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賞月就要等十五,要風花雪月都齊全,這就叫做雅趣。
一切戲劇性的人物,都是來得跳脫,去得突然。姚玉芙料到了他的大紅大紫,卻未能料到他的中道隕落。如同二月的薄梅一樣,白露生是開得早,謝得也快,梨園中人,二十一二歲,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白小爺卻在這個歲數,突然地銷聲匿跡。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有人說他得罪了金老太爺,被打斷了胳膊,又有人說他這兩年抽上了大煙,把嗓子弄壞了。
流言紛傳,傳來傳去,傳了半年。這一波流言還未平息,更聳動的流言出現了。
“白小爺把金少爺捅死了。”
起初大家誰也不信,隻當笑話,可是漸漸地仿佛真有其事,因為金少爺快一個月不見人影,理應參加的商會典禮也一概辭避,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於是流言甚囂塵上,愈傳愈真,每一張幽廊小窗下的嘴都為它增加新的荒謬的細節,每一堆魚攢鳥聚的腦袋都為它縫補新的前言後記。
不得不說,當流言在整個南京城裡繞足三十圈的時候,它就像暴雨後的秦淮河一樣,濁水裡的泥沙沉下去,清澈的、真實的事實浮上來,它們添加了白府丫鬟們說漏嘴的佐證,添加了白府管家頻繁出沒於醫院的行蹤,最後變成一個確鑿的事實——那就是金少爺的確被刺了。
他一定被刺了,大家都這麼確信,否則他作為南京商會的總會長,不會不出席大馬路那家新洋行的剪彩儀式,但他應該也沒有死,否則喪儀早就張羅起來了。
白露生也不知去向何處,白露生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如果不是這場行刺,秦淮河的騷客們都快要把他忘了。
無數雙窮極無聊的眼睛,落在白府小院烏油漆的木門上。
木門緊閉。
如果這些眼睛長翅膀,那就可以越過這扇黑漆木門,越過爬滿金銀花的山牆,越過二進院門前泛灰的影壁,一直落到西廂那張檀木雕花的貴妃榻上。
當事的主人公,金世安金大少,正歪歪倒倒坐在榻上,忙著吃剛送來的滾白粥。
他樣貌溫潤,身材長大,手上無繭,目中無翳,一眼即知是自小生活優渥的富家子,金銀堆裡才養得出這樣人類良種的範本,隻是因為受了傷,臉色有些虛弱,尤其眼神靈活得有失分寸,大大咧咧一直在東張西望。
總而言之,他的眼神和他通身的氣度不大匹配,用膳的儀態也一言難儘,接過碗就埋頭苦吃。
管家周裕站在他榻前,忍不住擦一擦汗:“少爺,您說句話,外頭越傳越亂,老太爺早晚要知道,現在可怎麼辦?”
金世安在碗裡翻了個白眼,心想我怎麼知道怎麼辦,讓我先吃飯行嗎?
周裕見他不言語,擦著汗又道:“外頭小報得了消息,已經謠傳紛紛,您要再不露麵,恐怕商會會長的職位也難以保下。”
金世安舔舔勺子,那關我屁事。
周裕心想我的少爺,這什麼關頭了你還隻顧著吃,是真傻了不成?醒來六七天,除了吃就是睡,對所有緊急情報一律裝傻充楞,無論問哪件事都是“讓我想想”。
冒著觸怒少爺的危險,他戰戰兢兢地開口:“少爺,說句冒犯的話,難不成你什麼也不記得了?”
金世安吧唧吧唧吃光了粥,滿意地點點頭。
“說得對,我就是什麼也不記得了。”
周裕老臉一白,晃了又晃,勉強沒有暈過去。
“怎麼會這樣?”他涕淚交流地跪下了:“少爺,話不可亂說,這是要我們全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沒有亂說,因為我是穿越的呀。
金世安瞅著周裕欲哭無淚的老臉,心想老子堂堂海龍集團總裁,從21世紀穿越到你這個鳥不生蛋的民國來,我還沒委屈呢,你委屈個蛋啊!
“好!好得很!”金世安給他問得心裡窩囊,“新中國能不好嗎?國富民強不打仗,海龍集團都是他的了!”
露生好奇:“怎麼現在又要打仗嗎?”
金世安不說話。
是的,所有人都和露生一樣,並不會相信南京將麵臨屠殺。甚至他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
許多年後,人們想起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總用“亂世”來概括那十年。但這場亂世中,起初的幾年,人們並沒有想到,是日本帶來了這兩個字。
事實上,自一戰始,日本在國際社會的眼中一直是一條撿剩飯的鬣狗,它的野心似乎也僅限於在中國潰爛的身體上叼一兩口肉。它敢於和俄國爭奪青島,立刻遭到了中國在經濟上的抵製。而蔣|介|石的上台、和美國的交好,都令中國人相信,日本雖然有野心,但最多隻是小打小鬨,他們沒有膽量大舉侵犯。
國民政府的新時代給了中國人虛無的、膨脹的自信,而新執政者忙於剿共和清黨,也無暇顧及日本在角落裡暗暗露出的獠牙——無人知曉,這個島國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發生了一係列激進派政變。它和中國一樣,被列強欺壓著、侮辱著,而它即將選擇一條最惡毒的道路,以侵略來富強國力,從而取得國際社會的一席之地。
30年代的世界地圖上,東亞是混亂和黯淡的角落。它龐大,但無足輕重,它擁有巨量的人口,但這些人沒有發言的權利。
列強並不十分關心亞洲的局勢,隻要他們在中國享有的特權不受侵犯,中國人臆想中的援手就永遠不會伸出來。而此時的國民政府,依然相信,他們統治著一個大國,是美國重要的朋友。是的,他們被威爾遜欺騙過,而他們沒有彆的路,隻能繼續選擇盲從。
把國運交付於他人之手,哀莫大於此者。人們在近百年後回顧曆史,他們相信蔣|介|石並不會永遠甘心處於如此境地,一代梟雄,他必定也有過奮發圖強的意願。但無論人們如何對他加之以善意,不可否認的是,當時的蔣|介石,還在執著於剿滅他的政敵。
誠如前人所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自殺自滅才會一敗塗地。1930年的中國,在走一條自殺自滅的路,權力的鬥爭蒙蔽了執政者的雙眼,而真正的國運卻寄托在從來都不可靠的盟友身上。
當然,這些事情,現在的金世安無從得知。他的曆史爛成狗,對於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他隻能簡單地將它歸因成一句通俗的成語:狼子野心。
除此以外,他沒有彆的解釋。
人都是這樣,為眼前的庸庸碌碌所蒙蔽,蔣介|石如此,金世安也不能免俗。金世安是個單細胞動物,有事便提起腳來忙,無事就撅著屁股睡,平頭屁民操心什麼國家大事?老蔣想打想不打,輪不到你金少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