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海風(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16930 字 9個月前

接下來的談判,就都很順利了。

大家討論過為什麼英國政府會突然改變心意,這活像三歲孩子,給糖他不要,你拿走了他又想吃。顧維鈞道:“其實曆數世界各國,沒有哪個國家是像中國這樣,既擁有豐富的資源、又擁有繁盛的人口,同時還有自己拿得出手的工農業。蘇聯是看上了中國的輕工和糧食,英國是想拉中國加入英鎊體係,哪裡是什麼英雄救美?各有所圖而已。”

宋子文道:“話雖然是這樣說,如果沒有建豐一個采訪,英國也要躊躇的。”

稀裡嘩啦地,大家洗牌,顧維鈞抹著牌道:“你說對了,現在的局麵其實是英國最想要的局麵,他自己是沒有信心獨占中國市場的,你要他自己承擔救援中國的壓力,它也扛不住,所以能和美國平分秋色,還有蘇聯在旁協助,英國就覺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六條。”

馮六爺冷笑道:“隻有美國委屈,委屈也是它活該,給個好臉不要,非要吃巴掌——不要。”

大家都點頭,忽見陳光甫從樓上下來,陳總經理笑道:“又打牌?少川是在這住下來了,尊夫人剛來電話問你,問你到底輸了多少錢,若褲子輸掉了,給你寄褲子來。”

滿座笑出豬叫。

因為不放心談判進度,顧維鈞一直留在華盛頓。之前是一起悶得抽煙,自從進度順利,使團賓館就開始了多彩多姿的娛樂活動——宋小舅號召大家一起搓麻。剛開始眾人還有點矜持,一個個都道:“你們玩就好,我來觀戰。”後麵接二連三地就都下場了,這一個個商場上是銀海蛟龍、麻將毯上是牌桌胡仙。唯有顧大使在外交場上雖然所向披靡,打牌的風格卻非常二愣子。顧大使振振有詞:“一家長考,三家暴躁。打牌就是為了發泄壓力,你在牌桌上勾心鬥角的什麼意思?”

兩圈之後,顧大使:“我又輸了……”

顧大使捏著一張東風,指金求嶽道:“你們這裡有個偷天換日的鬼才,怎麼能怪我輸呢?”

金總正在後麵叉橙子吃,聞言舉手:“怎麼我不上場也中槍?我打牌不出千啊。”

孔祥熙笑道:“這話彆人信,我不信。你什麼賭術?在杜月笙那裡贏過的!”

眾人都訝異:“還有這個事?”

“可不是麼?不信你們問杜老板,輸得心服口服。”孔祥熙笑道:“去年通商銀行,不是跟杜月笙鬨了點爭執麼,怎麼說和都說和不動,後來就這小趙雲單槍匹馬去赴會——”指求嶽道:“兩合一交手,月笙都驚詫!前陣子見麵還問我呢,問明卿幾時有空,再玩一把,他最會玩骰子。”

大家都起哄:“哎明卿不要坐著吃了,你來當骰官,你來給我們搖一個!”

死肥宅嘴真大,好好乾嘛抖人出千實錘?金總心虛:“我發現孔部長你這個人,用人可前不用人可後,啊需要我的時候就明卿一切拜托了,不需要我的時候就一直抖摟我黑曆史。”

顧維鈞道:“明卿,不是說你出千,你知不知道牌桌上有氣的,氣向著誰,誰就能贏。我們這裡數你氣運最猛,你看你坐在幼偉後麵,這一晚上他贏多少了?你還老坐我對門——你坐到我後麵來,給我鎮鎮場。”

金總聽說就要起身,馮耿光回頭道:“乾什麼?他說你就動,你跟誰是一夥兒的?”

大家笑得牌都撒了,金總拱手求饒:“我誰也不看,行了吧?各位饒過我,讓我去廁所撒個尿。”

眾人都笑道:“快些回來,知道你有錢,也不給我們贏幾個!”

金總溜了溜了。

從會客廳裡出來,孔祥熙也跟著出來了,孔祥熙道:“明卿慢些走,我和你一路。”

金總:“我是真的去廁所。”

你不要這麼少女啊孔部長,還手拉手上衛生間嗎?

孔祥熙笑道:“我等你,咱們一起去花園裡散散步。”

金總真就去上了個廁所,孔祥熙在門外等著他。孔祥熙笑道:“彆人都打牌,你光坐著看,我以為你最起碼有一點俗人的樂趣,不想明卿你是真高雅的。”

“我怕輸。”金總誠實,心說而且我會的麻將跟你們還不一樣,規則好多不同。

孔祥熙大笑起來:“你家金山銀海,你還怕輸?怕不是白老板文雅,管著你呢!”

兩人各叼一個煙鬥,踏著花園裡的月光,尋沒蚊子的地方走。美國的大蟋蟀特彆會唱,交響樂團一樣,各種琴瑟齊鳴,不停地還有被踩到的蟲子蹦在皮鞋上。金總見孔祥熙摘下眼鏡,擦了幾下,知道他約莫是要說正事了。

果然孔胖胖戴上眼鏡,回頭問道:“這次回國,有沒有什麼打算,是來中央銀行,還是繼續在南京主持商會?”

“商會和央行不能共存嗎?”

“不是不能共存,隻是怕你不能兼顧。”孔祥熙緩緩道:“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在美國半年來孤身奮戰,南京那邊對你是萬分珍惜,隻恨十幾年來未識張良陳平,讓你明珠蒙塵。昨晚中正親自打電話來,說你良才難得,他有意提拔你,接任我的位置——”

“……”

這話實在太高危了,金總承認過去看孔祥熙是不順眼,但絕對不想在這個時候跟老孔搞爭寵的戲份啊!

蔣光頭搞什麼飛機,哪有這樣挑撥後宮問題的?

金總隻想做個小小的貴人,隨時方便跑路,皇後貴妃這種位子金總敬謝不敏:“不不不,我絕對沒有這個想法。老——蔣委員長這麼說純粹是抬舉我,叫我做財政部長,那不是開玩笑嗎?”

他這個人天生不善於跟朋友偽飾,若是過去和孔祥熙針尖麥芒,那嘲兩句還能嘲出來,此時因為真心,反而異常窘迫。孔祥熙笑道:“你怕什麼?難道我說這話是為了試探你?我是真心的來問問你。”

金總不吭氣,心說我感覺你就是在發酸。

“沒有說立刻就要你做央行行長,你先聽我說完。”孔祥熙拿下煙鬥,輕輕在手裡摩挲,“委座的意思呢,是希望你先拔一拔,實業部著實是委屈了你。我們考量了一下,希望你代替幼偉,先主持中國銀行。”

金總一頭問號:“這不太好吧……”

那不是得罪六爺嗎?

“你不要多心,不是要你擠掉幼偉的意思。幼偉這個人,脾氣比較倔,他才乾是有的,但可惜不太會為人……你知道的,多少人去中行辦事,他時常地給人臉色看——但敬重他才華橫溢,所以委座一直留他在中行的位子上。”孔祥熙看看他狐疑的神色,有些無奈地笑,“但今時不同往日,法幣一旦落實,中行需要一個能四麵逢春的行家,你比他年輕,又總是能得大家的喜歡,好說話、會說話。加上白銀法案一戰,你這功勞不遜於他,所以你來接替,是個最好不過的選擇。”

“我接管中行,那六爺怎麼辦?”

“他照舊做董事,實權移交給你罷了,子良會跟你一起派駐中行,不會讓你難做的。”

金總覺得這話危機四伏。

江浙商團走到今天,無非就是憑著大家齊心協力,金融工商各不相犯、且能相援。如果說求嶽是這個隊伍裡的旗手,馮耿光就是後方的定海神針。這個組織是由加法構成的,金求嶽負責商業,榮穆二人負責工業,馮氏負責金融。

統一江浙、稅改反擊,白銀戰爭,把這三股力量擰成了一條繩,是共患難過的生死兄弟。

如果金總同意了孔祥熙的建議,那麼宋子良擠進來,馮耿光就會出局。

宋子良是宋子文的弟弟,央行派駐自己去中國銀行,強奪六爺的權,還加上個宋小小舅在一旁監國——且不說取代馮耿光,財團內部會否因此而離心離德,四人小團體被削弱成三人,還是砍斷了金融這條重要的腿。

怎麼想都不是劃算的事。

“孔部長,你知道馮六爺對我有大恩,沒有他當初貸款給我,就不會有今天的江浙財團。”

孔祥熙沒說話,隻是點頭。

求嶽平心靜氣地說:“我不是不能做,但我要六爺知道這件事,咱們攤開了說。中國銀行是六爺半輩子掙出來的,如果他真心願意,那我可以答應,他如果有半點不情願,那我不能乾這麼忘恩負義的事。”

“攤開了說——幼偉那麼愛惜你,縱然不情願,也要說情願的。”

知道你還問?!

孔祥熙看出他的不悅,連忙拱手:“罷了、罷了,是我考慮不周——不怪你多心,我隻是覺得中行差事最美、最是肥缺,而且幼偉又愛惜你,卻沒想到這一層上。”

金總看他一眼——你是真沒把六爺當外人。

“……明卿生氣了?”

老肥宅能不能不發嗲,金總給他搞得沒脾氣:“不生氣,就是腦殼有點疼。”

換成彆人,情形早就尷尬到散夥了,好在孔部長臉皮厚,慢慢地原地踏步,等求嶽跟上來,他自己退後半步,虛扶著、勾肩搭背的意思:“其實我也不想你去中行,我更希望你直接來財政部,位子我都給你留好了,就任財政副長。”

“可以啊。”

“你說得輕巧,你知道你差了多少條件?”孔祥熙苦笑:“我告訴你罷,副部長這個位子可是大肥缺,其實比中行行長還要好,但必須是黨員,還要入黨兩年以上才能就任。”

金總:“……”

“所以明卿,不是我說你,你祖父這個人,太沒有遠見了。他跟著張靜江這麼多年,也沒有想著說讓你入個黨。”孔祥熙吐了一口煙:“解決的辦法不是沒有。四大行行長是可以代任財政副長的,所以我打算讓你先做中行行長,代任副長,然後同時就介紹你入黨。你在中行做兩年,資曆威望又升一層,到時不要說副長,我正好也該屆滿離任,由我保舉你接任財政總長,水到渠成,誰敢有意見?”

“……那孔部長你呢?”

“你還真以為我在乎這個財長的位置?”孔祥熙慣性無奈:“汪兆銘屆滿,我要負責行政院。”

哇塞,原來是高升了。

這金總就懂了,孔胖胖想在離任之後繼續把持財政部,順便還賣金總一個人情。

孔祥熙溫聲道:“我是盼你心切,隻怕不夠真誠,反而讓你多心——隻是一條,必須要入黨,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入黨。”

“……一定要入?”

“你不想,是不是?”

金總不知道該怎麼說,又怕得罪光頭,又怕暴露傾向。

孔祥熙一直看著他,良久,長歎一聲:“我早想到今天說這些,你是不會答應的。當年唐生智和李宗仁也極力地想讓你入黨,你都回絕了。我知你閒雲野鶴,不愛這些,若不是為民生國計,隻怕連商會的會長你也不想做。”

半天了你可終於說了一句人話。

兩人忽然都有些沉默,求嶽不說話,孔祥熙也不說,他們都盯著草叢裡若隱若現的螢火。

人生有時挺難抉擇的,金總自認在政治這條路上是個小學生,攪入中美談判已經是他的極限了,不進國民黨是底線,進去了真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他和孔宋兩家的來往已經越來越密,再入黨,要抽身就真是千難萬難了。

孔祥熙忽然走到他麵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金總嚇壞了:“孔部長你這是乾什麼?!”

孔祥熙撐住他的手:“你不要扶,你讓我行完這個禮——這是你應得的。”不顧金總嚇得像隻尖叫雞,孔祥熙極鄭重地一連三鞠躬,起身道:“我今天說這麼些,於你來說,心中許多懷疑,是不是?”

金總擦汗:“孔部長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剛才那些建議,都是我跟中正提的。”孔祥熙緊握著他的手:“一年了,明卿,其實是十年了,你讓咱們中國長了臉,痛痛快快地爭了一回誌氣,以後就是好日子——千言萬語,我孔某人無以言謝,我,我不知道怎麼說。”

因為燈光幽暗,其實兩個人的表情都不是很清晰,如果此時夜色明亮一些,求嶽會看到孔祥熙的眼圈兒是有些紅的,聲音也哽咽了。

“我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對你的謝意,你出生入死,為國屢立奇功,總不能讓你就這樣平平無奇地照舊回國吧?我想謝謝你,沒有彆的意思,就是想給你一個配得上的光榮。你不知我思量了多久——思來想去,我也隻能從這些俗路子上麵略儘心意,奈何高官實權你不稀罕,黃金白銀你也不缺。”孔祥熙苦笑道:“一片丹心,我們居然無以回報。”

求嶽有點不知所措:“大家都是中國人,我不是為回報才做這些事。”

“我知道、我知道。高風亮節,國士無雙,是我做人太淺薄,拿這些功名利祿酬你,反是玷汙你一片冰心。”

你這彩虹屁也太瞎了,就金總這鳥形象還國士無雙,金總羞恥:“求你了,咱們說人話吧。”

孔祥熙略略一怔,大笑起來。

金總也笑了。

他們抬頭仰望,天上是很皎潔的下弦月,把盈過又缺的淡泊光華灑向人間。

“今晚的話,明卿不要放在心上,你不願意的事情我決不勉強。”笑罷,孔祥熙抱著他,把肩膀拍了又拍:“你放心,這些東西我再也不提了,但我有一件大禮要送給你,這一件,你一定要收下。”

“……又是啥?”

“你不要問,但我保證,你一定喜歡。”

不知不覺地,他們圍著花園走了一整圈,又走回了會客廳的廊前。恰恰聽見裡麵一片熱鬨的笑聲,是顧大使洪亮的聲音痛快道:“東風!胡了!”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