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月落,時間如指間流沙,轉眼又是一日天光。
清早醒來沒過半刻,房外又傳來幾響輕柔敲門音。
陸續一邊整理衣襟,一邊打開房門。
秦時和寰天道君長身鶴立在外,神色都有幾分故作無事的不自然。
陸續嘴角微翹,朝二人拱手問安。
“師弟,今日……想去何處遊玩?”
“全憑師兄安排。”
陸續跟著二人在北梁城郊的風景名勝地閒遊一日,傍晚回到皇宮,路上見到巡邏禁衛。
他佯裝好奇,隨口一問:“刺客還沒抓到?”
秦時漫不經心笑答:“連個凡界散修都捉拿不住,簡直無能。”
“這麼多天了,刺客一直藏在宮裡?”
“刺客喬裝成宮女混進宮,也極有可能繼續喬裝,混在宮人之中。皇城內住著幾萬人,她偽裝成凡人,要一一排查,需要時間。”
陸續漠然點頭:“他們就一直這樣找下去?萬一人已經逃出宮了?”
“皇宮的法陣沒有響動。刺客還未逃出。”
還好皇宮的法陣不頂用。
他藏匿刺客,幫刺客出逃,以及皇宮密道一事,都未被人察覺。
陸續腹誹著北梁皇室的靈石白花了,又心道一句,他們最好就這樣在宮裡做著無用功,找上一輩子。
既然此事神不知鬼不覺,他無需繼續留下善後,已可返回陵源峰。
清絕眉宇微微一皺:“這些禁衛夜裡巡邏的聲音好大,吵得人睡不著。”
寰天道君輕笑幾聲:“明日帶你回乾天。還是說,現在就想回去?”
“今日天色已晚,lijia等明日吧。”
又過一日,北梁宮廷仍不知刺客已逃,禁衛依舊在宮中搜索,陸續心安神定坐上金車,跟著二位大能回到陵源。
萬千紅豔欲燃的花樹勾連著蒼翠遠山。
山風拂過,吹動塵風殿屋簷的銅鈴叮鐺脆響,同漫天旋舞的落花飛雨一起,交織出濃色豔麗又氣勢磅礴的仙山盛景。
輝煌莊重的大殿外,立著一道玉樹臨風的瀟逸身影,高華溫雅的氣韻壓住所有紅塵浮華,彰顯出令人肅然起敬的尊貴。
陸續朝絕塵道君行禮問安:“師尊何時回山的?”
“你走之後第三天。”雅音輕柔一笑,“早知你在北梁待這麼久,為師也該一同前去。”
陸續心中驟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預感。
果不其然,師尊調笑道:“阿續,多日不見,可曾想念為師?”
還未答,肩膀已經被人攬過:“陵源北梁相隔甚遠,一路奔波舟車勞頓。阿續,為師陪你好好睡上一覺。”
陸續陡然一愣,他一回山就遭遇師尊調戲,如此虎狼之詞,完全不知如何作答。
一旁的方休冷哼一聲,將他從絕塵道君懷裡扯出,又繞在他身邊,靠近脖頸東嗅西嗅。
“小曲兒……”雋秀雙眸閃過一縷陰寒輝光,略帶疑惑將人上下端詳。
方休聞出什麼味道來了?!
陸續每次都對方休的嗅覺十分好奇,究竟在聞什麼。
是他藏在袖中,還未痊愈的傷?
他不動聲色站得挺直,過了一會,聽方休問道:“小石頭沒欺負你吧?”
尖削下頜微搖。
秦時沒把他怎麼樣。他在對方眼皮子底下救走了刺殺北梁皇帝的刺客。
師門四人表麵和樂融融,內裡各懷心思進了塵風殿,一切又回歸往常。
……
薄霧鎖山,月灑清輝。
秦時離開塵風殿後,陸續迫不及待去往師尊房裡,將金鬥城內,秦時和寰天道君競拍清心丹一事告知對方。
“師尊,”陸續將錦盒呈上,“清心丹是淫/邪之物……”
那二人沒安好心。
但一個是師尊徒弟,一個是師尊摯友,尊長的是非他不好妄議,點到即止即可。
絕塵道君輕輕摩挲著愛徒溫涼細潤的尺骨,半垂的鳳目遮過一閃而逝的陰寒鋒光,過了片刻,才將錦盒拿起,漠不經心打開掠視一眼。
陸續悄悄觀察絕塵道君神色。
對方表情依舊溫雅淡然,似是完全不以為意。
他不禁心中默默歎氣,師尊對身邊之人,還是全心全意信任,毫無一絲心防。也根本不會相信,從小教導大的成器徒弟,和多年並肩而戰的莫逆之交,會對他存有不軌之心。
過了片刻,昳麗鳳目又染上一層笑意。
“阿續,你買下這個丹藥,打算給何人服用?”
“不打算給任何人服用。隻是不想這等邪惡之物落入歹人之手。師尊,把它毀去吧。”
“毀去?”絕塵道君溫聲輕笑,“這可是長寄和秦時花天價買下的東西。”
“清心丹材料難得,煉製不易,即便合歡宗內數量也不多,炎天上層更是罕見。就此毀去,不覺可惜?”
不可惜。不是他的錢。這藥的作用也令他不恥。
但師尊想留下,他沒資格置喙。
陸續正打算行禮告退,絕塵道君忽然撚起其中一枚藥丸,戲謔一笑:“清心丹,為師也隻僅聞其名,今日還是第一次得見。也不知,是否真有傳言中的效果。”
“阿續,若不然,我們試試,是否真有奇效?”
勁長五指撚著黑色丹藥,在清豔雙眸前輕微一晃,黑白分明的界線便如墨跡暈染,融合模糊,不再涇渭分明。
陸續嘴角微微下垂,這玩笑他一點也笑不出來。
“怎麼,我的阿續不願陪為師一起探尋未知道途?”
戲謔的音調交織著三月春風的和煦暖意,和滴水成冰的刺骨寒意,低低淺笑一聲。
“阿續不願服下雌藥,為師服下雌藥也可。”
“師尊,”陸續長歎一聲,“彆戲弄弟子了。”
師尊真服了雌藥,他不敢說,究竟還能不能穩住道心,不做欺師的孽徒。
他知道自己逗起來好玩,但師尊能不能換些彆的,彆老拿情愛之事戲弄他。
雅音溫柔笑了幾聲,五指繞起陸續鬢邊青絲,柔意把玩:“天色不早,早些休息。”
頓了頓,又笑道:“不如就留在為師房中,和為師同床共枕?”
陸續倉惶告退,一溜煙跑出房間。
絕塵道君眼色深沉看著背影離開的方向,俊美鳳目沉下晦暗陰寒的鋒光。
***
深木林中淡陽清濯,鳥鳴鶯啼,正是秋光好時。
回到陵源之後隔了十天,陸續終於得到師門允許,來此處和薛鬆雨見麵。
塵風殿的法陣可以截獲一切法術傳音,他怕刺客的事情被人察覺,不敢詢問。
隻有二人見麵,才能詳談。
薛鬆雨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大恩不言謝。”
“咱兩還說這些。”陸續嘴角高翹,“這幾日如何?”
“我們在鎮上租了一間小院,喬之暫時住在鎮上。生活一切安好。”
陸續點點頭:“往後有何打算?”
“先就這麼住一段時間。等不了多久,就到乾天宗大開宗門,在整個炎天廣收門徒之日。喬之的根骨好過乾天宗許多人,一定可以順利拜入宗內。”
薛喬之也要拜入乾天宗?
“我說句實話,你倆在這兒待著,不如去投靠淩承澤。”
薛鬆雨宛然一笑,黑亮的大辮子在空中甩出黑墨殘影。
“我無心向道,唯一所願就是找到喬之。如今心願已了,往後隻要我二人在一處,能不能修成正果,都無所謂。”
“何況我們都不放心你一人留在此處。”
陸續薄唇微揚:“你說的對。修道,在哪兒不是修。”
薛鬆雨真走了,他就沒了可以隨心隨性,無話不談的好友。
“對了,我曾聽你弟說過薛家以前的事,他對北梁皇室的恨意很深。”
薛喬之會否還想著報仇?
“這事我和喬之談過。”薛鬆雨神色溫和,“我從未對你說過我在凡界的過往。”
陸續淡笑:“你說,我聽著。”
他二人極有默契,踏入仙途之前的紅塵凡緣,從不多嘴打聽。
如今薛鬆雨想要告訴他了。
“喬之應當對你說過,薛家曾是世代掛帥封侯的兵馬統帥。後來功高震主,被北梁皇帝以擁兵自重,危害江山社稷之名,滿門抄斬。”
清亮麗音微沉:“那時他年齡尚小,我的年歲也不大,很多事,我們當時都不明白。”
“我爹和幾個叔叔,對家裡人都很好,可是他們究竟有沒有貪贓枉法,魚肉百姓……”
“我至今也不知道。”
豪放颯爽的清麗容顏,難得地因為沉湎回憶,被如水流逝的時光暈濕上幾分追憶往昔的柔軟和黯然。
“薛家鎮守的地方叫寧州,我們一家住在陽寧城內。雖比不上北梁都城,也是個規模巨大,人口眾多的凡界城鎮。”
“從小,家裡就對我非常縱容。北梁有規定,城內街道不許縱馬,上至達官顯貴下至平民百姓,都不敢違令。可我敢。”
“我隨心所欲當街縱馬,橫行無忌。雖是凡人,家裡卻有許多仙門法寶,甚至還見過不少修士。”
“那時我不明白這些意味著什麼,所有的一切,都覺得理所當然。”
陸續雙眸微微一縮,仔細打量她片刻。
……薛家,真是在民間為禍一方的貪官汙吏?
“薛家究竟有沒有橫征暴斂,魚肉百姓,我不知道。不過我曾經是嬌縱蠻橫的陽寧一霸。”
“後來我和爹他們一起去軍營。你知道,當時紮營在什麼地方嗎?”
陸續搖頭。
“那是一個山寨。我聽爹的親衛說,咱們是去剿匪。可那兒哪像是剿匪的樣子?我在軍營裡麵也同樣橫行無忌,無論官軍還是土匪,見了我都得低頭叫一聲大小姐。”
陸續:“……”
他終於知道山大王這一身軍匪氣打哪兒來的。
“薛家是否官匪勾結,是否擁兵自重,是否意圖謀反,我那時都不知。如今過了一甲子,更難弄清楚。”
薛鬆雨神色溫柔又黯淡地笑歎一息。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後來便是千秋節,薛家被召回北梁都城。那時喬之年歲尚小,不知軍中之事,我也不清楚。但我知道,後麵跟著寧州大軍。”
“隻是我們先行的一批人,在入城前被人埋伏。”
陸續沉默不語,沒想到還能從薛鬆雨口中,聽到一則多年前,和謀反有關的八卦。
薛家假意奉旨回京,後麵帶著大軍。
北梁皇室識破了他們的陰謀,將計就計,先下手為強,誅殺了意圖謀反的一方統帥。
隻不過,事情詳情究竟如何,這麼多年過去,早就不得而知。
“我從混戰中逃出,被問緣峰主所救。她說曾和我家有過幾麵往來,於是我跟著她來到乾天宗,成為問緣峰的內門弟子。”
“入道之後,就再不涉入凡塵。”
陸續心中唏噓無限。
沒想到山大王還曾有過如此風光的過去。
少年時的策馬馳騁,意氣風發,如今已同指尖流沙,被時光的輕風一吹,煙消雲散難覓蹤跡。
她坦然一笑:“喬之聽了之後,表情和你一樣。”
“他什麼都沒說,我不知他是否能放下心中仇恨。不過喬之很聰明,不會自不量力,以卵擊石再去想著刺殺北梁皇帝。”
“我猜,他即便還想報仇,也會等著修成一代大能,光明正大地殺去北梁。”
陸續無語,那人誌向真遠大。
薛鬆雨說完故事,二人又天南海北隨意吹彈了一通。
她不用再參加天璿大會,連修煉都比以前懈怠許多。
“對了,你什麼時候有機會能下一次山?”日暮分彆前,薛鬆雨問,“喬之想見你,當麵朝你道謝。”
彆道謝了,他沒被薛喬之氣死,已是謝天謝地。
陸續嘴角微微一揚:“最近可能都不行。你也清楚,乾天修士入宗未滿五年,不得下山。我不能老是仗著師尊的縱容,不守宗門規矩。”
他這個飛揚跋扈的二世祖,無數雙眼睛盯著,背後全是嫉妒恨怨的流言蜚語。
“也是。”薛鬆雨一本正經調侃,“你還是乖乖呆在塵風殿為好。”
“這幾十年我下山那麼多回,從來風平浪靜,沒遇上任何怪事。你一出門,沒哪一次能不出大事。這等運勢機緣,給我,我也不敢要。”
陸續無言以對。
***
幾日過後,陸續忽然收到薛鬆雨的傳訊,問他是否有空去深木林。
他的情況薛鬆雨清楚,未得絕塵道君允許,不能隨意離開陵源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