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把這些棉花賠給我。”
金總有些意外:“這沒問題。”
“笑話,當初是當初,當初你拿這些棉花的時候,窮成什麼樣?”杜月笙惡笑道:“你金家是靠著一萬件棉花起家的,這個,我總沒有說錯吧?”
求嶽心中不覺悚然,果然杜老板活該被影視劇嫖禿,這個心黑手辣的名聲不是白來的,此時早已知他用意:“杜先生不是邀我把靡百客賠給你吧?”
“那倒是我欺負你了。”杜月笙將手向後一伸,丫鬟行雲流水地遞上煙槍,徐徐地吃了兩口:“不知我是否謬聽人言——我聽說金公子你命數奇絕,在賭博上邪運逆天?”
金總:“……”臥槽!
真他媽農村地更滑人心更複雜,萬萬沒想到當初忽悠記者!今天把自己忽悠到坑裡了!
更可憐金總這段時間忙於生意,早他媽不玩骰子了,聽骰神功估計早廢了,這會兒就是慌也來不及了,也不能說我是吹牛逼啊?看一眼露生,強行沉著道:“杜老板要是想賭,我今天陪你玩就是了。”
孰料露生不慌不忙,極柔和地,他向求嶽笑了笑。
金總心中生出勇氣,心跳也平靜下來:“但我隻會玩骰子。”
如果隻是比骰子,他還是有把握的,雖然許久不練,但十個裡挺準五個,這在賭場上已經是大作弊了。
“一言為定,若我輸了,我白送你三百萬現銀,不必央行給我理事職位——但若你不能贏我,請你明日就交割靡百客的全股給我!”杜月笙心中得意已極,幾乎勝券在握,他今天不僅要給孔祥熙下馬威,還要把靡百客攫入囊中,一拍雙手:“叫葉漢來!”
金總:“……”我草他媽啊!
他回頭看看露生,黛玉獸一臉開了金手指的表情,美美的還在賣萌,金總心中哀鳴道今天死了死了,你知道葉漢是誰?葉漢他媽的就是聽骰的開山鼻祖啊!金總跟誰學的聽骰?就是後來看的地攤葉漢傳啊!
這真是班門弄斧要被魯班大斧屠殺了,悔也來不及了。
隻是他生來逆境性格,越是危急時刻反能冷靜——求嶽心說今天要退,就是連國民政府和王亞樵的臉麵一並辱沒,賠掉個靡百客又怎樣?並不是把技術賠給他!
錢是賺來的,隻要技術在、人才在,青山不怕無柴燒!
——狡猾還是我狡猾!
反正白手起家的日子又不是沒乾過,當年還沒有馮耿光榮德生他們幫忙開局呢,如此一想,心中反而鎮定,以賭定乾坤,隱隱地心中又有些豪邁。
杜月笙見他絲毫不見慌張,鎮定宛如死狗,不覺也有些欣賞。一時丫鬟仆役,撤去沙發軟座,搬來黑木的一張大賭案,求嶽心中更喜,這種硬木桌麵,骰子轉在上麵、聲音無比清晰,看來葉漢也是打算拿這手來跟自己過招。
便從門外進來一個高鼻深目的男人,典型的南方人樣貌。進來也不說話,隻向杜月笙微微一禮。
求嶽心說,這就是我的祖師爺,葉祖師。隻是想來你這神功也還沒練到大成,不然你早在澳門賭場稱王稱霸,哪用得著跟杜月笙混?
今天徒孫請了!
葉漢沉默無言,將手向黑木桌上一撒,兩個晶瑩生光的東西“嗒嗒”兩聲,旋落桌麵——竟是兩個白玉骰子,上麵骰目俱是紅瑪瑙鑲嵌,巧奪天工,豔麗之至。看來是杜月笙送給葉漢的寶物了。
杜月笙道:“我已經戒賭多年,就讓我手下的葉師傅和你們玩玩,很巧,他也隻會玩骰子。”
你放屁,我葉祖師什麼不會?求嶽溜眼一望,瑪瑙紅點向外凸出,顯然,葉漢是會聽骰的,這骰子點數先觸桌麵,就是為聽骰作弊專門雕琢出來的,隻是兩個骰子數目不一,說明葉漢還沒學會後來神乎其技的“全骰”大滿點,那可是他媽的想投幾點投幾點,管理員等級的外掛了。
還好還好。
葉漢終於開口,聲音異常沙啞:“賭大小,還是賭單雙?”他是很濃重的南方口音。
單雙,如果聽錯一個就滿盤皆錯,聽大小的話,三聽成四也不打緊。
“賭大小。”
葉漢微一點頭,“你先請。”將骰盅向白玉骰子上麵一扣,隻用兩指微微一旋,黑瓷盅上竟然隨力旋轉,隻見他拇指微托,抬起也不見怎樣用力,骰子居然飛轉如輪,隨著骰盅在空中疾轉,牛頓的棺材板都要按不住了!
但聽玉石脆響,瓷玉相扣、清音玉振,悅耳之極。
求嶽和露生從未見此炫目技巧,當真大開眼界,葉漢倏然扣落骰盅,喀啦啦、喀啦啦,求嶽屏住呼吸,葉漢也是凝神靜氣,聽見骰子旋落的聲音——很明亮地,兩聲。
停了。
求嶽道:“賭小。”
葉漢平平道:“那我就是大。”揭開骰盅,十一點,“我贏了。”
求嶽心中並不意外,因為聽骰最起碼要先熟悉骰子的聲音,這個白玉骰子聞所未聞,雖然聲音清亮易聽,但總要有個熟悉的過程。淡定臉看杜月笙:“杜先生開過賭場的,不會一把定輸贏吧?”
葉漢仍是平平道:“開局十二輪。”
杜大佬心裡就快得意到爆炸,心說就是看你垂死掙紮最有趣,十二輪怕什麼?一百輪也是我贏!托著煙槍,很寬容地微笑道:“當然是按賭場的規矩來,十二輪——或許金參議運氣好,可以打平呢。”
求嶽心中已是全然冷靜,以他對聽骰的習慣,隻要五輪,就足夠能判出大小高低。明擺著杜月笙和葉漢自以為絕技無人能敵,因此大意輕敵,心中更有信心,掏出煙來含上,向葉漢抬抬下巴:“葉先生,繼續。”
露生很嬌媚地給他點上火。
——媽的,還有點享受!
一輪又一輪、一轉又一轉,兩人輪流搖盅,輪番猜先——金求嶽先是輸,不過也可能爽文男主是真有點狗運,五把裡還贏了一把。下半場可就大翻盤,隻要金總先猜,必定全對,甚至連點子也一並猜對!
但葉祖師也是真祖師,金總想多了,你葉祖師隻是龍遊淺灘,神功早已成就,剛開始還讓求嶽兩分,及待發現他居然正點,一直垂著的眼睛終於抬起來了。
十二輪,他們各勝六輪。
杜月笙麵不改色。
“平手。”求嶽心中如釋重負:“杜先生,還要跟我賭嗎?”
“金公子果然邪運,你要拱手送我靡百客,我當然無異議。”杜月笙噴了一口煙:“咱們剛才說好的,若是你不能贏我,就要賠給我公司。”他眼中有些獰笑,“打平,不是打贏。”
金總並不生氣,這就是黑道本色,打不過就占嘴上便宜,如王亞樵那等說一不二才是罕見。他自知今天若不能贏過葉漢,恐無法全身而退。
隻是自己和葉漢都能聽準骰點,誰猜先就是誰贏,如何取勝?如何取勝?
露生忽然嬌柔道:“困死了,你平時都跟人玩三個骰子,這兩骰賭個什麼勁兒?”
金總:“……”媽的黛玉獸彆害我啊!
可是心中一想,旋即明了——對啊!三個骰子,那就是多一個隨機數,自己和葉漢誰也不占便宜,大家聽天由命,要是真的輸了,也隻能怪運氣不好,反正早就豁出去了!他側目看看露生,見他嫻雅端坐,似乎心中早有主意,不覺又暗暗生疑。
……操了,黛玉獸不會把這個學會了吧?!
葉漢一時也有些吃驚,沉默片刻,望向杜月笙,杜月笙哪肯示弱?微微點頭。
葉漢道:“白玉骰子我隻有一雙,那就隻能拿其他的來湊了。”
金總趕緊給自己上保險:“普通骰子就行。”普通骰子聽得準啊!
一時女傭又送上一個骰子來,這是普通的骨骰了。室內四人皆有凝重之感,葉漢心中也是驚疑不定,四人都一言不發,但見葉漢扣下骰盅,輕輕地,骰子旋轉起來——喀啦啦、喀啦啦,仿佛轉了天長地久之時,一聲悶響。
所有人都靜聽骰子的聲音,而賭桌兩邊的人,其實誰也沒勝算!
“金參議,你先請,還是我先?”
求嶽知道,葉漢拿不定了,其實他自己也拿不定——三個骰子,11點往上是大,10點往下是小,那兩個白玉骰的聲音清脆響亮,明顯是4點、4點、一雙4點,唯獨是骨骰聲音暗沉,被玉骰所掩蓋,模模糊糊聽見仿佛是2、又仿佛是3。
最難聽清楚的就是2和3,因為差距很小,骰麵又稀疏。
這等於是一線之差,如果聽錯了這個數,大小就押錯了。
方要開口猜大,露生按住他的手:“我要10。”
金總:“……”彆啊寶貝兒,我聽著是3啊!4+4+3=11啊!側目偷看葉漢,葉漢臉上儘是鬆弛之意!
可是與露生兩眼相望,模模糊糊地,似乎明白他心意,露生嬌聲又道:“不就是一個公司,我要10嘛。”
——我們後來在很多兩人搭檔的故事裡、雙人競技的複盤裡,一次一次地想要探詢他們在那一刻無間配合的心境,很想問問他們,你們究竟如何傳遞了信息、又是如何明了對方的心意?而絕大多數時候,真正的默契者不會留下台詞,甚至連眼神也沒有,真正的心靈相通是了解之後刻入身體的本能。對方遞來自己便接過,如雙劍合璧、如雲水合一,那是一種心靈同頻的空明心境。
對方的抉擇就是自己的抉擇,對方的決心也就是自己的決心。
幾乎不假思索地,求嶽將心一橫:“好吧,杜先生,葉師傅,你們知道我家這個臭寶貝我不能得罪,今天我聽的其實是11,但他要10,就算我把公司送給你們了。”
杜月笙臉上露出笑容:“豈敢豈敢!”
“但要是不幸我邪運翻盤——”求嶽凝視骰盅:“杜先生,請你也說話算數,三百萬請你彆忘了。”
杜月笙悠然道:“這個自然。”
葉漢:“……”
求嶽果斷道:“是個英雄好漢,10點,我壓小!”
骰盅揭開了,那一瞬間,葉漢微微偏動了骰盅,不是作弊,他隻是在按捺湧動的氣息,求嶽心道一代賭聖原來也有這樣心旌動搖的時刻,而這其實就是博|彩的魅力。蠢貨才蒙運氣,高手過招,其實你知我知,搏的就是心誌!黑瓷骰盅一瞬間揭開,燈光照在骰子上,大白於天下的情形,四人全將目光
四點,四點,兩點。
——10點,小。
房間裡陷入極度安靜,掉根針也聽見的寂靜。良久,葉漢拿起骰子:“認賭服輸。”
求嶽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瞬間不是賭贏的激動,隻是一種模模糊糊的喜悅,跟輸贏無關——猜到了什麼、又不敢確信,望著露生,咧嘴傻笑。
露生抿嘴兒一笑,低下頭去。
求嶽看向杜月笙:“不知道杜老板是給我現銀,還是給票據?”
杜月笙表情有些複雜,沉默片刻,微微一笑:“現銀需從我銀行取來,明日必定奉上。”向丫鬟道:“取我印章,叫師爺。”一麵向求嶽道:“不僅會將這三百萬如數給你,通商銀行,我也會加意安撫。隻是希望金參議記住,我也有一份愛國之心。”
求嶽這次是真的另眼相看了,他起身向杜月笙伸出手:“謝謝你,杜先生。”
一時師爺趕來,將文書寫畢,露生見大事已定,微微把求嶽的袖子一碰——杜月笙和王亞樵不是一種人,此時青目、轉眼可能就翻臉,但江湖中人看重臉麵,言出必行,有他這句話就夠了。求嶽亦知此處久留無益,拿了契書,向杜月笙重重地抱拳一禮,帶了露生,掉頭下樓。
兩人轉至樓下,樓梯兩旁仍是手持明刃的幫徒,如來時一樣,隻是眼中都添欽敬之意,將出大門,忽然聽身後腳步聲急來,有沙啞聲音喚道:“金參議,留步。”
回眸一看,居然是葉漢。
葉漢急匆匆追下樓來,手裡不知攥著何物,沉默片刻,將手向前伸開,原來是那對白玉骰子:“葉某人說過這句話,誰能贏我,這對白玉骰子就是誰的。方才一見神技,令我目眩神迷,幾乎把這件事忘記了。”
二人聽得他言外之意,都駐足回身,果然葉漢道:“杜先生有句話讓我問你,我自己也想問,白老板,你會聽骰,是嗎?”
一瞬間,兩行幫眾目光都如銳箭射來。
求嶽和露生心中都是一緊,不覺挽起手來,此人麵無表情,也看不出喜怒究竟——露生妙目凝視於他,不驚不懼地清聲相答:“葉兄弟既然知道了,何必再問?彼此彼此而已。”
“我隻會聽單骰。”
露生嫣然一笑:“葉兄弟不差靈性,假以時日,三骰四骰也非難事,盜賭亦有道,所貴者非此小巧,小賭賭運氣,大賭賭心境。”
葉漢沉肅的臉上終於泛起一絲波瀾。
殺氣淡下去了。
“實不相瞞,我鑽研這門賭術三年,自認為天下無敵,不料一山還有一山高,今天不服氣也要服氣。”他伸手推開大門:““能否冒昧問一句,白老板何處學來這個本事?”
求嶽在一旁笑了:“我說是我教的,你信嗎?”
“你比他差遠了,你連單骰也聽不準。”
“青出於藍勝於藍,我是隨便玩玩,不像他玩得仔細。”求嶽笑笑,心中陡然生出豪氣——露生敞亮相答,他自然明白露生的心意,今天若是在這裡露怯,以後也降不住杜月笙!當著一乾青幫幫眾的麵,不慌不忙向葉漢道:“葉兄弟,沒猜錯的話,你是廣東人吧?”
葉漢一口南腔,給人猜中並不意外:“我是廣東新會人。”
“上海雖然是好地方,賭場卻沒什麼真本事,出千扮鬼下流把戲。你要是真想在這條路上留個姓名,不妨回家去。”
“……回家?”
“回澳門去,會有高人跟你切磋。”求嶽笑著銜上煙鬥,“要是我沒記錯,這個人姓何,叫何鴻燊。”
他們在樓下說,樓上早有人報知杜月笙,又問:“當著咱們的麵挖牆腳,不給他個臉色看?”
杜月笙“嗤”了一聲:“臉色?他連蔣|介|石都敢給臉色,給我一個臉色又算什麼?”
頭目心中敬畏,擎著兩眼伺候。
“此人非池中之物,眼前就是騰雲駕霧的時候。”杜月笙托了煙槍,叫頭目點著了,含了一口,半天才道:“他敢讓蔣}介}石停征軍費,我們要攔能攔得住?還不如結交了這個朋友。”向短榻上歪倒,橫看煙槍,如橫看劍鋒:“此一時彼一時,總是刀口上舔血,教人小看我杜某人。豈能如王亞樵那等匹夫、隻有蠻勇?今日教孔祥熙也派人求我,痛快得很!”側目看手下:“葉漢動心了?”
那頭目一笑,也不回答。
杜月笙也笑了:“操他媽的,鬼話迷心。”玉石煙槍向榻上一磕,金聲玉振之響:“拿一萬給姓葉的,叫他自去澳門,格老子倒是不信,我上海灘盤不下的金龍,窮鄉漁村,倒能養出賭王?”
那頭星月交輝,葉漢見金公子二人遠去,隻是悵然佇立。
求嶽回首看看他,摸著脖子歎道:“可惜今天沒戴白圍巾。”
露生:“……這有講究?”
求嶽奸笑:“以後你就懂了。”步出杜公館,才發現自己仍拉著露生的手,露生也是緊緊地攥著他,不由得低聲笑道:“我覺得今天好爽。”
露生笑道:“我也是。”
兩人豪氣之餘、心中有趣至極,遠遠見孔祥熙帶著一乾警察在路口等候,都覺意氣風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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