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容麻雀大的地方,倒是五臟俱全,形勢複雜得很,露生的話裡聽起來,比他想象得還複雜。
這些工人來路是複雜,那天他見姚斌回來,路上就問了周裕:“廠子裡以前是不是出過什麼事?”
周裕想了一會兒,邊開車邊道:“哪年沒有事?您問好事壞事?”
求嶽單刀直入地問:“這裡的工人是不是鬨過事。”
周裕幾乎一凜。
句容不但鬨過事,而且事情鬨得很大,27春天開始,這裡的工人已經形成了工會組織,開展長達四個月的罷工運動。其實如果金求嶽曆史好一點,他會知道罷工不是句容一地的行為,全世界都在大罷工,26年英國大罷工,國內省港大罷工,27年上海工人起義,比起這些留名青史的罷工運動,句容的罷工簡直是過家家——人少,組織也很無序,談判起來也是瞎要價,其實說到底這些工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罷工的理由,求嶽相信,是姚斌和金孝麟對他們壓榨得太殘酷了。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很尷尬的,自己現在扮演的是壓迫的那一方。
周裕道:“這件事是您親自解決的,太爺說您辦得很漂亮。”
比姚金二人更殘酷的是金少爺本人,他在這場運動中選擇袖手旁觀,用談判拖延。很快地,27年夏天,孫傳芳帶兵打到句容,這場仗打了整整一個月,史稱龍潭戰役,當時句容的富商土豪們,沒有一家不受騷擾,用當時的記錄來說,“千萬成群,勢如彪虎,一時飛入鄉村,靡不填房塞屋,凡人家之金融,衣服攫取一空”。
金少爺隨分從時地接納了這隊亂軍,擺出妥協的姿態。
句容的罷工,沒有死在資本家手裡,而是死在孫傳芳的鐵蹄之下。當時被槍殺的工人達數十人之眾,而金少爺圓滑地調轉槍口,立刻回南京向政府軍投誠,表示自己一介商人,憂心忡忡。
孫傳芳打了一個月,撲街了,金少爺全程劃水,借刀殺人地完成了對罷工的鎮壓。
對一個撲街的軍閥,他不必負擔任何後續責任,還得到了政府的憐愛和補償。
金忠明當然很滿意,簡直要為他孫子鼓鼓掌。但工人們不會跟死人記仇,這筆賬當然記在金少爺頭上。
可以這樣說,對留下來的工人而言,金家和他們不共戴天之仇。即便金總那天救了鐘小四,他們也要強行把這個善舉記在相對清白無辜的白總管頭上。
他問周裕:“那天被打的幾個人,是不是在這裡乾了很多年?”
周裕笑笑:“窮泥腿子!鬨又能怎麼樣?還不是得留下來乾活兒?想去上海蘇州?隻怕路費都攢不夠呢,在這裡好歹有口飯吃!”
答案有了,這些被打的工人,就是罷工運動的幸存者。
求嶽知道他們是真的恨自己。
這些事情,他沒法講給露生聽,因為金少爺畢竟是露生心裡的白月光,在黛玉獸心裡,金少爺再怎麼薄情,也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怎麼會做這麼殘酷的事呢?自己一個靈魂屌絲說金少爺的壞話,隻會顯得又low又沒有說服力。
難受,手腕不如人,狠毒不如人,各方麵都不如人,簡直想站在無產階級的立場上把金少爺批|鬥一頓。金總又想想自己,媽的好像從出生開始也不是無產階級,於是連批|鬥的資格都沒了。
他惱火地給鬆鼠塞了一個橘子皮。
鬆鼠好委屈地看著他。
露生見他臉色忽然晦暗:“怎麼了?見你回來就懨懨的,是今天在廠裡受了氣?”
求嶽站起來:“露生,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我之間說什麼求不求,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想讓你跟工人交交朋友。”金求嶽按捺住內心的情緒,誠懇地望著他的隊友:“我想讓你來發展群眾關係。”
姚斌的用意太毒了,他把這些罷工的工人送到金家門口,就是要試金少爺如今的態度。罷工不會隻有一次,隻要這個壓迫的時代不終結,隻要偉人沒有打過長江來解放全中國,這裡就還會有第二三四五六七次罷工。工人們仇視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
姚斌的想法很陰毒,如果金少爺對這場毒打處置不當,那就會再度激化他和工人的矛盾,句容廠的任何工作都會因此變得滯澀。
當年的金少爺背靠張靜江,而現在他背後隻有石瑛,一個市長怎能和果黨主席相提並論?當然,如果少爺救下這些工人,那姚斌也是樂見其成,如果工人們再有什麼要求,救命之恩是可以拿出來談判的,也是可以用來分化和煽動內部矛盾的。
在不計其數的罷工運動中,因為彼此懷疑而內訌爭鬥的例子,數不勝數,27年上海英電的罷工失敗就是血證。
金總是沒有玲瓏心竅,想不清這些問題,但他至少有後來人的絕對眼光,他知道這場漫長的鬥爭誰會贏、誰會輸。姚斌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換了魂的金少爺,今天是站在無產階級這一邊的!
抓啊,抓你奶奶個腿兒的革命分子,你少爺就是最大的革命分子!
我們不一樣!
求嶽抓住露生的手,也不管外麵丫鬟看不看了,他“啪”地關上窗戶:“你以後彆整天關在家裡,你跟我一起去廠子裡玩。那些工人既然喜歡你,你就代表我去了解他們在想什麼。”
金總要在句容廠試行集體經濟,這話不必擺上台麵,做就行了!句容廠的一個問題也迎刃而解了!不是怠工潮嗎?不是惡性循環嗎?就讓露生做個好人,提高工人待遇,哪怕再大的階級仇恨,金總不信烈火不能化堅冰!
當然了,待遇不能亂提,黛玉獸的用處就在這裡,“你跟工人聊聊天,問問他們誰是真的乾活兒,誰是老油條。”這些情況從金少爺這頭是問不出來的,光靠視察也沒有用。金總相信,願意領導罷工運動的,至少都是真正的勞動人民,會接受多勞多得的規矩。
有黛玉獸做紐帶,漸漸地,大家總能擰成一條心。
去乾組織部長吧黛玉獸!
露生先是被他一抓一抱弄得害羞,見他兩眼明亮如星,一股坦蕩之意,不由得笑道:“這是什麼難事?我應了你就是。”
為了他這傻哥哥,跟肮臟工人打交道又有什麼關係?
求嶽快樂地給鬆鼠喂了一瓣大橘子,忽然想起鐘小四:“等等,給你抓鬆鼠的是那個小男孩?”
露生未解他的意思:“就是那個死掉的,你彆說,小孩子就是身體皮實,傷好得真快!今日一看,是個很俊秀的小子呢!”
金總趕緊喊停:“我跟你講,彆的關係可以發展,這個人不能發展關係!”想一想:“發展也不能跟他關係太好。”
金總記得他的臉!長得跟他媽流量小生一樣!還尼瑪送鬆鼠!多發展兩下不把自己發展綠了?
鬆鼠又被塞了一塊橘子皮。鬆鼠惱怒地咬籠子。
露生見他忽然喜、忽然怒,又氣又笑:“你是吃多了酒?瘋了不成?孩子也不像你這樣,到底是說什麼呢?”
求嶽笑道:“你不懂,這叫提前防範。”
兩人正在這裡說笑,外麵翠兒倚著門道:“少爺,你屋裡電話。”
“哪個?”
“說是市長辦公廳。”
真是好事成雙!心事一想通,張嘉譯也給力了!求嶽連蹦帶跳地竄回屋裡,拿起話筒一聽,石瑛淡淡道:“金少爺,你的廠子能接多少繃帶?”
這個問不倒你爸爸,你爹在廠裡巡視兩天了,經驗足得很!
金總對答如流:“要看什麼規格的繃帶。如果是一個毛巾量的普通紗布,我這裡大概能趕一萬件。”
石瑛沉吟道:“這單子事關重大,要快,而且要好。”
求嶽答得也謹慎,他粗粗估了一下現紗的存量:“快的話,四千件。”
電話那頭笑了:“那就是四千件,下午會有人去送訂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