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求嶽直到晚上九點多鐘才回來, 周裕開著汽車,把他從鎮上接回來。
家裡已經安置妥當,求嶽看看門口掛起的紅紗燈籠,心中不覺湧起一點溫情。又看樹上已經沒了人,知道是金孝麟帶走了胡良新, 隻問周裕:“打了沒有?”
周裕笑道:“打是沒打,凍成個棍兒了,這狗東西吃裡扒外,活該他有這一遭。”又說:“小爺在後頭院子裡,這裡原先還有五六個丫頭, 都約束著, 住在旁邊小門外頭,明日再教規矩。”
求嶽點點頭, 在門口張望了一會兒,叫周裕自便, 他一個人向後頭去了。
金家老宅極大, 宅子裡錯落亭台,這時節正開梅花, 都種在幽靜角落,不見花樹,隻聞幽香。金總喝了點小酒,信步亂走, 繞了幾圈才摸到後麵。最裡頭一進院子裡, 正房黑著, 兩個廂房亮著燈,這才看見露生在右手的廂房裡,坐在床上,不知在擺弄什麼。
他從門口探個頭:“喲,床上等我?”
露生紅了臉不理他,過一會兒轉過頭來道:“你也不叫個人,偷偷摸摸進來,跟賊一樣。”見他似醉非醉的樣子:“你喝酒了?”
“沒喝多少。”
“跟三老太爺?”
“那群窮逼舍得請客?跟姚斌。”求嶽笑著脫了大衣:“自己在這兒乾什麼呢?”
“等你回來,也沒有什麼事,就給你帳子上打個穗子。”露生接了他的衣服:“你總不回來,行李不能老擱著,我就先安排了。這院子裡三間屋,正房是太爺平時用的,咱們不動,這一間是他的書房,敞亮一些,我叫理出來了你睡,對麵那屋是齊管家陪他住的,我就睡那裡就好。”
富貴人家,書房自然不止一間,真正的藏書樓在花園拐角,這個“書房”是所謂“看書的房間”,家具都是齊的。
露生兩手拍拍床上的杭綢梅雀被罩,臉上有些天真的得意神色:“這個梅花春雀,映著雪好看,我算著這一旬用它,再過幾天暖和了,換那個杏紅的撒花單子。兩個都是紅的,所以給你打一個鬆樹青的穗子,又俏又雅致。”
金求嶽看著他,很喜歡他臉上那股生機勃勃的歡喜,心想這是個真正的精致男孩,懂得生活,也喜歡生活,或許他一直都在等著一個能夠自己主導和安排的生活的小天地。就像小鳥在等待一個繁花盛開的小樹林,也像小馬在等待一片風吹草低的小草甸。
可憐過去從來沒有過。
還好現在有了。
說實話,他有點想抱抱他。
露生見他凝眸不語,以為他是不喜歡中式花色,再一想,這西洋大床用梅花確實不大妥,不由得遲疑起來:“怎麼了……是不好嗎?”
求嶽笑了:“沒有沒有,很好很好。”順手一刮露生的鼻子:“就是床上差個你。”
露生放下心來,心裡害羞,又氣他輕薄,低頭道:“你再說這些話,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確定不跟我一起睡啊?”
“你還說?”
“行行行彆生氣,我又沒要把你怎麼樣。”求嶽在床邊坐下來:“我的意思是咱們兩個住一屋,就跟宿舍一樣,晚上還能聊聊天,不然一個人多寂寞啊。”
露生搖搖頭:“路上說好的。你沒見三老太爺眼睛一直往這裡看?”
“我看你也沒怕呀?”求嶽拍手大笑,“哎喲,又想起來我們釘宮理惠,大殺四方,老子都不知道你原來能這麼辣!”
露生不知“釘宮理惠”是何方神聖,見他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是知道他們必定要拿這件事來說你,早晚都要說,不如先發製人。”說著,又取茶籠裡溫著的紫砂小壺:“潤一潤,周叔也不當心,一定又讓你走路了,瞧風吹的嘴巴起皮。”
賢惠,溫柔,金總簡直受用死了,他對著爪子捧過茶壺,又聽露生得意道:“這就好比兩個角兒打擂台,狹路相逢勇者勝,必要先亮出嗓子來,教他知道厲害,他心慌氣短,原本唱得上來,被我一壓,也不敢唱了。拿行裡話說,這就叫——搶戲!我亮明了自己是管家,難道還不許我從良不成?”
他口中說著,兩個腳活潑地上下亂擺,那一種神采飛揚,格外青春,想見年幼時,恐怕台子上沒少搶人家的戲,也是個霸道小公舉。
求嶽心中覺得可愛極了,隻是聽到“從良”二字,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好笑——原本就是良人,哪裡來的從良?又不好再為這個計較,吮著茶道:“我說你為什麼突然炸毛,搞了半天是給人家看的。”
“那也不是。”露生搖搖頭:“你來這裡,要講身份,和三老太爺他們拌嘴也就罷了,難道丫頭小子,雜役仆傭,個個都要你來教訓?那也太沒有上下高低了。”他撥一撥剛結的穗子:“這種事情,我做黑臉,你做白臉,要下頭人知道你寬厚平和,感激你才好。”
“那你呢?”
露生彎起眼睛,綻出一個極甜的笑:“我怕什麼?不是我說狂話,就衝我這張臉,能跟我生起氣來的,還沒有幾人呢!”
說著,他回過臉去,忽然見求嶽捧著茶壺,餳著眼看他,有些發癡的意思,忽然不好意思,垂下眼道:“看我做什麼?”
求嶽歪在靠背上:“看你也不行?”
露生也不知怎樣是好,拿枕頭捶在他臉上:“不許看。”
求嶽在枕頭下麵悶笑:“茶壺弄潮枕頭了。”
兩人笑著坐起來,把枕頭晾在旁邊,露生道:“不說這個,你今天去廠裡,看得怎麼樣?”
這話戳中了金總的心事,茶也沒心思喝了,他把茶壺向露生手裡遞過去:“比想象中還操蛋,不過也不是完全沒得救,各種意義上的有好有壞吧。”
下午姚斌陪他在廠裡走了一圈:“我聽說您病了,還親自去南京看望過,隻是太爺說您身體很差,不能會客,所以沒有見上麵。”傻了的傳聞,姚斌自然也知道,不敢當麵提,含糊客氣地說:“廠子您過去也來看過,不過從前是沒有怎麼細看,這麼些年也都還是這樣。”
金總覺得這人說話還不算太放屁,至少會說人話。
句容廠規模比他想象得大,但與其說這是毛巾廠,不如說又回歸了紡紗廠的舊業——這並不是最嚴峻的問題——兩萬多紗錠的量,一半以上沒有開工,姚斌說:“毛巾銷路不好,還不如粗紗周轉得快。”
“細紗不能出嗎?”
“那沒開的幾台大機,就是出細紗的。”姚斌揭開油布一角:“老家這邊實在刁難,每年訂購的棉花,他們是先分好等級,一等的貨物直接賣去鎮江大廠,次貨拿來充數。能紡粗紗已經是不容易,細紗的話反而增加成本,雖說還不到蝕本的地步,但比一比,還是粗紗回本快些,薄利多銷吧。”
求嶽蹙眉不語,又看工廠裡行走的工人,神色不是疲倦困頓,就是散蕩憊懶,路過兩個辦公室,一個關著門,裡頭傳出麻將的聲音,另一個空著,不知人去何方。
姚斌要打開門,求嶽攔住他:“算了,不用進去,他都有膽量在這裡打牌,還有什麼不敢乾的?收拾他不在今天。”
姚斌不由得留神看他。
兩人從辦公樓上下來,姚斌歎口氣:“什麼情形您也看見了,不是我背著人說話,老家這邊,坐吃空餉都是輕的,每年抽頭取利,稍有不如意就要大鬨一通,倉庫裡的貨物,常偷了去賣,我這裡隻見紅字,不見黑字,年底拿什麼分紅?這又是一場生氣。”說著忍不住擦起眼淚:“要不是看在老太爺的情分上,我也不在這裡熬了。”
露生聽到此處,不禁點點頭道:“這個姚廠長看來人不壞,倒是很忠心的。”
求嶽長手一伸,拍拍黛玉獸的腦袋:“小萌比,他兩句屁話,你就覺得他忠心了?”
露生好奇歪頭道:“難道不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