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的時候,沈家小樓便有人到訪,來人熟門熟路,女傭們見她也熟,將手向二樓晾台上指了指,她便輕手輕腳,走上樓去。
沈太太在樓上就看見她了,也不起身,懶懶笑道:“三妹怎麼這一大早就來了?寶昌不在家裡,你隻管放開了走就是。”
沈寶昌家裡兄弟四人,沈經理排行老二,來的這位是沈三的老婆。三太太聞言笑道:“我隻當二哥在家,怕打擾他休息——二嫂在挑燕窩麼?”
“你看這東西,這也配叫做燕窩!”沈太太沒好氣地把水碟子向前一推,“裡麵的草比毛多、毛比沙多——三樣加起來沒有燕子屎多!我從昨晚上就在挑,挑得眼睛都酸了,剩下這些能不能熬一盅都是難說。”向樓下喚道:“劉媽燒壺茶來。”
三太太連說不用倒茶,坐下來接過碟子,代為挑揀——果然一窩腥臭,亂蓬蓬的全是臟東西。她一家仰仗二哥鼻息,此時兩手空空地到來,生怕要看妯娌臉色,因此不嫌這活兒麻煩,一根根地刮去海草燕毛,邊做邊道:“其實補身體也未必要吃燕窩,我那裡還有一點西洋參,早知道二哥不爽,我就帶來了,可惜沒有提前知道。”
沈太太搖頭道:“你太不懂了,急得上火的人,哪裡還能用參?人參要把肺血頂出來的——”她指著沒人的臥室方向,“在家裡成宿成宿地睡不著覺,怕,又急,還要陪著那個殺千刀的到四川去求人,好容易到家,坐在那裡隻是發呆,嘴唇上都起燎泡。”
三太太歎息道:“其昌擔心二哥,所以才叫我來看看呢。”
沈太太瞥她一眼:“三妹隻為來看看的?”
沈三太太臉上一紅,她來自然是為了打探風聲:“其昌還叫我來問問,問這罷市罷工,罷到什麼時候算完。”手上不敢停地挑著燕窩,“行情原本就艱難,廠裡半年多沒有進賬,還欠了好些款子,實在是不能再罷下去了。”
“——這才剛幾天?你們又撐不住了。”
這三弟家最是個拖不動的旱船,開了個小小的火柴廠,隻有第一年掙錢,後麵就一味地求哥哥周轉。沈太太知道這個弟妹來了就是為了討錢,不然怎有好氣、大早上坐在這裡扒燕子的屁毛?
又聽她扁著嘴道:“你說二哥這算什麼?我聽說金家撥錢給外地的工廠,說動他們一起罷工,那為什麼我們這些廠子反而一點補貼沒有?二哥也不說說他!急三火四地把人合攏起來,倒像女人撒潑——我們在家還不這樣撒潑呢。”
連這些家庭主婦也看出來了,和去年的稅改相比,這次罷市實在太倉促了,去年是以逸待勞、如今卻是威逼利誘。她們不見得有宋氏姐妹的巨眼,卻從自家男人的唉聲歎氣裡察覺到了危機——他們連麵子都懶得撐了。
沈太太有意拿她的勁,坐著聽她討飯似地抱怨,盯著她挑淨了一個燕盞,終於鬆開唇角,笑容也隨之蕩開:“真是耐不住性子!怕什麼?你二哥已經去南京了。”
“……我以為還在榮老爺那裡!”三太太驚喜得拿不住鑷子:“怎麼沒聽見一點風聲?”
“你是個打牌都輸糊塗的,風聲能讓你知道?”沈太太神秘地笑,“我告訴你吧,這次罷市雖然倉猝,但十拿九穩,必然能成。這些天老爺們不眠不休,說動了孫夫人來為這事主張,她的麵子多麼大了!你彆看那位雷厲風行,一副決斷的樣子,其實宋家孔家,未必跟他樂意,就連他兒子也向著我們。”
三太太聞言咋舌。
“你不信?這可是寶昌親口跟我說的。蔣公子也去了榮老爺那裡,決意要諫他父親——你說打這個天下是為誰呢?太子爺跟我們一條心,這才是穩操勝券,當爹的總要服軟的。”
三太太又驚又喜:“那我們豈不是從龍之功?”
沈太太一拍她的手:“知道就行了!瞎嚷嚷什麼?我跟你說這事,你可彆又告訴其昌,先在心裡捂著。他一天到晚在外麵養婊|子,你又拿不住他,好好地這次讓他吃個教訓,以後不敢不聽你的話。”
三太太眼淚都要出來了:“二嫂,我嫁人沒有嫁得好,唯獨有你這好嫂子,比親爹親媽還疼我呢。”抹著眼淚又笑:“難怪你在這裡氣定神閒,還有心情做水磨功夫。”
“我氣定神閒?我是心疼你二哥!燕窩還不是為他回來之後好好補一補,兩三個月,身體都熬虧虛了。”沈太太敲打弟妹:“還不快給我做完,挑乾淨這一盤子,就算你謝我。”
她們就著行向當空的太陽,把腥臊的燕窩揀擇乾淨,瞧見它逐漸露出的雪白的絲,心中充滿希望。宛如這半年來焦頭爛額的情形——彆管臟的臭的,隻要肯用心摘,大補的時候在後頭。
彼時沈寶昌也已抵達南京,各方商事代表都在南京齊聚。
到會談召開的這一天,老板們的表情都和家裡的太太統一了——南京屈服得如此之快,這出乎他們的意料,甚至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但消息畢竟是好消息,公告還沒在報上登出,消息卻早已飛遍全國,大家各個提前趕到。
——又要談啦!又要開始談啦!
這天早上的沈經理雖沒有吃到老婆和小姨子挑揀的燕窩,卻因眼見到來的喜訊而滿麵紅光,走下樓來,他看到蔣公子本人正與大佬們對坐談笑,更是心中大定。他人微言輕,自問沒這個身份過去陪座,於是逡巡到榮德生身後含笑站立。正聽見蔣經國意氣風發地說道:
“父親在國家的問題上,一向是很關注、很用心的,說白了,這件事鼻子碰著眼睛,一時急躁,又沒人給個台階來下——不然怎麼能如此之快地就有轉圜?治國忌諱出爾反爾,說出來的話駟馬難追,他也很為難的,有個台階就好收場了。”
穆藕初笑道:“這話隻能建豐說,你們是親父子,我們卻不能開這個口。”
他們瞧見沈寶昌管家似的溜過來,在後麵站著,都笑著招呼,穆藕初拉他坐下:“這是中實行的沈寶昌、沈經理,也是我們銀行家裡的中流砥柱,寶昌怎麼站在後頭?坐吧!”
蔣經國儒雅地問好:“沈經理快坐,站著我不敢當。”
沈寶昌心中大感榮耀,他是江浙財團的小卒,赴美前話都說不上的人,更彆提與蔣公子麵見談話,此時卻得賞識!打躬作揖地說道:“明卿還是有麵子,沒想到他交情這麼廣……謝謝您為我們寫信聲援,昨天就見您來這邊商量,少爺辛苦了。”一激動,話也說不像樣:“——要是孫夫人也能來就好了!”
旁人聽他說話不成體統,尷尬又好笑。你是找家長告狀還是小孩子吵架?孫夫人又不是你的媽!
若她能來,那宋大姐宋三姐都可以來,男人還談什麼?把你老婆也叫上吧,娘們兒吵架算了!
蔣經國忍俊不禁:“我來也不是隻看明卿的麵子,是我和大家想在一起。就算他不來找我,我也要來找你們。”
當天求嶽登門拜訪的時候,蔣公子正對著孫夫人的信發呆。他從美國回來之後就陷入了上下兩不沾的境地——談成中美貸款,原是大功一件,可父親隻是淡淡地褒獎了一句,沒有再派他什麼差事,甚至沒有讓他參與法幣的落實。
光頭爹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建豐啊,江浙的這些人,還是很不馴服。”
蔣經國嚼他這句話,嚼了三個月。
他始終看不清父親對於金明卿的態度,他為他公開發聲支持,似乎是極大的寵愛,但四川試行案的強硬措施,又似乎要把江浙財團打入萬劫不複之地。等到各地罷市的消息傳來的時候,蔣公子坐立難安,長年在蘇聯接受的教育讓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四川的問題並非在針對江浙,而是在針對另一個黨派,他甚至在考慮自己要不要主動劃清關係——和江浙財團,或者和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