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轉念一想,這也許是白老板的托詞也說不定。曾委長已經陷入薛定諤的真話怪圈,聽劉航琛也是句句瞎話,聽露生也是句句瞎話,那句都像哄他,他是雖然有智可惜智遲,在這些千層餅麵前總是要懷疑一會兒。忍不住把露生拉到一邊兒:“你怎麼知道我要帶你去廣州?”
露生有些好笑:“您跟我說過的,原來忘了?”
“我說過?!”
露生笑得捂著肚子,心中卻是苦澀:他也知道拜托姨太太幫忙是有些折損麵子,但若是春杏早來幾天,或許他敢擔這個笑名,請她斡旋一番——那時候他是真的不服劉航琛。曹懷椿驅逐金家,打的是光明正大的商業戰,並且師出有名,他拒絕的理由和能力都讓露生心服口服,但劉航琛憑什麼?憑他會在四川搞人脈、拉關係?憑他攀龍附鳳、借著宋子文的權勢做了這個四川財政廳長?
敗給孔宋一次,現在他們的阿貓阿狗也敢仗勢欺人,劉航琛會做生意,那也是曾養甫一張嘴說出來的,真要過過招,誰勝誰敗還不知道呢!
他那不服輸的心氣上來,硬頂著在重慶走了六天山路。可是六天走完下來,方知自己小看了劉氏,這人不僅能鉗製重慶城的鋪麵廠房,經濟居然也搞得有聲有色。
妓院?有,煙館也有,可是你不能用高標準的道德去要求這個1936年的城市,一個遠在西南、剛從經濟重創中恢複過來的城市,它在銀災和法幣亂局之後展現出驚人的恢複能力,露生還記得去年來到這裡的時候,街市滿目蕭條,現在卻是欣欣向榮,食品和日用品的價格回升回落,總之是一個穩定的狀態,雖不及江浙品類繁盛,但足夠維持百姓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露生還走回了當初包下的那間客棧,老板娘亦認出他,熱情地打招呼:“唉唉!病好了沒有哇?你比原先氣色好了!”
“都一年了,什麼病不得好?”露生笑問她:“如今生意怎麼樣?”
“好多了,家裡穿得起衣服了!”
這話拿到八十年後,或許會被蓋章一個陰陽怪氣,而露生知道她是由衷的讚美,他記得去年來賃這個客棧,老板娘一串兒孩子,全光者身子,現在大的那個有褲子穿了,小的孩子也都有個破褂子在身上。
多麼可笑,一家人穿得起一條褲子,吃得起糙米粗麵,能把經濟搞成這樣,就算有才能了。如果再多給一些時間,露生想,劉航琛未必不能振興四川經濟。可恨這樣一個小人,居然腹內有學,他為人的確不算磊落,可他的才乾卻不是假的。
要是自己來這裡攪和一番,鬥不鬥得過不好說,再因抬價灌價叫好容易活著的老百姓又過不下去日子,這又算什麼呢?
這最後的幾天消磨了他的意誌,其實心裡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了。好幾個晚上,大家都睡了,露生在井口洗著衣服,想古話說情不立事、善不養財,自己大約是真的既不能立事也不能理財,躲在彆人背後的時候,覺得出謀劃策很容易,可是真要決斷什麼,他下不了那份狠心。他失去了一些為之獻祭和犧牲的目標,獨自上路卻是舉足彷徨,想起那個人來,傷心且怨,咬牙哭了一陣,仍是彷徨。
他生性不願與人為難,心知再勉強就不是勉強自己了,是勉強大家,他們情分也儘了、力氣也儘了,合該鬆手。說去廣州,一半是托詞,一半也是真心,又見曾養甫如釋重負的神情,不覺起了頑意:“曾先生,到重慶來十幾天,你終於笑了。”
曾委長get他的嘲笑,想笑又不好意思:“唉,你願意去廣州就好,當初你們幫忙,沒有一點兒猶豫,如今我卻叫你失望——彆難受,到了廣州咱們放開手乾!”
露生笑道:“那我可就開心了,開開心心地多麼好?”
曾委長:“好啦!”
這裡春杏聽他們說話,略微猜到些許,起身又要挽留,露生笑著勸住她:“你的好意我自心領,你回去也不必在家裡吵鬨,權當沒有這個事兒,等再過兩年,劉廳長氣消了,你要來廣州玩兒,儘可以來找我。”
春杏還道:“那也不要走得那麼急,橫豎我要請你玩玩。”
“我們在重慶玩了半個月了,儘玩夠了!”露生笑道,“你要是晚上不回去,在這一起吃個飯——隻怕劉廳長不準。”
春杏無法,隻得將禮物拿來,一一開過,一定要白小爺收下——全是些洋貨補品,還有幾包錢,露生哪裡肯受?又不好全推了,來回辭了一通。走道上卻冒出個腦袋,是旅店的掌櫃循著聲音找來,說道:“又有客人來問,今天您幾位好多客人。”
他話音未落,客人已經尾隨他跟過來了。來人灰頭土臉,外套莊稼漢一樣甩在肩上,領帶也散開,手裡提一個支離破碎即將散架的箱子,望見曾養甫就衝上來,罵道:“你叫我來,又不接我,在這兒風月?!”
曾養甫猝不及防,屁股吃他一腳——笑道:“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嫌我來得不是時候?那我走?”那人觀察一下,問曾養甫:“妓|女?”
劉二太太停下逃走的腳,從墨鏡後麵瞪他。
曾養甫大笑:“說什麼呢,這是露生的朋友。”拉過他,卻沾了一手的臭汗,甩著手笑道:“林繼庸,林教授,露生,來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