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怨心(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5898 字 9個月前

武小艾又想起當年他們那次對台戲了。

那場戲到底是怎麼唱起來的?露生是早就忘了,因為一個年紀那麼小的孩子忽然一鳴驚人,看不慣你的人實在太多了,便是沒有毛病也要來給你挑毛病,武小艾不過是眾多的唇槍舌劍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武小艾也有遺忘的感覺,事情的經過沒忘,但他試圖遺忘這場爭端的起因。

起因其實跟他無關,是吹捧白玉姐的人吹起來不帶腦子,說這孩子如此貌美,天分又高,可以算得上一個“小蘭芳”。當時梅蘭芳剛剛訪日歸來,也做過“遊園驚夢”,要說這個吹也不算完全地站不住腳,隻是咖位和成就上過於離譜,近乎劉亦菲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因此我可稱作小劉亦菲的水平。

尬吹,因此有些人不樂意了,但他們也知把這麼點兒的孩子和梅蘭芳相提並論,簡直是在給小梅掉份兒,你去談他們的天分和成就,完全是把李逵和李鬼拿在一起認真談水平,豬腦子都不會乾這種事。槍口調轉向了白玉姐的出身——出身不好,從名字就知道了,所以你叫他“小蘭芳”,那不是有影射小梅舊事之嫌嗎?從這個角度出發再去評價這個不大清白的孩子,那怎麼踩都可以了。加之春華班在得月台得意,好些班子心裡早就看不慣,於是東一聲、西一聲,都出言譏諷。

大家還挺會操作的,個個精通李代桃僵,還精通一石二鳥,於是言論最後變成了“白玉姐唱得也算好?我看他還不如先前的武荔瑤。”

是不是?這會玩兒的程度不亞於後世的追星少女,躲在彆人裙子底下開炮。

至於當時的梅黨,完全狀況外,壓根兒沒聽見白玉姐到底是誰。

武小艾清楚這是彆人給他下套兒,可是仍然有痛快的感覺,明知這些人並不是真心為自己說話,卻盼著他們能多說兩句。可是居然就有這麼多人肯為玉姐爭辯,越笑他們越要去看,就要看漂亮孩子稚嫩地登台、聽他不大純熟的唱腔,有清水芙蓉的感覺,並且自信任何人來聽一聽、都會明白這是多麼無可爭議的一塊璞玉渾金。

武小艾原本是被拖出來當幌子,末了居然真的被玉姐漸漸地壓住了風頭,請他的人少了,連班子也不大願意帶他了,他變成了白玉姐的備選——春華班玉姐有沒空呢?又沒有空?又使性子?那算啦,找荔瑤來吧,荔瑤也還行。

“讓他們再去問問,能不能來賞個臉,這個戲還是那一位叫座些,兩個旦輪這唱他又不累——我知道這個小孩兒是沒有那麼傲的,都是張姑娘會搗鬼,你給張姑娘買點煙。”

最後,話都這樣說到臉上來了。

換做誰都很難忍受這樣的屈辱,武小艾想,我登台在前,成名也在前,雖不是樣樣勝過他,可也並不是樣樣輸給他。忍不住問著經勵:“你把我找來了,牌子也掛出去了,現在又要人跟我輪著搭這個班,從來梨園裡有這個道理麼?個個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們把戲當什麼?這到底是聽戲呢還是嫖兔子呢?!”

那天的戲,他和玉姐誰都沒有唱,結局十分惡心人,玉姐雖然沒有來,來了個新的月姐——也是唇紅齒白的,長得俏麗,白玉姐是端著一副清高姿態,這一位是骨子裡的喜歡賣弄風騷,這種人居然也能鎮住場子,可是他唱的是什麼?把杜麗娘唱成了杜十娘。

武小艾真的忍不了了,抱著包袱,憤然而出。

他那時還有些擁躉,都是些行當裡的人,知道這件事後哪肯罷休?堵著得月台的後門一通叫罵,早該罵了,拖到現在才罵無非是眼看飯碗不大保得住了,原本他們在荔瑤和玉姐兩邊搖擺,犯不著得罪哪個,不成想春華班自己漸漸地什麼行當都全了,並沒有要他們投誠的意思——這才著急。

兩邊吵翻了天玉姐也沒有出來,武小艾自己衝到門口,叫張老娘帶話:“事情因他因我而起,他關著門不出來是什麼意思?”

他不知道玉姐已經為這事情和月姐吵了一架,說月姐:“媽媽的脾氣你不知道?最會煽風點火,把我們架在炭盆子上烤,她說你就去?那是你第一台戲,你就這麼奪人聲勢,叫人記恨,圖什麼呢?”

月姐反唇相譏:“你第一場不是搶他的戲?師哥能搶,我搶不得?又來這一套,反正師哥比我們高貴得多,多少有頭有臉的人喜歡你!你自然容不下我們也出頭,個麼事拿官話教訓我。”

一番混賬說話,把玉姐氣得哭了,因此出來見武小艾,竟是淚痕未乾的一張臉,梨花帶雨。把聞風而來的戲迷看得跌足心疼,都問武小艾:“你是大人他是孩子,難為人也不能到這個份上,是要給你磕頭賠罪才算完嗎?”

武小艾膈應得無話可說,懷著氣向玉姐道:“你用不著這麼哭哭啼啼,我來並不是罵你,就是想問問你,要把南京這塊兒地方歪成什麼樣?要是你覺得唱戲就是這麼唱,你不如明著說,按秦淮舊例,我替你們分開兩部,省得我時常與你搭戲,大家名聲難聽。”

玉姐原本是出來息事寧人,聽他這話,踩到痛腳——秦淮河上誰不知“兩部”是什麼意思?這原是風流女子們自矜身份的舊俗,以河為界,分“南曲”“北曲”,北曲指的是南市珠市兩個地方,娼妓所居,即便唱曲也不過是掛羊頭賣狗肉的生意;南曲卻是舊院所在,八豔皆出身於此,是風雅所在。

這話罵得很精妙,不管南曲北曲,歸根結底,做的是一種生意。露生當時年少氣盛,更激起回護之心,話頂話回道:“武師兄這話什麼意思?什麼叫做分兩部?我師弟也是好生唱戲的人,這話究竟說誰?”

武小艾冷笑道:“你師弟做的那好戲,彆叫我說出來了,跟你混在一起都是玷辱我的名聲。”

其實現在想想,吵這些,圖什麼,武小艾恨自己的時間少了一些,如果當年能有如今的功夫,犯不著去踩白玉姐的尾巴罵他是相公。他隻是太想證明自己了,跟自己證明自己,證明“雖然不是樣樣勝過,可並不是樣樣都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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