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剖心(2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6629 字 11個月前

他這裡雲淡風輕地說出來,於露生卻不啻轟雷掣電。

露生驟然聽得“相親”兩個字,心中大吃一驚,臉上不肯露出來,怔了半日方笑道:“應該的,旁人這個年紀,孩子都會走了。”

——說不出的心如刀絞,那一會兒筷子也拿不穩了。

沉默片刻,他到底還是忍不住問:“是哪家小姐?”

“好像姓秦吧。是什麼醋廠老板的女兒。”

是秦小姐,露生知道。秦家到底講情分,過去金家江南豪富,作威作福,許多人上趕著提親,都是情理之中。現在金世安病倒了,誰肯把女兒嫁進來。秦燁倒舍得閨女,露生想,外麵都說秦小姐對少爺一見鐘情,看來不是假的。

有這份癡心的,原不止他一個人。

他在這裡愁腸百轉,金世安瞅著他,忽然嘿嘿笑起來:“乾嘛,你舍不得我呀?”

露生腦子裡全是“相親成親”四個字,答話都是身不由己:“娶妻生子是大事,我們怎麼好攔著。”

金世安撇撇嘴:“我都沒見過她,這就要結婚啊?萬一長得跟鳳姐一樣怎麼辦。”

露生不知道“鳳姐”是誰,隻是被金世安一說,隻得勉強微笑:“秦小姐是金陵名媛,我雖沒見過,也聽人說她的確美得很。”

金世安啪嗒放下碗,湊近了去看露生:“那你乾嘛臭著臉?”

露生避開他,不聲不響地夾了一箸如意菜。

金總趴在桌子上,拿手在露生眼前晃一晃,又晃一晃:“我去相親,你不開心?”

露生仍是不理他,一口嫩豆芽吃進嘴裡,咽下去都是刺,十幾年做戲的功夫,這一刻拚死也要演出來,隻是眼不是自己的,笑也不是自己的,全是堆出來給人寬心的,心裡如同有把剪刀,一刀一刀剪得淒厲。忍耐又忍耐,一句話也說不出,心裡是懵的。

他往這頭避,金世安海非要往這頭湊:“乾嘛呀突然跟我翻臉?”他在露生臉上左看看右看看:“我說哥們兒,你是不是弄錯了,你把我當你少爺了?”說著拿肩膀撞他:“哦哦,現在換成喜歡我了?”

這話問得驚天動地,露生連坐也坐不穩了——他怎麼現在問他?他居然現在問他!

露生一時不知該答什麼,茫茫然低頭道:“沒有的事,你彆逗我。”

金世安捂著肚子爆笑:“我就是覺得逗你特彆好玩兒。”又捏著他的臉:“彆苦著臉,笑一個。多大事啊我又沒說一定要娶。”

露生傻在原地,眼看他的少爺鬆了手,站起身來,撓著背,一搖三晃向外走,嘴裡喊著:

“柳嬸!點心呢?!”

這一晚上的兩個人是各懷心事,一個是明月彩雲來相照,另一個是落花滿地無人惜,露生在榻上輾轉又輾轉,分明知道有這一日,難道過去不知道?要是過去的金少爺,或許還可鬨一鬨,偏偏這一位是沒有腸子的人,他把你當兄弟敬,你把人家當什麼?若是誤了人家婚姻大事,可不是忘恩負義,壞了良心!

想來想去,自己拿場麵話來堵自己,又想起柳嬸說“看他哪一日娶少奶奶”,更是字字刺心。他到底要成親了,露生想,不知就在幾日後,秦家雖然不比金家富貴,到底也是南京數得上的人家,金忠明必定是急欲促成這門親事,不會給金世安太多猶豫的時間,可憐他懵懂無知,還隻當是和小姐們玩耍!

他一時同情彆人,一時又傷懷自己,這一夜真正是酸楚難言。彆的痛是尖的、銳的,此時的痛是無頭無緒,杜麗娘和陳妙常也來憐他的遭遇,董小宛和柳如是也來可惜他的傷心,偏偏書上戲裡,再怎樣生離死彆,終究是成雙成對,自己是自找的孤單。對著門外的海棠,默默流了一夜的淚,聽見落花一聲接一聲,啪嗒、啪嗒,落下風中泥裡,真是一段心事訴不出,唯有花歎息。

“南京就日本鬼子會看內科啊?”

周裕擦擦汗,乾脆把白小爺搬出來,露生搖頭笑道:“你和周叔鬨什麼氣?東洋大夫也是大夫呢,安心養養罷!”

周裕在旁邊一臉忠心太監的表情,襯得白小爺倒像賢妃娘娘,周公公進諫忠言:“小爺說的可不是嗎?少爺好生躺著,這不是計較家恨的時候,格格都過世了,西後她老人家也進皇陵了,咱們把病治了,才是正理。”

露生笑道:“都怨我上回和你說夫子廟唱戲,又把你的心說病了!”

一通歪話,真是雞同鴨講。金世安給他們弄笑了:“你們懂個屁。”

鬨了一遍,東洋大夫照舊請,又請了一個善診脈的名中醫,中西結合的調理,按理說應該藥到病除,誰知半個月裡,越病越重,露生慌了神,心想少爺何曾吃過苦?這必是為我累病了的緣故,因此衣不解帶地榻前守著。眾人怕金忠明知道,又要驚風動雨,又怕不去告訴,再擔一層乾係。

金世安仿佛料到了,醒時就跟露生說:“彆告訴我爺爺。”

露生問他為什麼,金總扶著頭,說的都是胡話:“告訴他他不得接我回家?我們倆不就分開了。”

說完又一頭栽進枕頭裡了。

露生一個人在榻前發怔。原本是為心事要避著他,現在想回避也無從回避,也無心想彆的事了,隻盼他快些好起來。

他懷著一份彆樣柔腸,又兼著知恩圖報的心思,病中大事小事,不肯假他人之手,都是自己進進出出地忙,偏偏金總還隻要他,一醒就問“露生呢?”他的意思是“露生休息沒有”,大家聽成“我要露生伺候”,真把露生累得日夜無休,冬天裡養胖的肉,春天又耗成清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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