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眼睛真是美,含情藏夢,一絲退縮也沒有,浩浩不儘期許之意,金總幾乎聽得見這眼睛在說話,它說你要鐵鎖橫舟金沙灘,我為你擂鼓來做梁紅玉,你要破釜沉舟做霸王,今日我提劍為你做虞姬!
求嶽心中忽然全是勇氣,他理解楊過了,也理解張小凡了,理解一切武俠以及爽文的男主了,因為他眼前就是小龍女,他眼前就是碧瑤和雪琪,金總簡直覺得自己就快開大招了!耳邊就要響起拔劍神曲了!
金總的智商爭相恐後地上線了!
金求嶽頭也不回地推門衝上欄杆,他奪過丁廣雄手裡的槍,連開兩槍,待眾人寂靜,他大聲道:“彆吵了!老子有話要說!你們要我解釋,我現在就解釋!”
工人們停止了騷動,都漲紅了臉仰視樓上。
求嶽疾步下樓,丁廣雄慌忙跟著下去,金總推開他道:“不用保護,老子說這件事問心無愧,現場站的這些也不是傻逼,沒理由打我。”
他爬上機器,站在工人們中間。
“我,金大少!以前叫金世安,現在叫金求嶽!答應了張治中將軍四千件繃帶的訂單。這些繃帶不要錢,是事實,我承認這筆生意是不賺錢的,但是各位不要慌!聽我說完!”
工人們見他神情坦蕩,不似有奸,一時都平靜下來。
求嶽一指樓上的銀洋:“金家這麼多年了,一筆訂單,對各位來說可能是天文數字,對老子來說,隻是一根小手指!我現在是要跟各位宣布一個重要決定,那就是廠子今天現場裁員,能做事的,留下來一起發財,不能乾活兒的,拿錢滾蛋!”
大家又喧嘩起來。
求嶽擺擺手,示意他們安靜:“大家在這個廠乾了這麼多年,想必心裡都很有數,有多少白拿錢不乾活的傻逼,霸占著工頭的位置,最後拖欠的是你們的工資!對不對?”
露生從樓上衝下來,分開人群,將一卷大報擲到求嶽手中。求嶽展開一看,是白紙黑字的一張明細,筆法遒勁,墨跡猶是未乾。
寫的是所有工種的一應工資。
原來露生天性聰敏,能過目不忘,他白天將賬目看過一遍,心中已記下各行工種的工資,此時見情勢不好,就在樓上扯開一整張大宣,將所有工資明報寫出,是暗示求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金總心下大喜,善解人意不過如此!
他將大報向工人周示:“我的廠裡,隻留能乾活的人,不問前景,隻管做事!筒撚、細紗、織造,精梳,這些技術工,從此加一倍工資,能領頭管理,自願組織負責的,再加一倍管理工資!”他將手一招,四個打手短|槍上膛,健步如飛地將銀洋抬到樓下,“要走要留,全憑自願。凡是留下來的人,報上你的工種,按工種先領一個月工資做獎金——我說話算話,按手印畫押,今晚開工,今晚就拿錢!”
雪亮的銀洋全倒在工人麵前的曠地上,旁邊荷槍實彈,工廠大門也緩緩關閉,隻留一個東正門,丁廣雄虎視眈眈地門口守著,大聲道:“留的向左,要走的向右!”
露生見他領會,心中喜悅,臉上也露出笑容。果然這個傻子是好鋼用在刀刃上,從來關鍵時刻是不糊塗!
姚斌擦著唇角的血,麵色陰鷙地扶著欄杆。
求嶽舉著大報,容工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說實話,不是他壕氣衝天,實在是工人的工資低得可憐,一個頂級的精紡技術工,一個月僅有9塊錢的工資!
句容廠四百人,技術工不足二百,彆說翻一倍,就是翻兩倍,金總也覺得這簡直是毛毛雨。
兵貴精,不貴多,背水一戰,要的是死士,唯有死士才能不計前程遠近,也唯有死士才能令行禁止。句容廠的大蛀蟲們退股了,小蛀蟲們也一個不留!
他隻想留下真正的工人,也想要一群能跟他誌同道合的理想主義者。
然而沒有人動。
一些人兩眼放光地盯著現洋,更多人在沉著臉低語,他們臉上有困惑、有質疑,更多的是仇恨。
人群在漸漸地散開,宛如一股渾濁的洪流,向右邊的大門慢慢移動。
求嶽的心一點一滴地涼了。
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忽然一個人自人群中緩步出來,向求嶽和露生一拱手:“金少爺,我們想問你一句話,這批繃帶,你是要拿去獻給張治中?”
是杜如晦。
他態度沉著,麵色亦嚴峻,求嶽和他四目相對,這些話原本不想說,既然杜如晦要問,那他也無需遮掩!
金求嶽抓下帽子,露出光頭:“上海在打仗,你們看我的光頭,我是一二八從上海轟炸裡逃命出來的,我知道十九路軍在前線出生入死,他們就死在我麵前——兄弟!沒有他們在前線奮勇殺敵,隻怕現在日本人的航母飛機已經炸到句容來了,我想問問,如果日本人打進來了,你們往哪裡逃?”
大家都不說話,覺得這話很空,也有人漸漸圍上前來,暗暗點頭,唯有杜如晦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這些繃帶,不是拿去討好張治中,我跟張治中連麵都沒見過,他訂金的支票已經送到南京市政府,是我自己沒有要,大頭兵們在上海缺醫、缺藥、缺繃帶,這些東西是救命的,我沒這個臉跟他們要錢!四萬塊可以買繃帶,也可以做子彈——”求嶽的聲音低下去,幾乎帶了懇求:“我更希望它們變成子彈!”
杜如晦沉默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杜如晦,所有人都望向他們二人,闊大的廠房陷入死一樣的沉寂。
良久,杜如晦道:“這件事情是真是假,我們工人做不出判斷,不知金少爺你有何保證?”
求嶽熱血上頭,二話不說扯過身邊打手的短|槍,拍在杜如晦手裡:“這把槍送你!我今天如果有一個字謊話,請你開槍斃我!”
露生嚇傻了,丁廣雄也嚇住了。然而仿佛是應了這句話的震動,人群的洪流忽然回潮一般地湧過來,工人們全走向左邊,有人出聲問白小爺:“在哪裡畫押?我隻會擋車!”
又有人說:“我會穿扣!還會漿紗!”
“你賬房的是不是?我不會寫字,我按手印!”
工人們忽然踴躍起來,杜如晦握緊了槍,將槍高舉過頭:“既然如此,金少爺不必客氣!我們跟你乾就是!獎金我們不要,隻要你信守承諾!”
求嶽認出他了,他就是那天被吊著打的工人,他不確定眼前這個到底是不是地下黨,無論眼前這人是或不是,他參加過工人運動,也的確表現出了應有的思想覺悟。這股覺悟引領著他,也引領了句容廠的一眾勞工。
金總心裡此時此刻隻有一句話,真他媽的是隻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
至少現在是把金總救下來了!
金總的眼淚鼻涕一起丟人地往外跑。工人們都咧著嘴笑,露生臉紅道:“彆見笑,我們少爺是有點傻,不過做生意是頂好的。”又道:“彆著急,排隊來,說清楚你能做什麼,獎金不缺,拿了就去旁邊等開工,誰能號令,誰留在這裡,今晚少爺就拔你做工頭!”
翠兒也陪著周裕在門口給短工們結賬。唯有丁壯壯嚇得在旁邊走來走去,十幾個打手隻恨沒有分|身,唯恐有人鬨事。
吃閒飯的工頭們見勢不好,又看對麵有槍,早從門口摸魚溜了。姚斌忍住惱怒,從樓上一瘸一拐下來,求嶽一眼看見他,沉聲問他:“姚廠長,現在要退股,還來得及。”
姚斌陰聲道:“我不退!”
行吧,不退就不退。求嶽道:“那請你去家裡等著收錢,如果你還想上班,去白小爺那裡報名,說清楚你會乾什麼。”
姚廠長恨得流鼻血了。
工人們幸災樂禍,發出哄笑的口哨聲。
求嶽心中也喜悅,抹了眼淚,走出廠房,問翠兒:“帶來的鞭炮在哪?”
翠兒伶俐應道:“就拿來!”
夜色深沉,整個句容鎮萬籟俱寂,唯有廠區燈火映天。求嶽爬在門外的樹樁上,此時心中難言豪情萬丈,“謝謝各位大哥小弟,謝謝你們願意相信我!我保證你們今天為淞滬戰場所出的每一份力,轉眼就是真金白銀!”
他指著門上“通寶貨利”四個大字,向人頭攢動的工人大聲道:
“是我的廠子,也是大家的廠子,從今改名,安龍廠!”
數十年後,句容鎮的居民和曾在安龍廠的工人們,仍能記得那個朔風凜冽的清夜,安龍廠驟然響起的萬頭長鞭,隆隆震碎了句容的死寂,爆嘯震天,宛如春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