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嶽和露生一直送到路口, 直到連車子的尾塵也看不見,悵然佇立。兩人靜靜地順著外道的河堤走了一圈兒,一陣陣河風吹來,萬物爭春,唯有夕陽漸漸沉落河畔, 一片暮色炊煙,教人好不惆悵。
求嶽看一看手上的存單,2月15日,不禁苦笑一聲:“今天還是我的生日。”
露生愣了愣:“你怎麼不早說?回去給你下碗長壽麵。”
求嶽拉住他:“算了吧,有個屌情緒過生日吃麵。剛才要是想起來, 應該請陶大哥吃一碗。”
他才應該長壽。
露生輕輕搖一搖他的手:“彆這樣說, 既然張將軍帶兵開拔,上海的局勢一定好轉, 陶長官吉人天相,會沒事的。”看看天色, “該回去了, 再不回去,家裡人都要出來找了。”
回到家, 周裕已叫廚房做好了飯菜,雞鴨魚肉地擺了一桌,見隻有他兩個自己回來,懵了一會兒:“專員呢?”
金總也沒心思搭理他, 胡亂扒了兩口, 無精打采地衝澡回房。周裕想問, 露生按住他:“他心裡不爽快,這些菜你們拿去小院子裡吃罷——我吩咐把裡院的小灶捅開,可通火了沒有?”
周裕忙應道:“捅開了,您二位出去那會兒,小貴帶人都收拾乾淨了。”
露生點頭道:“送點掛麵放那裡,就吃這一口,恐怕晚上他餓。你們不用操心,我來就行了。”
求嶽在屋裡趴了好一會兒,想打電話給石瑛,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己現在這個身份,沒資格為陶士官說什麼好話,再說人家上陣殺敵,也用不著你來瞎摻和。又想陶嶸崢一表人才,既通風雅,又有血性,各方麵來說真是配得上露生的英雄,更難得他發乎情止乎禮,不愧是山東好漢,禮義為人,心裡又是敬仰又是自愧。想了半天,把自己想得虎淚橫流,坐在床上嗷嗷嗚嗚。
門輕輕響了兩下。
求嶽聽得不分明,擦了一把眼淚:“誰?”
外頭沒人言語,隻是門又響了兩下。
求嶽翻身跳下床,門一開——露生穿著寢衣,披著褂子,手裡端了個小茶盤,裡頭一碗陽春麵,另一手抱了個枕頭,也不說話,靜靜看著他。
求嶽愣了一會兒,才想起來往後退兩步:“你怎麼來了。”
露生放下茶盤,將枕頭向床上一擱,伸手掩好門戶,這才柔聲道:“你好歹是個生日,總不能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晚上就吃那麼一點貓食——壽麵,趁熱吃吧。”
求嶽心中一陣溫暖,想想自己剛才是一根筋,吃飯也沒理露生,回屋坐著隻顧著難受。天天笑黛玉獸愛哭,自己哭起來還不是像個王八。
這時候也不好意思矯情了。那一碗小麵下得十分精致,麵是尋常掛麵,拿灶下留的雞湯來煮,片了一小碟子雲腿,麵上不做澆頭,是長壽麵要清清白白的意思,隻撒一把極細的春蔥,放了一點蛤蜊肉,取元寶有福的意頭。求嶽端起碗來,西裡呼嚕,三口兩口把麵吃了。
露生道:“好吃嗎?”
金總丟人地擦擦嘴:“好吃,誰下的?”
露生溫柔道:“還有誰?”
金總更丟人了。
想想自己到底還是新中國的孩子,見識少,一二八那會兒是逃命,一股熱血頂在心裡天不怕地不怕,可眼下是熟人真要生離死彆,眼睜睜看他捐軀赴國難,那一種傷感無力,不知怎麼描述。一時間把方寸都亂了,反不如露生沉著冷靜!
露生坐在床上道:“我今晚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求嶽嚇得把麵嗆了:“你說啥?”
露生倒沒有臉紅,輕柔地歎口氣,“我知道你心裡難受,倒不如我們兩個說說話,就像——就像你說的那個什麼男人宿舍。”他抬眼看看求嶽:“我心裡也悶得很。”
他伸手拿過巾子,跪在床頭給求嶽擦淨唇角,又看他的臉:“你是躲在屋裡哭呢?”
求嶽這才覺得自己眼腫了,恥得臉紅,擦擦眼道:“你他媽自己也是眼睛紅紅的,準你哭不準我哭?”
兩人互相看看,從來沒有這樣集體爛桃子眼的時候,又是好笑又是難過,拉著手,都苦笑出聲。
此時兩人心中都無綺念,全然一片純摯的熱血傷懷,也不覺得怎樣羞澀。求嶽爬上床來,和他擠一個被筒,見他丟開旁邊的枕頭,換了自己的:“你還嫌棄我的枕頭?”
露生搖搖頭:“我心氣低,晚上常常不能安枕,唯有蠶沙夾了綠豆,方能睡得好些。要是不換枕頭,怕夜裡翻來覆去地鬨你。”
兩人頭對著頭,對臥枕上,露生撫一撫他的眼睛:“從未見你哭成這樣。”
求嶽孩子樣地揉揉眼,有些難為情,尷尬得拿被子掩護自己,過一會兒悶悶地從被子底下問:“你跟陶大哥,什麼時候認識的?”
這會兒他也不叫人家陶泰迪了,也不叫人家陶老弟了,金總心裡已經自發自動地給陶長官升格成了頂級大哥,隻要陶大哥能平安回來,彆管幾個手幾個腳,金小弟願意一輩子吹爆陶大哥。
此時三星正中,弦月相照,床前一盞黃黃電燈,罩在素白的德化瓷裡,一片冰心在玉壺的樣子。露生在枕上輕歎一聲:“說來慚愧,我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認識他。倒好像比認識少爺還早些。”
他在枕頭上翻一個身,仰望微微搖動的簾帷:“那時我年紀小得很,唱得也不走紅,模糊記得是剛轉旦那一陣,做不起整套的戲,隻能唱單折的驚夢、尋夢、春睡和偷詩。我這個人怕難為情,偷詩怎麼也演不好,對手的小生又是外麵請來的,壓我一頭,我也不懂得要跟人爭戲。後來就見他送禮給我媽媽,叫我打扮漂亮些,哪怕唱得嫩,樣貌可以鎮場。那時仿佛已經見過他好幾次了。”
求嶽聽得半懂不懂,不明白什麼偷師春水到底妙在何處,從被子裡探出頭:“那你都不知道人家叫什麼?”
露生苦笑一聲:“我那時傲氣得很,年紀小,不會算計,還事事要強,反嫌他說破我不會做戲,竟是懶得搭理他。我媽叫我陪他說說話,我都是不情不願,給人家一張冷臉對著。所以後來懂事了,知道他是個愛戲的人,自然比彆人不同些,隻是我向來自矜身份,對戲迷都是這樣淡淡的,所以竟從來不曾問過名字。”
金總心中有點酸,也有點惆悵,好像是自己壞了人家一段相思,不由得脫口問道:“你那個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