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世安隻好沒話找話:“我聽說秦燁在囤物資,周叔都笑話他,說他發大夢呢。”
金忠明臉上就有些不好看:“我去年就開始收購糧食,他是看我先囤糧,也就跟著有樣學樣。”
——場麵一度十分尷尬,金總遭遇現場打臉。
沒想到金忠明是這種人,國難臨頭,居然先帶頭囤積物資。金世安被他爺爺堵得一肚子話說不出,乾脆悶頭喝茶。
茶也不好喝,綠茶,他爺爺喜歡的什麼太平猴魁。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都沒怎麼喝過奶茶了,柳嬸做了幾次,金世安也不喜歡,嫌茶味兒大。他本來逼格就低,熱愛通俗文化和山寨玩意兒,柳嬸費心從中央飯店學了正宗的英式奶茶,他反而喝得不爽快。
金忠明見他不說話,不免又豎起眉毛:“怎樣,你不讚同?讓周裕明天來領打,慣會教你些混話。”
金世安更覺得鬨心:“不是不是,我本來想勸您趁這個機會討好一下新領導,算了吧。”
金忠明都在囤糧了,還指望他捐軍火嗎?拉倒吧,金世安想,嘴巴上都會說愛國,可是愛國永遠打不過錢。
他越想越惱,也不提露生的事了,乾脆丟了茶杯上樓。留下金忠明在小客廳裡大發雷霆:“混賬東西!說走就走,規矩何在?”
金世安很失望,他以為爺爺隻是嘴硬心軟,沒想到居然是個假仁假義。整個金公館都令他感到惡心和討厭。他在屋裡氣得來回打轉,想想自己純屬傻逼,為一個舊社會土豪鹹吃蘿卜淡操心,你覺得人家風雨欲來,人家還有閒心屯糧屯米!
馬克思說得對,資本隻要有百分五十的利潤,就敢鋌而走險,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就可以徹底不要臉。
而金忠明的卑鄙還不止於此。
金公館的臘八節當然不同凡響,再有什麼國難,離這裡也是千裡萬裡。粥分粗細兩種,老人用小砂銚熬出來的燕窩細粥,少爺要吃粗粥,大鍋煮起來,為的是存點福壽。飯廳的大花桌上擺滿了粥果,不止八樣,各人揀愛吃的灑在粥麵上,連下人們也一起來用——一樣是添福添壽的意思。金少爺吃得毫無滋味,金老太爺倒有閒情,熱了酒來自斟自飲。
祖孫兩個各據一角,真正是食而不言,下人們也不敢說笑,悶頭吃飯。
金世安看看鐘,已經九點多,他起身打算告辭,此刻他非常坦然地想露生,金忠明著人攔住他:“大半夜你去哪裡?”
金少爺梗著頭,不說話。他怕說錯什麼,金忠明再把露生打一頓。
金忠明也不逼問他,向外點一點頭,便有人領進兩個穿紅著綠的小姑娘來。
“蕪湖買來的。”金忠明說,“都是良家女兒,窮苦人家,倒能知冷著熱。”
金世安茫然地看看兩個小姑娘,大概才十幾歲,全身上下彌漫著發育不良的窘迫。兩個女孩子都局促地低下頭,忽然察覺席上老太爺刺人的目光,又慌忙抬頭,各自露出一個儘量嬌嬈的笑。
“你今晚哪也不要去,該成家了。我不求攀龍附鳳,這兩個以後就是你的姨娘。”
金世安真正傻了。
兩個女孩都羞紅了臉,站在原地不吭氣,金忠明道:“去見過你們爺。”
紅衣服的便跪下磕頭:“見過少爺,我叫|春杏。”
綠衣服的也跟著跪下:“見過少爺,我叫|春蘭。”
“……”
金世安的內心要被羊駝踏平了,他是喜歡美女,可是不好鄉村愛情這一口啊!他不是蘿莉控,這種要胸沒胸要屁股沒屁股一臉樸實的姑娘真不是他的菜啊!
一瞬間他的腦子有點短路,居然又想了一下露生,好像也是沒胸沒屁股。
不是,不對,就算現在塞給他兩個範冰冰他也不想要啊!金總裁發騷遍天下,什麼時候輪到彆人給他塞女人強上了?
金世安徹底惡心了。他二話不說,推開兩個未成年的姨太太,大步向外走——走得了嗎?金忠明厲聲道:“捆上他房裡!三個月要是兩個丫頭都不見肚子,我要她們的命!”
三個人像配窩的兔子,推推搡搡被送進新房——還真是新房,金世安起初還納悶,大年下也不至於把他的房間弄得這樣大紅大紫,敢情金忠明是給他準備洞房了!
門被反鎖了,他試著扭了扭門把手,扭不開。
萬萬沒想到,爺爺給他來了這麼一手。是啊,秦萱蕙娶不成,金家少爺還能缺媳婦嗎?滿地跑的不都是女人嗎?人隻要足夠無恥,什麼事做不出來?
金世安也懶得大吼大叫,他瞧瞧兩個未成年少女,少女們羞得滿臉紫漲——大約是受了老太爺的恐嚇,還不敢傻站著,一個從茶幾上端起酒壺,另一個兩手捧起點心。兩個姑娘原本都不太情願,因為聽說這家少爺是個傻子,可一見金少爺英姿迫人,又覺得心中石頭落地,格外又添了一層害羞。
當然,他們也看出少爺對她們沒好氣,都不敢上前伺候,囁嚅道:“少爺用點心罷。”
金世安真被她們逗笑了。
要做姨太太,好歹學學風騷啊!這一臉的小白兔是鬨哪樣,還帶著一口鄉音。笑了半天,他瞅著兩位姨娘:“三個人怎麼玩?玩3P嗎?”
兩位姨娘被他笑得一陣心慌,又不懂“三匹”是何意,紅頭漲臉不敢說話。
“你們是怎麼被賣到這裡的?”
春蘭大膽些,咬著嘴唇道:“淮河發大水,家裡沒飯吃,若不賣我和姐姐,娘老子眼看就餓死了。”
“多少錢買的?”
二女對看了一眼:“太爺厚道,一人二十塊。”
金世安記得自己去見秦萱蕙那身衣服就要上百大洋,這一件衣服,足夠買下兩個無辜少女幾輩子的人生了。
他心下惻然,又問:“今年幾歲啊?有二十嗎?”
春杏道:“開春就十七。”
春蘭跟著道:“我大一歲,快十八了。”
“……”
日喲,萬惡的舊社會,念高中的小姑娘就給人做姨太太,良心呢?雖然說二十一世紀早戀少年真不少,但這和強買強賣不是一個性質啊!
刺激太大了,金總需要消化一下。
兩個姑娘見少爺半天不說話,無計可施,互相看了一眼,含淚開始脫衣服。
金世安嚇尿了:“乾嘛?彆啊!我不搞未成年!你們兩個床上睡去,老子在沙發上,可以吧?”
要不是看在她們年紀小,金總才不跟她們客氣呢!
這話把春蘭春杏嚇哭了,二女顧不得衣襟散亂,就地跪下來磕頭:“少爺開恩!老太爺說了,要是三個月懷不上,我們倆都得死。”春蘭哭著抬起頭,“我們自知配不上少爺,隻求少爺給我們留條活路,閉著眼就罷了……”
金世安又氣又笑:“閉著眼你們自己動嗎?”
金忠明已經突破了他能想象到的人倫底線,不懷孕就要打死,還能更人渣一點嗎?懷孕又不是做飯,上鍋就熟。他爺爺真是夠缺德,拿兩個小姑娘的性命來要挾他!
三個人僵持著,姑娘跪在地上哭,金總黑著一張臉。他也沒心思逗妹子了,願意跪著就跪著吧。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他睡不著,也坐不住,隻看金燦燦的座鐘一刻一刻挪向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他第一次打量金少爺的房間,雖然被搞得花紅柳綠,卻依然能看出原本的清雅。這間臥室並不陳設書架,隻在床頭堆著幾本閒書,金世安拿起來亂翻,一句也看不懂。
他惡意地想,如果現在換成那個大少爺,他會不會也像對秦萱蕙一樣,溫吞水地就把兩個小姑娘給睡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煩躁,又無從發泄,隻好推開窗戶,大口呼吸。
這時候他才覺悟一件事情——有些問題可以妥協,有些問題根本無法妥協。他的三觀根本與這個時代不合拍,與這個家庭也不合拍,一件事妥協了,就還有千萬件事情來等著他妥協。今天納了姨太太,明天就有少奶奶,今天圓房,明天還得生孩子,今天接手生意,明天就要一起去發國難財——無數條繩索等著捆縛他,因為他有求於它們,有求於這個家庭,有求於這個時代。要掌握話語權,就要付出自由、自尊、還有愛。
他會在這種妥協裡逐漸扭曲,變成第二個金少爺。金少爺恐怕也未必涼薄,隻是他妥協了,妥協到習慣了,所以不得不涼薄。
可說到底,為什麼非要在這樣惡心的家庭裡活著?
他想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個和起點爽文十萬八千裡的地方。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劇情——不是嗎?鬼子都打進來了,難道不應該是立刻進入抗戰片嗎?怎麼忽然變成十八禁劇情?還是跟兩個大蘿莉!
春蘭春杏還在哭,金世安暴躁地回頭:“哭你媽!三小時了有完沒完?再哭我現在就打你們!衣服穿上!”
姑娘們不敢哭了,又不知道該怎麼辦,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金世安又抓頭發,這一會兒無數想法都在他心裡劈裡啪啦地明亮起來,是絕境裡忽然大徹大悟的心情。他明白自己的激怒不僅僅是因為金忠明的卑鄙,也不僅僅是因為遭人暗算——是因為他早有喜歡的人,所以無法忍受彆人再給他眼裡塞砂。
是的,這幾天他度日如年,活像害了相思病,起來也想一個人,睡下也想一個人。其實到這裡來哪有那麼高尚的思想動機,他來這裡是為了那個人,現在想回去,也還是為了那個人。
他在窗口走過去,又走過來,一年來稀裡糊塗的問題全明白了,之前是國家大事,現在是個人情愛,它們全通了。
他在一片狂躁的憤怒中,忽然冷靜而理智地想開了——這理智之後是所有男人都一樣的孩子氣的不管不顧,一旦體悟了自己的心意,就根本不能也不願按捺那份衝動了,於國於危的感情推著他,於情於私的感情也推著他,這兩份感情往常是許國難許卿、忠孝難兩全,偏偏這一刻它們水乳交融地彙在一起了,這兩份立場神奇地合二為一,變成一個具體的心上人的形象,它們全在推著他的腳,拉著他的手,拍開他的眼,叫他看清自己的心。他不急了,也不怒了,整個人陷入高燒的熱情裡,甚至物極必反地冷靜了。
仔仔細細地,他低頭打量這個窗戶——真給他發現了BUG點。
窗戶上靠著個梯子,大約是掛彩燈的工人留下的。金公館三層樓,這梯子真夠給力,穩穩當當地架在他窗口。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啊?
金總裁鬼鬼祟祟地看了看下麵,沒人。他當機立斷就開始爬窗戶,春杏春蘭都驚呆了,金世安回頭看看她們,又覺得不妥,翻身爬回來。
“你們倆,敢不敢跟我逃跑?”
春杏春蘭呆若木雞。
“媽的說話啊,留在這我爺爺肯定弄死你們,你們倆知道怎麼回家嗎?”
春杏抹了一把眼淚:“要是能到碼頭,我和姐姐就能回家。可是少爺,咱們沒錢啊,再說太爺能放過咱們嗎?”
春蘭卻比她妹妹有主意,她也不情願做姨娘:“我知道碼頭怎麼去,少爺,你若真開恩放我們回家,我們立刻遠走高飛,決不讓太爺找著我們。”
姐姐到底是姐姐,這個姑娘能辦事。
金世安點點頭,又想起錢的事:“我知道誰有錢。你們先下去,慢慢扶著梯子,彆怕,有事我兜著!”
數十年後,他依然記得那條靜夜的街,記得它被紅紗映照的搖曳的燈火。整個南京被年夜的寒冷籠罩,他從囚籠般的高樓一躍而下,溫熱白氣從他口中呼出,淩厲春風劃過他的臉,他在若明若暗的夜色裡一路狂奔,隻想去見一個人。
那一刻的心情如此清晰而強烈,宛如青春年少時。
宛如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