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麵麵相覷。
室內很暖和,不過孟黎還是裹得裡三層外三層。
十一月就穿上了厚厚的皮草,粉白毛邊將她的臉襯得又小又白,一副病弱美人的樣子。
陸瀟謹慎地把葉橙放下來,眼睛看著她,卻反手扶住葉橙,避免他站不穩摔倒。
等到葉橙完全落地,才鬆開手。
孟黎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眼神閃了閃,她的兒子什麼時候這麼細致過,簡直聞所未聞。
“瀟瀟,不給媽媽介紹一下嗎?”她溫聲細語道。
出乎意料,陸瀟的臉色並沒有變得輕鬆,反而顯得更加緊繃了。
他扯了一把葉橙,將他拉到自己身後,硬邦邦地說:“我同學,過來借住一晚。”
“你呢,為什麼提前回來了?”他巧妙地把話題帶了過去。
孟黎下意識地撥了撥鬢角,儘管那裡並沒有什麼碎發,輕聲道:“他們說我已經基本穩定了,可以回來調養一段時間。”
她說話的時候,手上總是停不下來。
要麼忍不住摸頭發,要麼手指之間搓來搓去。
陸瀟走近仔細觀察她的狀態,臉上帶著不易察覺的擔心,似乎想說什麼,但還是忍住了。
葉橙懵懵的,從他身後探出一個腦袋來。
孟黎原本在兒子的注視下,感到有些坐立難安。
在看見他後麵突然冒出的毛茸茸的頭時,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孩子在乾嘛,快過來坐。”她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好奇地打量葉橙。
陸瀟很少帶朋友回家,原因她也是心知肚明的,畢竟家裡有個這樣的媽媽,挺讓人難以啟齒,為此她自責過很多次。
葉橙是除了蔣進之外,第一個要留在家裡過夜的。
陸瀟張了張嘴,剛想說“我們先上去了”。
下一秒,葉橙就越過他,一顛一顛地跑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喝醉的時候,走路的姿勢也和正常情況不一樣,歪來歪去的,像個蹣跚學步的不倒翁。
陸瀟倒吸了一口涼氣。
“咦,好漂亮的孩子,”孟黎近距離看見他,眼睛亮了亮。
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放輕聲音詢問道,“你多大啦?叫什麼名字啊?”
葉橙將雙手放在膝蓋上,脖子上好似憑空生出了一條紅領巾,乖乖回答道:“我叫葉橙,葉子的葉,橙子的橙。大概……二十七歲,快二十八了。”
他除了臉色發紅、說話不著邏輯,看上去根本不像已經混亂到連自己多大都不記得的樣子。
陸瀟:“……”
孟黎以為他在說胡話,捂著嘴笑得亂顫:“怎麼喝成這樣了,瀟瀟你也不攔著一點。小橙,一會兒我讓王嫂給你做碗醒酒湯去。”
“謝謝婆婆。”葉橙彬彬有禮地說。
在南都的方言裡,“婆婆”既有“外婆”的意思,也有“老公的媽媽”的意思。
顯然,孟黎認為他叫的是前者。
她笑得眼睛彎起:“我還沒有那麼老,你叫我阿姨就行。”
葉橙很懂事地點了點頭道:“謝謝阿姨。”
孟黎已經許久沒有心情這麼愉悅過了,她看著葉橙紅撲撲的臉,終於想起來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瀟瀟,小橙是你同桌嗎?上次家長會的時候,我是不是和他說過話?”她問道。
陸瀟嘲諷她道:“你那時候沒和人家說一個字。”
孟黎的記憶鏈總算是連接上了,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樣,繼續道:“你說的那個要和你一起去冬令營的,應該也是他吧。”
陸瀟每三句話都有兩句在找茬:“難得你還記得我要去冬令營的事,我以為那天,你一心琢磨著怎麼搓根麻繩吊死自己呢。”
孟黎的臉終於沉了下來:“你能不能彆在外人麵前說這些?難道你也覺得,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
她的聲音開始不穩,帶著隱隱約約的激動。
如果換做平時,陸瀟大概率已經和她吵起來了。
但今天葉橙坐在她身邊,陸瀟看了看他一臉茫然的表情,隻能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孟黎卻不依不饒,如同觸碰到了情緒的開關,捂住臉哽咽起來。
“你跟你爸爸一個樣兒,老是覺得我想太多,覺得我小題大做,你們在意過我的死活嗎?!”
陸瀟和她說不通,上前一步想把葉橙拉走。
孟黎的肩膀抽動著,忽然感到一隻手在輕輕地撫摸自己的後背。
那隻手很柔軟,掌心溫熱,卻並非灼傷人的滾燙。
像是一針帶有安撫性質的藥劑,沿著脊柱注入到胸口。
“阿姨,不要哭。”清亮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孟黎怔怔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幾滴淚珠。
葉橙順便用手背擦了擦她的臉,動作很輕地拂去她的眼淚。
孟黎第一次被陌生人這麼觸碰,條件反射地向後縮了一下。但這孩子毫無攻擊性,讓她逐漸放下了警覺。
她眨了眨眼睛,忍住眼淚,覺得有些羞赧。
一把年紀了,居然還要一個喝醉的小孩兒來安慰。
“阿姨沒哭。”孟黎胡亂擦了兩下,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見笑了。”
葉橙的思維仍然停留在字麵,暈乎又認真地回答她道:“我沒笑。”
孟黎又被他逗笑了,一會兒哭一會兒笑,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神經病。
陸瀟看不下去了,把葉橙從沙發上拖起來,對她說道:“我先帶他上樓了,你早點睡。”
孟黎安靜地看著他們轉身,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在原來的位置上。
陸瀟走了幾步,終究還是回頭囑咐了一句:“彆整天胡思亂想,睡不著就吃安眠藥,少吃一點。”
然後,帶著葉橙走了。
他們剛離開沒多久,王嫂就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東西,從廚房走了過來。
“夫人,該吃藥了。”
她把那碗東西放在桌上,從櫃子裡拿出一個藥丸收納盒,裡麵擺著五顏六色的各種膠囊,還有白色藥片。
孟黎慢悠悠地走到桌前,臉色就像雷陣雨的天氣,毫無預兆地變得凶狠起來。
她指著那些藥,罵道:“你給我吃的都是什麼玩意兒?你也想害死我是不是?!”
她的表情和剛才溫和的樣子判若兩人,簡直像個胡亂罵街的潑婦。
但王嫂絲毫沒有震驚,見怪不怪地把藥往前推了推:“夫人,再不喝要涼了。”
“你們就是想弄死我!我死了,他就可以娶那個賤人進門了!”孟黎尖聲喊了起來。
她端起藥碗,用儘全身的力氣,往旁邊的壁爐上扔去。
葉橙跟著陸瀟走到二樓,突然聽見樓下一陣瓷器破碎的動靜。
他哆嗦了一下。
陸瀟握住他的手緊了緊,安慰道:“彆怕,沒事的。”
葉橙小聲提醒他:“好像有人在吵架。”
“嗯,我家裡經常有人吵架。”陸瀟麵無表情地說。
“……那你不怕嗎?”
“不怕,我習慣了。”
他本來想帶葉橙去客房,但猶豫了片刻,還是帶他走進了自己的房間。
葉橙說:“你好可憐哦。”
陸瀟以為他要心疼自己了,結果他又補充了一句:“長期生活在噪音下,是會降低智商的。”
“住嘴。彆以為你喝多了,我就不會揍你。”陸瀟手下微微用力,把他推進房間裡,砰地關上門。
房間裡沒開燈,陸瀟的手摸上開關,聽見他尖叫了起來。
“啊啊啊!”葉橙被突如其來的黑暗驚得到處亂竄,一頭撞在了門上,發出巨響。
陸瀟趕緊開了燈,伸手去撈他:“我操,你亂跑什麼!撞到沒有?讓我看看。”
他掀開葉橙的流海,果然,潔白的腦門上紅了一塊。
“我以為……這裡是祠堂。”葉橙的眼神驚慌失措,不安地扭頭看著周圍的環境。
陸瀟被他整的沒了脾氣,好笑道:“我家裡沒有祠堂,我爺爺家倒是有一個。”
葉橙沒理他的解釋,自顧自地說:“犯錯了就要被關進祠堂,跪一晚上的那種。”
“你怎麼知道我們家的規矩?”陸瀟詫異地挑了挑眉,“等等,我覺得你思路還挺清晰的,你到底醉沒醉啊?”
葉橙喃喃地重複:“跪一晚上,跪一晚上……”
“好吧,我知道你醉了。”陸瀟對他無語了。
他把葉橙安置在床上,彎下腰揉揉他的額頭,注視著他的眼睛道:“你可以自己在這個房間裡待十分鐘嗎?我洗個澡就來。”
葉橙很乾脆地點頭,雖然還是一副沒有骨頭的樣子,但已經勉強能坐得住了。
陸瀟鬆了一口氣,覺得他看起來挺困的,應該坐著坐著就會睡著。
他指了指房間角落裡的一扇門道:“裡麵是書房,有你喜歡的英語詞典,無聊了可以過去背背單詞。”
葉橙眨巴眼睛望著他,淺褐色的眸子清澈見底,頭點得跟小雞啄米。
陸瀟眯了眯眼睛,直起身子,脫掉外套洗澡去了。
他晚上喝得不多,此時頭腦分外清醒。
先前誤以為葉橙單獨請他的時候,尚且還有點心猿意馬。
現在人家真的坐在他床上了,他又畏手畏腳起來,總覺得不能唐突了那人。
在陸瀟有限的知識體係裡,葉橙這個人,總會讓他想到一句話。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就像《愛蓮說》裡形容的一模一樣,他看起來那麼冷淡,那麼矜貴。
絕不是可以隨便觸碰的人。
今天葉橙不小心打錯的那個電話,對方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
開了一家娛樂公司,成天和手底下的小明星不清不白的。
陸占陽隻比他大了幾歲,因此跟他們這些小年輕比較玩得來,也偏好一些剛剛成年的小男孩。
他們那個圈子裡的人,男女不忌,但同時也對同.性.戀有著根深蒂固的偏見。
總覺得同.性隻是玩玩而已,最後還是得找個門當戶對的女人結婚生子。
偏冷的水源從頭上澆下來,讓陸瀟的思緒更加冷靜了。
他愈發覺得,葉橙和那些人是不一樣的。就算陸占陽給他洗腦一百次,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正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浴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
陸瀟猛地睜開眼睛,隔著透明磨砂的淋浴玻璃看了過去。
葉橙懶懶地靠在門邊,有氣無力地說:“陸瀟,我也要洗澡。”
這一嚇太過凶猛,陸瀟手一抖碰到了開關,熱水燙得他嗷地叫了起來。
“你、你怎麼進來了?”他連說話都破音了。
手忙腳亂地伸手去夠掛在牆上的浴巾,花灑掉下來砸在了他腦袋上,發出砰地一聲。
陸瀟捂住頭,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