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蜀錦(1 / 2)

玲瓏月 白雲詩詩詩 6993 字 11個月前

曾養甫到得重慶的這一天,是小雨彌漫的天氣,山城裡一半是霧、一半是雨,潮濕得似乎女人宿夜哭泣的臉,從灰色的雨霧中透出街道曲折的斑駁,以及如眉青山隱隱黛色,正是夢啼妝淚紅闌乾的情形。雨水暫時衝淡了這城市燠熱的六月,讓它有一點憔悴,也有一些慵倦的風情。船近碼頭,便聽見沿岸一溜兒吊腳樓的熱鬨,稀綹嘩啦的聲音絮絮地傳來,隨著江風吹到船上來,混著纖夫的號子,使這一段江鮮活起來——怎麼說,哭了一夜的美人也得梳頭洗臉也要吃飯,灰心失意之後重新收拾起來,增加了一點市井的平常心。那就是六月雨中的重慶,風也好、雨也好,隨你來隨你去吧。

曾養甫在船上遠遠地望見露生,意外地覺得他和這個城市格外地融洽,氣質或心態上的融洽。他和露生見麵不多,屈指可數的次數,卻在碼頭的人群中一眼認出他。露生擎一把黃黃的紙傘,月白衫子,迎江風而立,這是多麼好看的情形,水邊菖蒲、江上芙蓉,在人群中清雅得脫穎而出,教路過的行人都成了背景。好一會兒,曾養甫才從他背後的人堆裡認出茅以升,這倒也怪不得他,茅博士先前肯定不在江邊,也不知他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在人堆裡突然地露一個頭,專注地舉高了手搖晃,他身邊的露生便也看見曾廳長——現在要叫曾委員了,和另一個同來的人,一齊招手,三個人同往渡口下來。

曾養甫叫道:“岸上等著吧!這底下人多!亂!”

舢板一個個地搭了客人們上岸,四人相見,歡笑問好。露生身邊跟著個小子,將曾養甫的箱子接了去,茅以升便給兩邊介紹:“這是我們中央建設委員會的曾養甫,曾委員,先前在浙江建設廳,廳長,我的老上司。這是安龍廠的副廠長,陶嶸峻,安龍杭州的絲廠就是他分管的——也是北洋畢業,你的小學弟!”

陶嶸峻笑著叫了一聲“曾委”,曾養甫連忙道:“叫師兄!小師弟,聽說你是入學的第一名呀?那一年好幾個高分的才子,你這狀元是精英裡頭選精英,也不知金明卿怎麼給你哄了去,叫你給他管廠子!”兩手握了陶嶸峻的手,向露生笑道:“白老板,你怎麼想起來的,這時候來重慶!虧得下雨,不然熱壞了你。”

茅以升笑道:“這話說的,南京熱不過重慶?誰也彆說誰!”曾養甫掂著嶸峻的手道:“倒是我忘了!你兩位都是南京人,也不怕熱的——咱們彆在這兒說話啦,人來人往,找個地方坐下。那船上搖得我頭暈,走下來才覺得餓了。”

他們就近找了一間茶樓,四人落座,露生才含笑道:“勞動曾先生了,要您從湖南趕過來。”

“勞動什麼?這一年我一直是湖南江西四川,三個地方來回地跑,這條水路把我腸子都晃勻了。”曾養甫看看露生,歎道:“倒是你,這一年受罪了,人都瘦好些。怎麼是你一個人來,明卿沒和你一起麼?”

茅以升和陶嶸峻立刻不約而同地給他使眼色,曾養甫方覺失言,趕緊拿話蓋著:“電報裡究竟沒說清楚,光說叫我來見一麵,快說說,什麼好事要我來湊熱鬨。”一麵叫小二來,點菜遮掩。露生卻不在意,大方微笑:“他忙他的,我忙我的,也沒有非要行動在一處的道理。如今句容杭州,絲廠棉廠,都是我在管著。請您來也是為這兩個廠子的事情。”

茅以升道:“露生想把絲廠遷到重慶來。”

這話題出乎曾養甫的意料,手裡的茶單子放下了,曾養甫頗感興趣:“遷廠?”

原來那天露生哭到半夜,大慟之後,心情漸漸平靜。茅以升問他有什麼打算,露生擦了眼淚道:“我要去做一個墳。”

茅以升:“……?”

這話把茅博士聽傻了,思考半天,沒品出這話究竟是浪漫主義還是現實主義。藝術家說話就是不一樣啊,一般人隻會說“我想去死”,藝術家就不一樣了,人家去做一個墳——可不是嗎?從科學上來講,人死了並不會變成鬼,但人死了大概率會變成一個墳。你彆說這麼一句話居然有幽蘭露如啼眼西陵下風吹雨那個味兒,說話的藝術,太了不起了。

啊現在是品味人家說話的時候嗎?

茅博士趕緊相勸:“這又是為什麼,怎麼又說到這上麵去了。”他尋思好不容易把你眼淚哄住,你倒是跟唱戲似的高腔過去了開始花腔,哭完了又尋死,這是乾什麼。聽露生柔柔弱弱地說:“茅先生不必擔心,我主意已定。有幸和您談了一夜,我心中豁然開朗,現在沒什麼可牽掛的了,我去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惜您來南京做客,原本我應該作陪——真是對不住您。”

茅以升是越聽越不像,他見露生夜不歸家,隱約猜到他和明卿鬨了彆扭,但看不出他倆到底是鬨到了什麼程度,聽他說出這話,心中警鈴大作——他也是南京人,南京城風花雪月的舊事他聽說過,白老板這個人發起矯情病來隻能用“可怕”二字形容,從前一言不合就把金明卿捅個半死,今日哭成這樣,可見是十幾年的情分壞了,要尋死那不是很正常?

難怪他哭成淚人,難怪一直坐在這不肯回家!

茅博士痛恨自己真是呆子,怎麼連這一層也沒想到,倒在這裡陪他哭了大半天,還給他塞錢!那會兒哪還有做報告的心思,慌得連筆都擱下,一麵想金明卿是不是在家裡已經涼透了,一麵想白露生這些年也見了不少世麵,大風大浪都經曆了,無論如何不該做情殺的蠢事醜事,又是心痛憐惜、又是怒其不爭,滿心的操蛋,不敢明說“死”字,隻好循循善誘:“你不要說這種話。我家就在南京,我是回家,不是做客。你說要去做墳,你一個人去嗎?”

露生不說話了,猶豫的表情。

茅博士努力歪解話題:“一個人不行吧?你又沒乾過什麼粗活兒,要麼這樣,我陪你一起,你再叫幾個家人,要去哪兒做墳,你隻管說,我們大家一起動手。”

露生還是猶豫:“這怎麼好意思。”

“……”茅博士更糊塗了,顧不得許多,閉著眼瞎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要說工程、設計,這是我最拿手的。你先回家,休息休息,帶幾個家人,我再找幾個散工——造墳起墓是件大事,應當親友一同。”

露生的淚又泛上來:“那就多謝茅先生了。”

說不得,那幾天簡直心亂如麻,他倆人雞同鴨講,這烏龍一直鬨到句容才算真相大白。他們叫來了安龍廠的工人、並盛遺樓的兩個打手,五六個人一起,在寶華山上起了一座小塚——無物可葬,將一塊毛巾放在棺槨裡。露生遣散了工人,親手將墓地灑掃清潔,三叩三拜,對著墓碑默默落淚。

茅以升始知他是真的來安墳,不是要自殺,歎了口氣,道:“你早說是真來起墳,害得我提心吊膽。”

“提心吊膽?”

茅以升頗感窘迫,擺擺手道:“誤會你了,不說也罷。”他看墓上無名,也無神主,露生又絕口不提,因此知趣地不問。實話實說,直到封土落碑之前,茅博士都高度警惕,生怕白老板來個現代梁祝血濺七步,此時見金家傭人似乎都知情,露生也不是尋死的樣子,心終於裝回肚子裡。陪著采了些野花,放在墓前,起身望望山下:“說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在句容,你家的工廠也在這兒吧。你是打算留在句容,還是回家?”

露生想了一想:“不知先生什麼時候回杭州,若是得便,我和您同行。”

“杭州?你在杭州有地方落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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