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的心血,卻也是被人拿捏的地方,要一個人自證被人剽竊的東西是自己先創作的,在沒有網絡記錄可查的時代,居然比登天還要難。
“——有沒有人幫你改過這個本子?”
露生明白他們想說什麼,沉默片刻,他搖搖頭:“一個不知去向,另一個我請不動。”心頭繁雜萬端,真是理不清多少頭緒,站起身道:“鄧先生為我的事忙碌了,今日我實在沒有心思相陪。”
鄧先生忙道:“我不要緊,若你需要證人,我可以在南京多留幾天。”
露生搖搖頭,再沒心思說話,隻吩咐承月:“今天的事,不要說與大先生知道。”向幾位戲迷請到:“我送各位,盛情感銘。”
眾人見他神色鬱鬱,知他性格要強,心中鬱憤難遣,不肯傷情於人前。都安慰地告辭:“有什麼事,我們都在南京,時常也來的,隻要小爺開口,我們義不容辭。”
這裡露生望客人們走遠了,臨水站著,有些當風的冷。掉轉身獨自從後門出去,文鵠跟著,露生也道:“你不用跟著了,我心裡很煩,想一個人靜靜。”
他走去街上,叫了一輛黃包車來,無情無緒地坐了上去。
車夫原地站了一會兒,問:“先生去哪?”
露生望著腳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錢,往前遞道:“去哪兒都行,您帶著我走一走吧。”
車夫“哎”了一聲:“那您把篷子拉下來吧,今天風不小。”
這一路走去了哪裡?露生也不知道,搖搖晃晃地穿過街市,聽見嘈雜的鬨市的聲音,那原本是屬於求嶽出生入死帶來的繁華,一樣為人所竊。他也開始有些厭惡嘈雜的聲音了。捂上耳朵,偏又聽到風聲、人聲、鳥啼聲,商店門口彩旗被風搖動的招展之聲。滿世界的繁華,居然無一處能令人覺得可親。
行到不知何處,驟然渺渺地聽見一陣熟悉的曲調,是在一片陌生裡的異樣的熟悉。
露生扶住車篷,方知天色已經晚了,連月亮都升起來了。他就這樣坐在黃包車上走了兩個鐘頭。其實中間走走停停,他也是一點兒不知覺的。
他叫住車夫:“師傅,您停一停。”
車夫點點頭,把車放下來。
露生坐著沒動,隻是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篷,看見隔著秦淮河的就是得月台。那裡正有人唱戲,不是正式的演出,是練嗓。
露生聽得有點愣住。
他忽然明白鄧先生那時複雜的表情了,因為此時此刻,這種體驗真的有一點詭異,那琴笛清唱的聲音太像他自己了,咬字發音無不肖似,隻是喉嚨稍粗一些,像是連唱了十幾場戲累到極致的白露生。
再聽他不緊不慢地唱“冰肌玉骨。自淸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不覺毛骨悚然,再等他看到遠處那個模糊的舞動的身影時,露生差點兒笑出來——居然會有人這麼亦步亦趨地模仿自己!把自己刻了個模子,隻是刻得很粗糙,專撿神態和唱腔上有特色的地方,照貓畫虎地學去。
武小艾是典型的會鑽空子的人,他知道怎麼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行家。他也是典型的聰明人,知道怎麼樣能把一個人逼得惡心欲死。
露生想,稀罕的是他改行這麼多年,原來沒放下旦行。
望著遠處那位不知是越女還是西施的人物,感到十分可笑——這戲怎能不備受好評?又怎麼能排得不快?有人十數年如一日地在剽竊,不光剽竊這部戲,還剽竊白露生這個人,恨不得把自己整個樣子揭一張畫皮蓋在身上才好。
車夫問他:“先生去聽戲嗎?”
露生笑著問:“最近這裡都在練戲?”
“都在傳呢,北邊演得很紅的好戲。”車夫道:“這幾天常有人來聽的,再晚些就開演了,叫——浣紗傳奇。”
露生又“噗”一聲笑出來。
剽竊真是容易的事情,隻要動得快、動得早,不費半點力氣,彆人的心血就全歸你了,要是你再多點耐心,隻怕不大懂戲的人,還要和你爭論你倆各有千秋、他有他的好、你有你的好呢!
這一刻他簡直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善罷甘休了,他的底線一直在往下崩塌,從前斷不能忍的事情,如今居然習以為常,從前隻怕要哭著氣死的事情,如今居然默默地也就這樣了。走下車來,他心平氣和地遠望得月台的燈火,不知對麵是否也能望見黑暗中的自己。一陣早春的氣味,花香淡薄,濃烈的是開春濕潤的土香,還有些野草淡淡的腥臭,投目望去,果然蕭艾彌生,使薜荔難尋。
“咱們回去。”他吩咐車夫,“回榕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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