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孩子見露生有事,一起退出,承月出來仍是悶悶不樂,文鵠也不理他,叫他走在前麵,自己在後頭放羊一樣跟著。
宜昌的碼頭雖也熱鬨,卻不比南京那等明麗,南京的碼頭是下過龍船、迎過聖駕的,自有一種寬柔的氣氛,從碼頭便能望見城內閃爍的高樓燈火,威風洋氣。宜昌岸邊卻隻有渺渺青山,暗紅的天空裡濃雲翻滾,江水在這裡似乎也變得不馴,一陣陣地陰暗的咆哮。籠罩在坡道上的森森的燈影,俱是煙館、妓寮、賭坊之屬,若是兩三年前來此,繁華應不遜於南京,可惜去年發大水,江水直衝到城裡去,如今一年過去,元氣未複,來往的行人並扛包的掮夫麵上都有潦倒的神氣。
這使承月有背井離鄉的孤獨的感覺,又見這裡處處泥汙,不乾淨的樣子,覺得師父這一路很受委屈,更加鬱鬱。他的鬱悶夾帶一點表演的性質,自己搭個台,等人來問“怎麼不開心啦”,誰知鬱鬱了一路,文鵠壓根兒不睬,回頭偷看,文鵠低頭揣著袖子,不知在擺弄什麼東西。承月隻好扭著道:“咱們現在就去住店嗎?”
“你想去找小爺?”
承月噎了一下——他本來腸子就不彎,給露生慣了幾年,僅存的城府更趨於無,叫文鵠一言道破也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情。他吃驚的是文鵠叫露生“小爺”叫得那麼順口,多了一點奇異的馴服。來不及細思索,嘴巴先反向答應:“沒有。”
“那乾什麼?”
承月又扭著不動,文鵠冷笑道:“我勸你乖覺,彆沒事找事。小爺這兩天煩得很。”
“為什麼煩?”
“他到四川這幾個月,哪天不煩?”文鵠鼻子裡笑道,“幸好叫了個女人來,不然天天洗衣服——你彆亂跑了,那姓林的準是在說王寶駒的事,你去了他又不說了。”
這裡露生和林繼庸在江邊駐足,林繼庸道:“你跟王寶駒爭這三條船,已經耽誤一天時間了,明天到底走不走?”
“不是我跟他爭船,林教授,你也看到了,是他拿錢硬攔著船老板。”露生手裡還攥著那張信紙,早已揉爛了,“我也打聽了,要是他單為私仇來尋我麻煩,那也就罷了。他那批貨是趕著日子要送去重慶。”
他們說的王寶駒,就是王眉壽的兒子,去年白小爺殺上王公館,把這位少爺胖揍了一頓。露生回杭州時在船上碰見他,頗感歉疚,到底他父親是因為自己沒的,可一見他那怨毒的神色,心中又覺晦氣,一來想起劉航琛拿他父親說個沒完,二來暗道這紈絝子弟果然不明白什麼叫冤有頭債有主,害死你父親的是財政部那幫妖人,你不敢去尋他們晦氣,在這裡恨天恨地。
誰知到了宜昌,又碰見了!這真是冤家路窄。可到了這裡,露生卻對王寶駒有些另眼相看——原來王少爺父親病死,現在獨力支持家計,他家裡那錢莊工廠是全丟沒了,隻剩一個洋行,做些跑商的生意。他那幾船洋酒是從廣東偷運來的,因圖便宜,所以冒險,結果一路耽擱,眼下已經過了交付的日子,在碼頭心急如焚。
露生打聽到這情形,心軟的毛病又來了。林繼庸嗤道:“我沒見過你這麼會給自己尋麻煩的,他不過求你一句,說話還那麼不禮貌,你就自己跑去打聽啦?!”
“這種關頭求人,可見他好歹是懂事了。說來到底可憐,嬌養的少爺,頭一回出門行商,碰到這事兒——”露生低頭看著風中的信紙的碎屑,“也不知他這一路給人騙了多少本錢。”
林繼庸笑道:“你不也是第一次出門行商?你怎麼沒犯錯誤呢?”
露生不搭理他的話,心中自在盤算主意——他已經篤定了心思,欲結王家這個善緣。這一路上他看清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林繼庸試圖把他當做一個傀儡,無論劉湘還是劉航琛,都不算自己的靠山,自己在四川處於孤立無援的狀態,若林繼庸一朝翻臉,那連一個能援手的人都沒有。
這很危險。可是要交朋友,你就要有利益拿去交換。
現在的白老板,可說是空無一物,純純的寄人籬下。
所以真論起來,跌跌撞撞的王少爺,和敗落的王家,反而是自己唯一能夠施舍恩情的對象。露生想,雪中送炭,或許能夠化敵為友。
可眼下王寶駒想要的是那三條大船。
船是露生先定下的,它們又快又穩,且動力夠大,能少用一半的纖夫渡過三峽。王少爺隻求少虧些錢,因此多加一筆運費,在碼頭上就爭了起來——船老板也是不做人,居然就把船錨下了!他也不跟王少爺喊價,也不跟露生問行程,隻管在碼頭一味地吃酒耽擱,一問便說“上遊漲水,船要檢查”,王寶駒便追著露生,一個勁騷擾。可笑他求人又不會說話,張口便是“你沒錢就把船讓給我,拖拖拉拉算什麼男人”,露生好笑,也不理他,心說這小王八蛋,要是我現在讓給你船,你不僅不記我的情分,隻怕心裡還要小看我。我須幫了你,又不能傷我自己的利益。
“原來是這樣。”那頭承月聽文鵠說罷,先把王寶駒嘲笑一通,又說,“不過他也挺有骨氣的,雖然嘴巴放屁,倒沒拿他那死了的親爹來要挾師父。”
“嗬,你白做他的徒弟。”文鵠卷著煙道,“就是因為他不說,所以小爺憐憫了。他如果沒有骨氣,小爺理都不會理他。”
這話把承月聽住了——忽然醒悟了師父的心情。
他和文鵠剛在碼頭吃東西,文鵠指來回徘徊的王寶駒給他看。他們都覺得那個落魄茫然的樣子,有一點孩子氣,像另一個人。這心情可能連露生自己都沒察覺。
他不敢往深裡想了,隻覺得這心情曲折至極,自己也有過這樣的心情,瞧見那些落魄的女乞丐在路邊討飯,有時會想起自己那不爭氣的娘,施舍他們一兩個銅板,其實是施舍自己的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