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晦沒有把槍留下, 隔了一天,他尋了個吃飯的間隙,用破衣服裹著槍,塞回求嶽手裡了。
“一顆子彈也沒有少。”杜如晦道:“金大少,你點一點。”
求嶽有些莫名:“為啥還我?”
杜如晦笑得很憨厚:“這東西拿著嚇也嚇死了, 那天我是看少爺你義薄雲天,要是我不拿,大家反而不信服。”
金總心裡感動,又見他尷尬地搓著手,好像有事相求的樣子, 爽快先問:“有事你就說。”
杜如晦窘迫道:“是這樣, 我原來是領著搬倉的,其實擋車的活, 我看了好久,也會做了。我看少爺你雇了好些短工, 他們是學不會擋車漿紗的, 也懶得學,我是想、我能不能——”
“你也想做擋車工?”
杜如晦難為情地點頭, 這個瘦小漢子說彆的事都痛快,唯有這件事是要人家漲工資給錢的,自己又未必做得好,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求嶽大笑起來:“做嘛, 技術不就是從沒有到有?願意學就可以。你身邊還有想學技術的搬運工嗎?”
這話仿佛問在杜大哥心上, 他黑黢黢的臉上泛起一層期待的紅:“好幾個呢!要是學會了這個, 可不是比搬倉來得強?”
這有什麼難的,金總二話不說,叫個擋車的熟練工帶著他去了。廠裡最近常有這樣的事,說白了生存就是最好的教育,這是亂世,不是有社保有援助還能微博要飯的盛世,大家要活下去,就要努力多學一點。
他揭開杜如晦的布包,突然想起那天給他的時候,保險是沒關的,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他是玩過槍的人,土澳不禁這個,當時嚇得趕緊摸保險,一摸居然是扣上的。
金總愣了一下,再看杜如晦,老老實實地在看人擋車。倒是旁邊兩個熟手蹲著在聊天。
求嶽皺起眉頭。
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有好吃懶做的種族存在,明明會做也還是偷懶耍滑,罵他他就裝可憐。這樣的情況,周裕也來回地反映,周管家新得外號“周告狀”。
金總隻能抓頭:“還能怎麼辦?現在不是我挑工人的時候,是工人挑我,勞動市場賣方主導,眼下先把繃帶做齊再說。”
回來見著露生,把這事說給他聽,露生抿嘴兒笑道:“你天天說工人好,工人待你怎麼樣?早料到要有渾水摸魚的。不過我看大多數人都還勤謹,這兩天紗布已經出了快兩千個。照這樣看,四千件快得很,不用十天。”
早一天完工,早一天送去上海,工廠也能早一天開做毛巾。
家與國是一體的。
求嶽見他手裡弄著花兒,是一枝含苞帶露的紫玉蘭,旁邊又有數枝,是剛剪下來的,猶沾春雨。露生一枝一枝揀了,插一個淡墨色的斜肩花鬥裡,襯著他象牙白的衫子,白裡透紅的水嫩的臉,真是花映人嬌。花是紫玉蘭,人像白玉蘭,兩支花並蒂開的。
求嶽不覺笑道:“這個好看。”
露生對花一笑:“看賬看得眼睛疼,做做閒事歇歇眼。”
“哪兒弄的?”
“剛瞧著後院雨把玉蘭都打落了——這花兒嬌貴,一點小雨也落花,看著怪可惜的,倒是清水養起來開得久,我就掐了這些,咱們屋裡一人一鬥。”
求嶽趴在桌上看他插花,忽然想起過去他那套插花的理論:“我其實特彆好奇一個事情。”
“什麼事?”
“你那時候說屋裡插這個,不插那個,到底什麼規律?”求嶽摸摸脖子:“還特麼差點為這個把我捅了。”
露生見問,想起往事,也笑起來,回頭給鬆鼠喂了一個金絲餅,不急不緩地擦了手道:“花兒是分葷素的。”
求嶽懶洋洋伏在桌上,看他一片一片理著花瓣,慢慢說道:“在我看來,凡香味濃鬱的花草,譬如水仙、臘梅、梔子、各色桂,這些叫做葷香。隻為它一香獨傲,屋裡擺上一枝,滿室都香,再如白蘭、瑞香,更是霸道,隻消一朵兩朵,連脂粉香氣都可以壓倒。這些花就好比大魚大肉,吃了這個,就吃不下那個了,又好像女人肌膚,芳澤濃厚,女孩兒房裡放些是相宜的,原本就有脂粉頭油,壓得住這些濃香,男人屋裡擺這些就不免狎褻,太豔了一點。”
求嶽聽得搖頭擺尾:“有理有據,確實不好,那男人屋裡擺什麼?”
露生含笑睨他一眼:“說你是個俗人,你也太俗了,這不叫不好。原是因為男人屋裡又有煙氣、又有酒氣,這些味道混著花兒,香不香臭不臭的——難道不是玷辱了花朵?非是花損人,應是人損花,花朵是沒有不好的,隻不過男人不配罷了!”
求嶽聽不大懂,卻也聽得有趣,湊著臉問他:“男人配什麼?”
“男人廳室,隻要品格文雅,不拘放些什麼。隨大流呢,就是梅蘭竹菊,若說行令從時,那就什麼季節擺什麼,隻要清爽宜人就好。”露生專心弄著花兒,口中隻是閒說,“就比如咱們養這個玉蘭,姿態大方,又占春先,也沒有什麼氣味,不過是隨季節裡有什麼罷了。真文雅起來,就是荷葉菱角也可以用得,那一種田園樸拙,最最高雅——其實要到冬天弄幾個虯結鬆枝供著,配上這個活鬆鼠,那才有趣呢。”
外頭瀝瀝下著春雨,大鬆鼠收進來了,就擱在高幾上,在籠子裡茫然地搓爪子。
求嶽見他粉雕玉琢的一張俏臉,鮮花掩映,行動也淡然自得的神仙態度,心裡早癢了,又不敢輕褻,趴在桌上看他,是屌絲看仙子的心情。看了一會兒,冷不丁笑道:“你不抽煙不喝酒的,屋裡為什麼不擺香的?”
露生隨口道:“我自己不抽,有人抽的呀。”
求嶽笑道:“你等誰來抽?”
露生聽出他意思了,臉跟花一個顏色了,順手拿用剩的花枝打他。
求嶽笑道:“彆鬨彆鬨,兒子看著呢。”
鬆鼠從籠子縫裡歪著腦袋瞅他倆。
這一會兒是午後難得的安靜時光,工廠裡也歇午,唯有周裕和丁廣雄帶著幾個工頭,趁中午這會兒驗貨點賬。求嶽拿一張潮掉的報紙,裝模作樣地看,把頭歪在露生的胳膊上,袖子挽起來了,正好一親芳澤,滑溜溜的像豆腐。
露生見他流氓德行,又要硬捏著規矩,心裡好笑,放下袖子,也坐下來抄賬,口裡道:“你這頭發漸漸地又長了,刺啦啦的都是硬毛,擦得我胳膊生疼。”
求嶽笑道:“我其他地方更硬。”
露生不理他。求嶽奸笑一陣,自己腆著臉又看報紙,忽然見報上極大的頭條,一張日軍耀武揚威的照片,旁邊寫《植田師團長下最終通牒,勸螳臂莫要擋車》。
底下還有鐵錨毛巾做的一個大廣告,全用黑白的旭日旗圍著,照片裡幾個藝伎舉著毛巾,一邊兒擺成S形一邊兒擺成B形,真特麼貨真價實的傻逼。
求嶽看得刺眼刺心,揉了報紙惱火道:“這誰拿來的報紙,又欠踹了吧?”
露生低頭寫著賬,聽他忽然動怒,不免擱筆抬頭,拿過報紙一看,臉也紅了,慌忙站起來:“是我不當心,剛掐花的時候沒有東西裹,我叫珊瑚到柴房裡尋個廢紙來包著,誰知拿來了這個。”
求嶽拉他坐下:“不是你的錯。句容三十八線的鬼地方,也有這種報紙進來,可見外麵漫天遍地都是這種新聞。”
露生把報紙又看了一遍:“這是那天珊瑚跟著買菜,說碼頭上不要錢地發這個,她覺得可以擦屁股,扛了一遝子回來了。”
乾得好,瘋子都知道這玩意兒隻配擦屁股。
露生愧極了,囁嚅著團了報紙:“其實這兩天買來的報紙,多是這樣的新聞,就是咱們自己報自己,也都是壞消息多、好消息少,原本不想叫你看見……又惹你生一場氣。”
求嶽把他拉到懷裡,摸摸他的臉:“彆哭彆哭,說了不是你的錯,珊瑚個小蠢比也看不懂這些。”他沉吟片刻:“我叫你幫我找的記者,沒人願意來嗎?”
露生擦了眼淚:“隻有上次答應我的那個李記者,說最近得空就來,前兩天電話裡還說回到南京了,不知哪天才能過來。”他見求嶽仿佛焦急的樣子:“要麼我再電話催一催?”
金求嶽所期望的李記者,說19號上午到。原本約在碼頭接人,左看右看,鬼影都沒有,全是本地人在賣菜賣魚。求嶽隻當這些記者架子大,估計是中午蹭著飯點來,叫露生回家先去預備午飯,自己往廠裡來乾活。
這兩天廠裡工作熱情還是蠻高漲的,紗布出過兩千件了,按這個進度,也許八|九天就能做完。隻是突逢冷雨,給裝倉額外加了一道手續。之前都是推到倉庫再打包,現在要拿油布蓋著進倉的大車,免得雨把紗布淋潮了。原本短工就不夠,現在更缺,金總乾脆自己擼袖子上陣,幫忙在旁邊點數推車。
到了廠裡,仍然是熙熙攘攘,隻有一個不認識的人,上躥下跳地跑來跑去。個子不高,穿一身麂皮的短西裝,戴個巴拿馬草帽,手裡拿著煙鬥。一會兒在織機上亂看,一會兒又纏著搬倉的工人,跟屁蟲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