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難過得扭開臉去。
——有什麼可說?當年他被金忠明打斷了胳膊,原本在家裡養傷,金少爺北上天津,偏偏南京商會專撿這個時候擺堂會,遍請名角來做場子。此時金少爺不出席,已經是架空他的意思,若是自己也不去,豈非一個為金家出頭的人也沒有?因此掙紮上去,又疼痛難支。原與他極相好的一個小生,就拿個不知名姓的藥水來,說吃兩口便有精神。
誰知裡麵是鴉片酊。
就此吃上了。
過後許久才知道,這小生原本是唱旦的,和他打過一次擂台,結果叫人笑得改了行,也不知暗暗恨了多少年,臉上裝作友愛。金忠明發怒來打人,也是這小生彆次堂會故意挑唆。
這一計心思陰毒——憑嗓子吃飯的人,一旦染上此物,不斷還好,斷了就倒嗓,倒不是白小爺會怕吃不起,而是暗算的人知道金少爺最憎此物,故意離間他兩個情分,要他失親寡助。
梨園行裡,爭風吃醋,明爭暗鬥,這種事情難道少見?再說也無用,說到底是自己不爭氣。唯有一件事傷心——金少爺從天津輾轉上海,兩個月才回來,露生窩了一肚子的委屈,故意的架著煙槍給他看,好叫他知道自己吃多少辛苦,哪怕有句歉意說話,千辛萬苦也不算什麼!
誰知金少爺看他半天,轉身就走,一句話也沒有。
帶來的東西全摔在地上,是琉璃翡翠做的頭麵,珠光寶氣,碎了一地。
露生在屋裡哭得淚人一樣,把頭麵踩了又踩,心中氣憤難當,委屈噎得茶也喝不進——說到底認識這麼些年,問一句又能怎樣!金少爺倒氣得幾個月不見,再一打聽,跟小姐們跳舞去了!
再來見麵,沒有彆話,隻說“這個東西你要戒掉”,露生偏偏和他拗氣,你說要戒,我偏不戒,吃死了是你欠我。因此自暴自棄,雖是為人所害,末後變成自害其身。現下想想,怎麼自己這樣糊塗!
金世安見他垂淚不語,以為又被自己說惱了,連忙又抱頭:“哎喲我的媽,彆哭好吧?亡羊補牢不晚不晚,以後不問你這個了。”
露生情知他是誤會了,又不好辯解,心中愧悔,越發哭了,嗚嗚咽咽道:“我對不住你,從今往後再不碰這個,也不要你再費心。”
“沒有對不住。”金總長歎一聲,把他手握起來:“露生,我就問問你,你心裡有沒有把我當做隊友,公平地,把我當個朋友?”
露生噙著一包眼淚:“有。”
“有個屁呢?”金世安說:“要做朋友,就要互相幫助。你有困難我幫你,我有困難你幫我,你戒毒這麼大的事情,我在旁邊吃瓜叫你一個人扛,那我還是個男人嗎?”
露生愧得兩臉通紅,又從未被人這樣珍重相待,想自己敗壞這些年,旁人都是假意相勸,口中勸著,手裡喂著,連金少爺也是說兩句淡話,想起來看看,想不起就丟開,幾時真心管過?兩眼望著他,心頭真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除了掉淚,竟沒有彆話了。
金世安無奈地給他擦了眼淚:“老子以前都沒這麼哄過女朋友,對你真是頭一回。彆哭了。”他捏起露生兩個手:“從今天開始,所有問題我們一起麵對,你要發瘋我陪你,你要撞牆往我這兒撞,你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了。”
露生含淚點頭。
“這就是咱們做隊友的第一仗,你打輸出我當T,OK不OK?”
露生聽得稀裡糊塗,也不顧到底什麼是“輸出”什麼是“T”了,自己擦了淚道:“依你。”
金世安顛顛他的手,笑了。
這個冬天裡,他兩人並肩協力。金總是充分體會了產婦家屬的心情,體會得太充分了,整整體會了三個月,真有孩子都能開幼兒園了,日日隻恨不能脫胎換骨,趕緊重新生個露生出來。等到年初時節,叫了個德國大夫來——荷蘭的沒有,德國老頭把露生檢查了一遍,挑眉道:“現在隻需要考慮健身問題了,他太瘦了。”
世安與露生相看一眼,都喜上眉梢。
健身方案就沒什麼可說的,德意誌式的嚴格鍛煉。金世安打算叫他起來晨跑,誰知太陽還沒出來,就聽人民藝術家在天井裡吊嗓了。
金總在花架上托著下巴:“老子起得夠早了,你他媽幾點就起床?”
露生趕緊放下扳起來的腿:“我吵著你了?”
金世安笑了:“沒有沒有,挺好的,你這比晨跑還強,繼續繼續。”
露生有些局促,看他一眼,靦腆地背過身去。
“繼續唱啊。”
“不唱了,你在這兒看著,怪難為情的。”
“那我不看不看。”金世安把眼睛蒙上,從指縫裡露兩個眼睛:“你看我蒙眼了!哎我說你以前不是專業唱戲嗎?人山人海都見過了,憑什麼老子不能看啊?”
露生不答他,半天從風裡蚊子似的飄來一聲:
“要你管。”
金總真心想笑,他拍拍屁股走了。走到屋裡,又聽見天井裡明亮柔和的一縷清音:“春風拂麵湖山翠,恰似天街著錦歸——”
反反複複,隻是這兩句。那聲音忽高忽低,是久病後中氣不足的樣子,可是柔婉清澈,仿佛唱出春光。
金世安不知道,那後一句沒唱出來的,是花魁嬌嬌怯怯地一句念白:
“多謝了。”
朔風凜冽裡,梅花也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