卻透著幾分瘦弱單薄。
方休和柳長寄突然就說不出話。
陸續修為低微,地位也和高高在上的元嬰尊者們隔著天淵溝壑。
無論按照尊卑禮法,還是實力強弱,他都沒有和這些王者平起平坐的資格。
他隻能孤立在一旁,默然淺笑,無聲無息表達著自己無足輕重的反抗。
這種淡漠疏離的恭敬,如同一根柔韌的尖刺,狠重地戳在心尖上最柔軟,最重要的位置。
陰柔綿軟的一擊,瞬間讓人一瀉千裡,潰不成軍。
柳長寄怔然看向聞風。
雅淡的笑容中,是同他一樣的無奈。
絕塵道君對愛徒的縱容寵溺,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