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裴向雲自己犯渾行,但若是被老師直白地點出,臉皮倒是變得相當薄。
他支吾著拒絕道:“不了吧,太……”
“太怎麼樣?”
江懿挑眉:“上輩子再欺師滅祖的事你都做了,我也什麼都見過,你說太如何?”
裴向雲撐著手臂起身想離他遠些,可剛動了一下,背上的傷便刺痛起來,讓他腰上一塌,又無力地趴了回去。
江懿垂眸看著趴在床上的人,終於有了種「扳回一城」的快感。
先前受製於人的感覺讓他很憋屈,如今再次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拿捏著裴向雲的喜怒悲歡,這才多了些踏實的感覺。
“可這不一樣。”
裴向雲聽他又將上輩子的事翻出來說,麵紅耳赤道:“上輩子是我做的事對不起你,是我不要臉也不顧及你的感受,現在不會了。”
江懿頷首:“那所以呢?哪裡難受?”
裴向雲聽他又將話題繞了回來,有些痛苦地於胸腔中低吟了一聲,這才後知後覺為何老師如此反常。
怕是在報複自己先前一時衝動的冒犯。
他想通了這點,正欲將態度放軟討江懿歡心,背上卻驟然一涼,繼而火辣辣地疼了起來。
疼痛來得猝不及防,讓他心中那點旖旎的念頭無影無蹤,下意識地掙紮了下,拽著床褥便要逃走。
江懿輕歎一聲:“我沒力氣按著你,自覺點回來好好上藥。”
裴向雲咬著牙,又將身子挪了回去,可當那藥膏觸上傷口時又克製不住地想要掙脫,一來二去藥膏基本全滑到床上了,傷口依舊因為被雨水泡過而往外滲著血。
江懿眯著眼,聲音冷了下來:“大晚上自己作,然後跑來我這兒折騰我,能耐了你裴向雲。沒讓你滾出去你應該跪著謝我,彆再挑戰我的底線。”
裴向雲死死地咬著唇,已然咬出了血,這會兒聲音有些顫抖:“好……”
他未曾想過那土火藥威力竟巨大如斯,哪怕僅僅是承受了爆炸後的氣浪,也足以讓他創口連帶著五臟六腑一同火辣辣地疼著,其程度甚至不亞於上次被活活燒死。
或許因為上次他在火中時已幾乎失去了大半知覺,而此時卻是清醒地受著痛,於是變得更加難以忍受。
“師父,對不起……”他輕聲道,“要麼你彆管我了吧。”
江懿看了他半晌,有些無奈道:“聽話,待你好好上完藥,我考慮幫你解決下你彆的難受的地方,你看可好?”
他的聲音很輕,驀地落在裴向雲耳中,卻在他心口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向雲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師父說的可是真的?”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反正如何你也虧不了,答應我麼?”
裴向雲撞上那雙含著笑意的眸子,被蠱惑了般輕輕點了點頭。
“那說好了……”江懿道,“不許躲,不許反抗,但凡躲一下這個約定就不作數了,你能做得到嗎?”
這就好像給拉磨的驢麵前吊了根蘿卜一樣。
哪怕明知是個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如夢幻泡影的海市蜃樓一般,但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念想,才能讓他心甘情願地跟在蘿卜後麵跑,哪怕跑死都無所謂。
裴向雲額上汗如雨下,雙手幾乎要將被褥摳出一個洞來,卻生生地將自己釘在了原處,不敢動一下。
上藥上得很順利,江懿沒費多大力氣便將他背上的傷口又覆上一層藥膏,繼而換了新的未被雨水浸濕的細布。
裴向雲虛脫般終於將緊繃許久的神經放鬆了下來,歪著頭倒在床上急促地喘著氣,臉色煞白,唇齒間全是血跡。
咬得還挺用力。
江懿用帕子在他唇上抹了下,將血跡擦乾淨,繼而丟到了一邊廢棄的細布上。
裴向雲的目光追著他的背影,聲音有些沙啞:“師父,你答應我了的。”
江懿愣了下:“嗯?”
“你先前說隻要我聽話,你就……”
似乎這話說得他很沒底氣,聲音越來越小:“你就……”
“我就什麼?”
江懿輕笑一聲:“想得美,我說了隻是考慮一下,有問題自己解決。”
他說著起身,將那滿是血跡的細布和帕子裹在一起要丟出去,卻聽裴向雲輕聲道:“知道了……”
依舊沒有半分怨言,很乖。
江懿忽然覺得自己確實有些惡劣。
分明沒辦法給裴向雲他想要的東西,卻仍忍不住沉溺於掌控住旁人的五感,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試探裴向雲的底線。
底線會在何處呢?
自己要做到如何過分的程度,才會讓裴向雲徹底熄了對他的念想,正經為自己的人生找點事情做?
“裴向雲,恨我嗎?”
狼崽子顯然又難過又失落,整個人軟塌塌地趴在床上,負氣似的將頭扭到看不見他的另一邊,聞言似乎想將頭轉過來,又好像覺得這樣太沒骨氣,於是也隻輕輕動了下,搖了搖頭。
“我耍你,騙你,對你不好……”江懿輕聲說,“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我偏要這麼做,還不恨我嗎?”
不恨,不悔,不怨,這是當年求簽時他在青燈古佛前發的願。
裴向雲的指節動了動,蜷緊了半晌又鬆開,還是搖搖頭。
倔死了……
江懿有些頭疼地歎息一聲,將那染著血的細布收拾了丟去外頭,回來時透過床上的幔簾看著床上依舊老老實實趴著的人,估摸著對方已經沒了那方麵的想法了。
任誰被這樣潑了冷水都很難再生出什麼旖旎的念頭。
可裴向雲如此執著倒是讓他覺得很難辦。
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裴向雲是條瘋狗,而唯一能製住他的韁繩卻捏在自己手中。如果依著關雁歸的話自己真的會死,那將來裴向雲因此而失控該怎麼辦?
江懿方才獨自在營帳中考量半晌,想到唯一的解決辦法卻是讓這逆徒恨自己。
恨一個死人要比愛一個死人更好過。
可裴向雲卻偏生要與他唱反調,哪怕自己這樣不近人情地戲耍他捉弄他,他也是「不恨」的。
蠢狗……
江懿將外袍搭在一邊的椅子上,伸手挑開帳簾,就見狼崽子迅速地將頭扭去了另一邊,像是和自己賭氣似的。
“彆鬨了……”
江懿掩唇悶咳了幾聲:“快睡吧……”
裴向雲舌尖抵著下顎,半晌低聲道:“難受,睡不著。”
還難受?
江懿不信他說的話,側身在他身邊躺下,敏銳地察覺到狼崽子呼吸驟然滯了下,繼而慢慢向離他遠的地方挪去。
“再挪掉下去了。”
江懿看著狼崽子留給自己的帶著委屈的後腦勺,半晌無奈地輕歎一聲:“轉過來,讓我看看你。”
裴向雲背上有傷,要麼側躺要麼趴著,這會兒聽了他的話後費了不少力氣將身子轉了過來,側躺著抬眸看向他。
江懿伸手,指腹從他眉眼間劃過,輕聲道:“一轉眼真的長大了……上輩子我好像還沒見過這個年歲的你。”
興許是他的語氣過於反常,裴向雲心中無緣「咯噔」了一下。
確實如此,上輩子這會兒的老師已經自刎而死了。
他舔了舔唇,試探道:“師父,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對嗎?”
很長時間麼?
江懿笑了下,沒回答他這個問題:“你什麼時候能真的長大?”
“可我已經長大了。”
“真的長大了就不會一直黏著我不放……”江懿微微闔眼,“都沒點自己的事做,天天還像個小孩一樣跟在我後頭,能有什麼出息?”
“可我就想跟著你。”
裴向雲的目光落在他有些鬆散的衣領上,喉間驀地一緊,連忙將視線移開,心中有些發虛。
“萬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江懿眯著眼,似乎十分苦惱:“那你到時候怎麼辦?嗯?”
不在了?
裴向雲看著他,慢慢琢磨著這三個字,聲音中慢慢氤氳開一片惶恐:“你要去哪?”
江懿看著他這幅模樣,再一次按捺下將實情告訴他的想法,囫圇道:“嗯……萬一往後你做了將軍,要你像張老將軍一樣守在隴西,而我在燕都呢?到時候你怎麼辦?”
“那我一直在隴西等你啊。”
裴向雲定定地看著他:“你若是不想來,那我休沐時便回去找你,我沒關係的。”
還真是無可救藥。
江懿長歎一聲,知道眼下是和裴向雲說不明白了。
可看著他這執著的態度,如果自己哪天真的毒發身亡,這狼崽子估計能直接崩潰尋死了。
“師父……”
裴向雲輕輕喚他,語氣中帶著討好的意味:“師父,你彆不要我好不好?”
江懿卻答非所問:“眼下還難受著嗎?”
裴向雲愣了下,臉上倏地發燙,不知說「難受」還是「不難受」。
“要幫忙嗎?”江懿問道,“說話……”
“我……”
裴向雲咽了口唾沫,可唇舌仍然發乾:“要的……”
那人似乎哼笑了一聲,輕輕掙開了他的桎梏,手沿著他的胸腹向下,帶著火似的一路燎原。
到底還是在為這陪了自己兩世的學生心軟,到底還是一麵理智地要斷了他的念想,一麵又不忍看他委屈和迷茫。
人啊……
佛說:“欲因愛生,命因欲有。眾生愛命,還依欲。愛欲為因,愛命為果。”
倘若他真能勘破,便也不必在此踟躕良久。
“隻破例這一次。”
江懿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僅僅隻能給你眼下的歡愉而已。”
裴向雲低/喘一聲,麵上染了幾分殷紅,卻大逆不道地抬手揉過他的唇,聲音低啞:“那我便好好活在當下。”
作者有話說:
現在不黏糊何時黏糊(沉重)
第142章
燈火昏黃,忽明忽滅地在帳簾上閃爍著,勉強映出來一人側臥的影子。
裴向雲雙唇微顫,額上隱隱有青筋跳動,抬眸望向身側的人,卻撞入一雙漂亮的眼中。
宛如星河濺落紅塵,亦或是他曾在烈焰中見過的一山桃花灼灼。
“師父……”他心中具是飽脹的滿足感,禁不住低聲地喚著對方,“師父……”
江懿單手支頤,神情閒適,像是午後春睡剛被一簾雨聲驚醒,讓人全然無法想象他另一隻手究竟在做什麼。
裴向雲難捱自己心中的情愫,撐著胳膊起身要去吻他,卻被人擋在了半路。
“隻說要幫你,沒說還可以做彆的。”
他的聲音冷冷清清的,與裴向雲被燒灼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可裴向雲卻仍不依不饒地想與他親近,他索性抽手離開,任狼崽子被不上不下地卡著,抬起一雙滿是水汽的眸子看向自己。
“聽話……”江懿道,“彆得寸進尺。”
裴向雲似是委屈地低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側臥了回去,帶著幾分賭氣般地向老師身前靠了又靠,熾熱的鼻息噴灑在他胸口,唇齒間時不時溢出些許細碎的聲響。
江懿垂眸看著他,有些好奇道:“真的這麼舒服麼?”
裴向雲抿著唇小聲說:“師父若是想,學生也可以……”
“你看我想嗎?”
江懿的眸色仍清醒而冷冽,似乎並未被身側的人帶動著一同染上那殷紅。
裴向雲有些不服氣,昏了頭地探手去摸索,卻發現那人確實沒有半分念想。
“早說了對你沒那個心思……”江懿輕笑,“這回還不信麼?”
裴向雲咬著唇,一雙眼中依舊滿是不信:“或許是師父現在不想,但往後……唔!”
江懿挑眉,捏了捏他:“說話小心點,少惹我。”
裴向雲被人拿捏了弱點,隻能對老師言聽計從,心裡憋著一股氣兒,卻並未如他所願堅持太久。
他悶哼一聲,本能地要往江懿身上蹭去,卻被人虛虛一攔。
江懿慢條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將手指擦淨,順勢幫他也清理了,瞥了一眼身旁將頭埋進被褥裡的人,嗤笑一聲:“小孩……”
裴向雲的聲音發悶:“我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
江懿用另一隻手探進被褥,捏著他的下巴將人的臉扳起來:“不是小孩這麼快?”
裴向雲臉漲得通紅,趁人不備翻身將老師困住,不依不饒地吻上了那雙唇,心中的喜悅膨脹般地溢了出來。
老師那原本執筆翻書的手方才沾上了自己的氣息,也隻沾上過自己的氣息。
這回並非先前那雷聲大雨聲小的吻,而是實打實長驅直入,吻得江懿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連帶著眼尾也多了幾分薄紅,慍怒地眯著看向這逆徒。
裴向雲驀地愣了下,眉眼間忽地多了幾分笑意:“原來師父喜歡這樣。”
江懿擰著眉,咬牙切齒道:“孽畜,滾下去。”
裴向雲卻摟著他的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道:“師父,我很歡喜。”
他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目光投向一邊搖曳的燈火,心中沒來由地一片安寧。
老師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在他耳膜上,極大地撫慰了他心中的不安。
上輩子這個時候的自己應當正在府中,如困獸般不敢去看老師的棺槨,似乎隻要如此欺騙自己,老師就還沒有那樣決絕地離開。
江懿見推不開他,索性也不再費力氣,手指插/入他的發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歡喜什麼?”
“上輩子這個時候,你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裴向雲吸了吸鼻子:“我後來每天過不下去的時候便給你寫信。我的字本來就寫得不好,偏生越往後越拿不穩筆,生怕你看不懂我寫了什麼,花在寫信上的時間越來越長。寫之前是醒著的,寫一半睡著了,待醒來繼續寫完,每年都燒給你。”
他說完後頓了下,小心翼翼問道:“你收到了嗎?”
“沒有。”
江懿看著他眸中的神采熄了幾分,繼續道:“都寫什麼了?”
寫燕都的雪,江南的雨,錯過的桃花。他赤腳走在田壟上,側眸將月光投下的影子看做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一切到底還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成那副德行並不委屈,誰也不怪,隻怪自己。
裴向雲說著,眼眶又酸澀了起來,低聲懇求道:“師父,這輩子我們好好的,好不好?”
不想再如遊魂般孑孓於世間,不想華發早生,三四十歲便心死如行將就木的老人。
他想待老師好,想長伴君側,不再承受生離死彆之苦。
“可人總歸是會死的。”
江懿抬眸看向帳頂,慢慢道:“諸行無常,生老病死本就是逃不開的命數,沒什麼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
“那我就和師父一起死。”
裴向雲定定地看著他:“這世間沒有你,我獨活也沒什麼意思。”
江懿原本想稍微規勸他將生死之事看開,卻不料自己這逆徒偏執得厲害,隻能輕歎一聲:“糊塗……”
“師父,你怎麼了?”
裴向雲心中說不清道不明地有些沒底,空落落地掛在陡峭懸崖上一般,似乎下一刻便會墜下去萬劫不複。
今夜江懿待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為往後那屍山血海,戰火彌天都是少年某個春夜魘住自己的夢,待夢醒了,一切還似尋常模樣。
“沒怎麼……”
江懿覺得自己屬實算得上無情。
如果換個人得知自己死期將至,估摸著在裴向雲如此的執著下早就妥協地接受了他的喜歡,而非如他一般滿心隻記掛著還未實現的宏圖大業。
就連眼下待裴向雲好,也不知其中有幾分真心,有幾分算計,亦或又有些許憐憫。
如果現在不給些甜頭將這逆徒穩住,不知告訴他察覺不對勁後會出什麼亂子。
他的精力太少了,也隻堪堪夠給大燕一個河清海晏,容不得多分出去半點私心。
江懿不動聲色地推了推他:“滾下去,熱死了,你還睡不睡?”
裴向雲依言小心地從他身上離開,動作忽地頓了下,又趁人不備在老師唇上吻了下去。
他發現老師似乎很喜歡被自己親吻。
哪怕是先前自己陷入旖旎時江懿仍冷靜自持,可方才他吻著老師的唇時,卻仍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人身子驟然緊繃,變得格外緊張。
江懿好像有些惱羞成怒,又毫不客氣地賞了他臉頰一巴掌。
裴向雲倒也不甚介意,揩了油便跑,饜足地賴在老師身邊,將手輕輕搭在那人窄瘦的腰上。
兩人之間難得有如此溫存的時刻,伴著簾外春雨,倒讓人琢磨出了些許「繾綣」的感覺。
裴向雲定然是沒睡的,心跳得快而急促,緊緊地貼在他手臂上,連帶著他也跟著睡不著,想將手抽走,卻發現狼崽子抱得很緊。
“裴向雲……”他低聲道,“鬆手,熱。”
“熱麼?”
逆徒不依不饒地又貼著他近了幾分:“可是今日分明下了雨,應當冷了的。學生在隴西滿打滿算也待了兩輩子,不至於摸不清隴西的天氣。”
這是明擺著要和他對著嗆。
江懿「嘖」了一聲:“你就算這樣黏著我,我也不會給你想要的,你能不能彆……”
“給不了就給不了。”
裴向雲的聲音中帶著笑:“師父先前說隻能給學生眼下的歡愉,那學生便專心享受眼下,這有什麼不好?將現在活通透了,往後也不會想起來覺得後悔吧。”
江懿有些詫異地於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全然沒料到這話居然是裴向雲說出來的。
“死過一次後就什麼都不怕了……”裴向雲小聲道,“隻要還能在你身邊就沒什麼的。”
真的有這麼喜歡嗎?
江懿沉默半晌,輕聲問他:“你在隴西好好待著,把將軍安排你的事情都好好做了,知道嗎?”
裴向雲蹭著他的胳膊點了點頭。
“你是校尉了,平日少衝動,待下麵的人好些……”江懿眯著眼,一條條地與他講著,“恩威並施懂嗎?我還指望你往後當個將軍,把隴西好生守著。”
裴向雲的呼吸驟然一窒:“師父,你彆說了。”
“嗯?”
江懿偏了偏頭,目光柔軟:“怎麼不讓我說了?”
裴向雲喉間發緊,被什麼哽住了似的:“你上輩子也是這樣。”
上輩子你自刎前也待我很好有求必應,也是這般交代後事一樣交代我要好好活著。
而那段時間裡為數不多的溫情回憶,竟成了往後十年中我最難以忘卻的夢魘。
可他卻沒再說下去,隻低聲道:“沒什麼,就是覺得你這樣說著,好像馬上要離開我了一樣。”
“馬上離開你?”
江懿似乎困意上湧,聲音也變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倒不會,隴西還有些事要處理,待處理完了才能回燕都……估摸最少要三四個月?說不準。”
他不是這個意思。
裴向雲深吸一口氣,撐起身子看向他:“師父,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帳簾外的雨聲漸漸停了,月光從雲層後照在地麵上,氤氳進營帳之中,讓帳中勉強多了幾分光影。
裴向雲的眼睛很亮,帶著急切與惶恐,緊緊地盯著他,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消失一樣:“要是出什麼事可以和我說,我可以幫你的,你彆自己一個人擔下來好不好?”
天真……
連自己的事都沒拾掇明白,還想著要幫他分憂麼?
江懿忽地舒展眉眼笑了,抬手將指腹輕輕按在他唇上:“沒事,真的。”
“彆想彆問,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話說:
今天也是狗子被美美算計的一天;
安利黃黃的歌《故事裡的人》真的超好聽啊啊啊我爆哭qwq
第143章
裴向雲原本以為那一夜自己算得上開了個小葷,往後便能與老師有更多的親密接觸,卻發現事情與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樣。
江懿似乎比原先更忙了,每日天沒亮便披著晨露與月色出門,而晚上才滿身倦意地回來,整個人看上去相當疲憊,不知去做了什麼。
他有心要陪老師一起,可張戎卻開始手把手教他如何統率軍隊,如何安撫民心,要他好好與管轄的輕騎隊伍與士兵相處,切莫分心。
裴向雲記得那晚老師叮囑自己的話,於是歇了黏著江懿的心思,安分地聽將軍的話,認真帶著輕騎隊每日巡邏布防,試圖替老師分憂。
他以為自己也算是成熟了幾分,按捺不住與江懿邀功的心思。
可每日晚上在江懿帳外等待的時間卻越來越長,甚至於幾次他都等得昏昏欲睡,那人才披著件鬥篷回來。
江懿第一次看見他等在帳外時有些驚訝:“你在這兒做什麼?”
裴向雲揉了揉眼,對他露出一個笑:“等你回來。”
江懿垂眸,麵上似乎多了幾分無奈:“不必等我,你白天不是很累麼?晚上不去休息,還有精力等在這裡?”
隻是想見你一麵罷了。
裴向雲腿有些麻了。他撐著膝蓋緩緩起身,險些一個踉蹌撲倒在地。
“沒事……”他摸了摸鼻子,“左右我也無事,就想在這兒等你回來。”
江懿靜靜地看了他半晌,輕聲道:“回去歇息吧。”
裴向雲見他待自己與先前無異,心中多了幾分失落,麵上卻未表現出來:“師父你注意休息,臉色看著不大好。”
他抬手欲與他親近些許,可伸到半路卻又改變了主意。
老師最近忙得厲害,若自己做了什麼出格的舉動,是否會讓他覺得困擾?
裴向雲心中天人交戰半晌,終究是理智將那蠢蠢欲動的念頭壓了下去。
他輕歎一聲,轉身正欲離開,額上卻忽地覆了一抹柔軟。
江懿雙眸微彎,輕輕揉了他的頭:“知道你想說什麼,聽話。”
裴向雲愣在原地,半晌才於唇齒間擠出了一個「嗯」。
“等我忙完了有事情和你說……”江懿輕聲道,“往後不必這樣等我,你自己也休息不好。”
縱然那人的手離開了他的額頭,可裴向雲仍覺得那微涼的柔軟停留在自己的額上,讓他一時間欣喜得手足無措。
“好……”
裴向雲堪堪克製住了能與老師更親密的想法,舔了舔唇:“師父你……”
“我沒事……”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倦色,顯得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回去休息吧,將軍不是說明日帶你去巡防澗邊麼?”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恍然發覺這幾個月來對方的身形拔節般地長高了不少,隱隱比自己高了快一個頭。
“那我不打攪師父,先回去了。”
裴向雲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可看見老師麵上的倦意時又忍了回去。
還有很多日子,不急於一時。
那一晚後他回去認真思考了老師說的話,下定決心不能讓那人覺得自己像個小孩,不願將重要的事情與自己一同分擔。
於是他試著把情緒牢牢壓在心底,待思念終於露了個頭時才按捺不住地尋了過來。
江懿原本以為他還會再與自己磨蹭一會兒,卻未想到狼崽子答應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驚訝:“嗯?這麼聽話?”
“先前學生也是聽師父話的……”裴向雲輕聲道,“我已經能幫你做很多事了。”
他又看了眼老師,咬著牙轉過身,生怕自己離開的意誌不夠堅定一樣向自己的營帳跑去。
待跑回自己營帳前前,他下意識地回頭,於夜幕中看見那道瘦削頎長的身影好像還靜靜地站在原處,沉默地看著自己的背影。
——
江懿把該處理的事悉數處理完畢後,隴西已先一步邁入了冬天。
他再一次去地牢中看關雁歸時,那人已瘦得皮包骨,眼窩深陷,麵容乾癟蠟黃,與半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校尉判若兩人。
江懿在他的囚籠前蹲下身,細細地打量著這階下囚,輕聲道:“如何?你還是不願說麼?”
縱然他看淡生死,卻不保證洪文帝能如自己一樣看得開。基於這一點,他還是得試著問問關雁歸解藥的事。
關雁歸的喉管中發出駭人的抽氣聲,看著江懿緩慢而堅定地搖了搖頭。
“甚好……”
江懿語氣淡淡:“那便等過幾日我回燕都,親自去詢問你姐妹吧。”
一句「姐妹」落入關雁歸耳中,讓他行將就木的身子猛地顫了下,回光返照似的彈了起來,枯枝一樣的手緊緊攥著欄杆。
“這是怎麼了?”
江懿慢條斯理道:“你好在意自己那燕都的姐妹。”
“我……不……”
關雁歸於唇齒間擠出這兩個字,繼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
“無妨,本來就沒想在你這兒聽見什麼答案……”江懿知道如何不見血地折磨他,“想來你那姐妹應當比你更願意告訴我些東西。”
“你等不到的。”
關雁歸的聲音沙啞得駭人:“等你回了燕都,那狗皇帝早已毒發,病入膏肓,藥石無醫,你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烏斯人不費一兵一卒便奪了大燕的朝廷。”
他悶咳兩聲,忽地刺耳地笑了起來。
江懿也舒展了眉眼,輕聲問他:“真的嗎?”
關雁歸的笑戛然而止,驚疑不定地看著眼前麵容精致的昔日友人。
“關校尉還是少些關心我們大燕的事……”江懿柔聲道,“先想想自己能不能熬過這個冬天吧。”
他說完起身,撣了撣自己的袖袍,不再和關雁歸多說一句話,轉身離開了地牢。
今日冬至,隴西軍營中走動的人卻少。
江懿隨手攔下一個路過的士兵:“你們裴校尉在哪?”
那士兵認出了他,先行了個禮,而後道:“裴校尉說今日冬至,要帶著大家包餃子煮湯圓熱鬨熱鬨。”
江懿聽著覺得有稀奇,循著那個士兵的說法找去他們包餃子的營帳,站在帳簾外看了許久,直到有士兵發現自己。
“江大人來了!”
那士兵訝異地喊了一聲,繼而將整個營帳的視線全吸引了過來。
包括他們坐在主座上的裴校尉。
裴向雲驀地抬眸,與那人的目光於半空中相撞,徑直讓他平靜許久的心中再度掀起驚濤駭浪。
他手上全是麵粉,甚至臉上也被今日大著膽子的下官抹了幾分白。
意識到自己眼下的樣子有些滑稽,他忽地有些窘迫地避開了江懿的視線,低聲道:“你們先包著,我去和師父說幾句話。”
今年的新兵或許不敢和他鬨,但與他相識許久的倒是膽子大,玩笑順便就開上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時候你們說裴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喏,他最怕的人這不就來了。”
裴向雲聽見了他們的玩笑,故作氣惱,眼中卻帶著笑意:“這怎能算怕?這是尊師重道,你們沒有師父不懂的。”
他說完後自己也覺得心虛,乾咳了幾聲快步穿過起哄的士兵們,撩開帳簾走了出去。
江懿正望著遠方出神,聽見地上的積雪被人踩得「咯吱」響,剛要回頭,卻被人從身後忽地環住腰抱了個滿懷。
裴向雲的鼻尖蹭著他的衣物,近乎貪婪地汲取著他的氣息,許多話哽在喉間,卻半句也說不出。
江懿頸側被他蹭得發癢,低聲道:“鬆手,帳前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裴向雲這才依依不舍地鬆了手,一雙眼卻仍緊緊地黏在老師身上,聲音發澀,半晌後輕聲道:“師父,我好想你。”
兩人並肩慢慢走在雪地上,江懿輕聲道:“可我見你現在過得很好。”
“他們敬慕你,親近你,願意做你的朋友……”他慢慢地說著,“我還聽將軍說你前些日子剛去附近村子剿了匪?不錯。”
裴向雲點點頭,動了動唇:“可是你不在身邊,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他與老師足足三個月沒怎麼見麵,偶爾隻能收著那人於字條留下的隻言片語,虛影一樣讓他抓不住,久而久之便用忙碌將這份難捱的思念深深藏在心裡。
沒見著人時有很多話想說。想告訴老師自己臨了很多字帖,字進步了不少,連續幾次巡防時捉回了烏斯的輕騎兵,還讓四五個村子免於被山匪侵擾……
可眼下見了麵,能說出口的不過一句「我好想你」。
裴向雲忽地想起了什麼,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摸出截木棍:“我和他們學了吹這個……你要聽嗎?”
他忐忑地瞥了那人一眼,沒聽見拒絕的話語,於是壯著膽子將那木棍橫在唇邊。
江懿這才發現那是根粗製濫造的木製短笛。
隴西軍營中確乎有這種不知如何流傳下來的習慣。士兵們平日娛樂的東西很少,沒事時就琢磨著做這些小玩意兒,一人傳一人,慢慢的整個軍營便都會了。
裴向雲似乎有些緊張,起先幾個音調不穩,往後倒是愈發順利起來,竟真吹出一首勉強聽得出來的小調。
待他吹完一曲,江懿挑眉:“很耳熟,從哪學的?”
“今年有新兵是江南人,我跟他學的。”
似乎「江南人」三個字說出來,一切心思都不言而喻了。
裴向雲麵上發燙,欲蓋彌彰道:“隻是碰巧,碰巧他識音律,並非我……”
他話未說完,便聽身側的人似乎終於忍不住似的笑了出來。
“你眼下與掩耳盜鈴有什麼區彆?”
江懿的聲音中帶著笑意:“笨死了……”
裴向雲愈發麵紅耳赤,剛要為自己掙回來幾分顏麵,卻聽那人似乎歎息了一聲。
“長大了……”江懿揉了下他的頭,“終於不再氣我,知道哄我開心了。”
裴向雲鼻尖驀地一酸,卻聽他繼續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好好守著隴西,彆讓我失望。”
作者有話說:
明天務必準點來,有些許那什麼(賽博點煙.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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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也不知道她的攻第一個字怎麼讀orz;
對於迫在眉睫的任務,係統讓於承星想找個人雙修。
整個修真界擁有純靈之體的人隻有兩個。
一個是魔尊坙邪,一個是仙尊風逐雪。
找誰都得死。
豁出去了,臉皮也不要了,但這個魔尊太純情了吧——
還沒等把人吃到,於承星就被魔尊殺了。
淦,他就知道修魔的怎麼會是好人,這個王八羔子,老子要複仇虐渣!!
這次他重生變成了乾元派弟子。
係統:宿主你振作起來啊,用你的合歡宗的本事,快點拿下仙尊!!
於承星:我暫時沒有那個心情。
這次他什麼都沒有做,就是說點好聽話,沒想到仙尊一個勁貼上來。
而且,這人有點眼熟……
等他積極回應的時候,仙尊大人卻在一個人生悶氣。
於承星:這人怕不是有毛病?越說愛他,他越生氣。
係統:你不如再積極點?
……
坙邪跟風逐雪是一個人,但世人不知道,於承星更不知道。
當初於承星哭著說喜歡身為魔尊坙邪的自己。
一轉頭重生了又對著身為仙尊風逐雪的自己甜言蜜語。
偏偏他做錯事在先,舍不得打,舍不罵,隻能自己生悶氣。
而不知道自己早就掉馬甲的於承星還在各種獻殷情。
轉頭竟然被魔尊堵上了門。
坙邪:我錯了,我愛你。
於承星:不,我已經喜歡上仙尊。
坙邪想了想點頭說:也成。
於是把人抱回洞府,不日成婚。
第144章
明日便走了?
裴向雲心中不輕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嗎?”
江懿頷首:“先前來隴西時,燕都並未太平,這次回去,我想……”
他輕咳一聲:“算了,不和你說這個,你好好守在隴西,彆讓我失望。”
裴向雲舔了舔唇,輕聲道:“這次不帶我回去嗎?”
“帶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個人能處理的事。”
裴向雲喉間像是堵著什麼東西,哽得他難受。
他沉默半晌後輕聲道:“知道了,那你還會回來嗎?”
江懿怔了下,卻並未給他一個準確的答複。
這些日子他愈發覺得自己身體大不如從前,心悸與頭疼的症狀越來越明顯,顯然慢慢與關雁歸所說的毒發症狀相吻合。
還有機會回隴西嗎?
江懿不清楚。
但他隻能裝著無事發生的樣子,想法子將裴向雲穩在隴西,這樣自己在清洗燕都時才能安心,不必擔憂腹背受敵。
“或許吧,這個說不好……”他慢條斯理道,“問這些做什麼?”
裴向雲垂眸,緊緊攥著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來的木笛:“我會想你。”
“為何想我?”
江懿攏了攏衣領,望向身後不遠處那間燈火通明的營帳:“你如今不是過得挺好麼?他們願意親近你,你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覺得孤獨。往後若是立了功,還能加官進爵,前途應當是不錯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雲依舊固執:“我願意做這些不是因為我想加官進爵,贏取功名,隻是因為……”
因為你想我這樣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麼?”
江懿眯起眼,露出一個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麼?先前見聖上對你青眼有加,說不準會將公主賜婚於你,從前也並非沒有讓將軍當駙馬的先例,你——”
他的話忽地頓住,有些訝異地看向這大逆不道敢來捂自己嘴的學生。
“這個我也不要。”
裴向雲輕輕將覆在他唇上的手鬆開:“師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都是年少時的孺慕之情罷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說的話無異於淩遲,慢慢道:“待你再長大些便知道對我的感情並非喜歡,也並非愛,不過因為我帶你長大,你從未接觸過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錯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說到這兒,聲音微妙地停頓了下,變得有些輕:“那時你便知道加官進爵很好,娶一個心悅的女子也很好,眼下這般執著確實幼稚。”
裴向雲的呼吸變得急促,眉眼間沉沉似壓了陰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著那人將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這是怎麼回事?”
江懿不明就裡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滿眸的沉鬱:“嗯?”
“我每次看見你時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發燙……”他的聲音很低,“你現在告訴我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錯覺,是嗎?”
那目光實在過於灼人,燙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視他,隻避開了狼崽子的注視,低聲道:“當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嗎?”
裴向雲扣著他手腕的手微微顫抖,連帶著聲音都多了幾分委屈:“兩輩子,我隻將你一個人揣在心尖上,你現在卻告訴我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鬨,是嗎?”
“你想甩開我,你不要我了,對嗎?我做錯了什麼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這樣說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雲眸中的沉鬱中摻雜著驚慌與恐懼,似乎上一世被人丟下的夢魘再次死灰複燃般地追了上來,叫囂著要將他拖進那名為「絕望」的深淵。
江懿被迫感受著男人有力跳動的心臟,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卻更像順著手腕的血脈一路延伸至胸腹間,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沒錯。”
他輕歎一聲,還未繼續說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淚。
裴向雲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將眼淚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淚不受控製地大滴大滴地從眼眶中滾落。
他鬆開了江懿的手,滿腔難過與委屈似乎再也沒法抑製住,決堤般翻湧上來:“我本來都想好了,待一切塵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來隴西。每日你帶我習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場跑馬。等春天來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為這是我離那些好夢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著他,全然未料到裴向雲竟將兩人往後的日子都規劃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雲似乎意識到自己眼下的樣子狼狽可笑,胡亂用袖口抹了把臉:“對不起,是我冒犯師父了,往後我不再……”
他的話驀地頓住,有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身子驀地僵在原處。
江懿輕輕在他唇角印下一個吻,抬眸時嘴角帶著幾絲苦笑:“蠢貨……”
裴向雲似乎被這個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沒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這樣一個輕柔的吻。
江懿歎息著低語:“我本來都計劃好的,你可真是……”
計劃好了今夜便與裴向雲斷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後他與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會,也沒機會管了。
左右不過一個拒絕,到底還是沒能狠得下心來。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說裴向雲,還是在說自己。
分明兩人往後沒有未來,分明能將裴向雲從這著了魔似的火坑中規劃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經狠下心來踩碎裴向雲一顆真心,最後卻仍是心軟了。
“師父,我……”
江懿斂了眉眼間的苦澀,再抬眸時神色已無異,輕輕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雲一雙手停在半空,不知該放在何處,想上去將人攬在懷裡,卻又生怕冒犯了老師,屬實是進退兩難。
兩人間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時,裴向雲才醒過神來:“師父,下雪了。”
他說完,下意識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樣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輕聲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雲心中急切,卻不知該說什麼讓老師解釋方才的舉動:“師父,你還有什麼要和我說的嗎?”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會兒,慢條斯理道:“我不在隴西的時候,你要聽將軍的話,切勿衝動行事,萬事小心,拿不準的便寫信寄去燕都,知道嗎?”
裴向雲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還有……”
江懿屈起指節抵在唇上:“辦事仔細些,三思後行,彆得罪人。哪怕來隴西的欽差大臣如何討厭,也不能衝著他發脾氣,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雲「嗯」了一聲,終於還是伸手將他摟在懷中,唇摩挲著他的脖頸:“還有呢?”
“上次忘了與你說,我讓渝州一個鐵匠打了把銀槍……”江懿任由他抱著,“過幾日應當就好了,你記得去取。”
環在他腰上的手驀地緊了幾分。
裴向雲深吸了幾口氣,又低低地「嗯」了一聲:“還有呢?”
“沒了。”
兩人如今貼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錯,於一片冷意中氤氳開幾分暖意。
裴向雲抬眸看向他,卻撞上一雙含著笑意的桃花眼:“剩這麼一個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費時間了。”
他察覺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繼而愈發熾熱而急促起來:“師父,我不懂你什麼意思。”
江懿「嘖」了一聲,眯起狹長的雙眼:“裝什麼,你難道不想嗎?”
這句話落在裴向雲耳中,無異於一點火星在心頭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帶著幾分理性,隻小心地摟著那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寢帳中。
待帳簾被放下,克製了許久的吻終於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帳中燈火昏黃,裴向雲抬眸向老師看去,隻瞥見了那尾洇紅的眼角。
他覺得有些渴,試了幾次才堪堪發出聲音:“師父,可以嗎?”
江懿靠在床頭,探手捏著他的下巴:“若我說不可以,你停得下來嗎?”
裴向雲儼然已經克製不住自己的情愫,卻仍點了點頭:“師父不願意,學生不會逾矩。”
“這種時候還喊什麼師父。”
江懿聽著他這樣喊自己便覺得彆扭:“你……”
“那我喊什麼?”
裴向雲又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師父讓我喊什麼便喊什麼。”
江懿聽他一口一個師父地喊著,直喊得他耳側發麻:“得了便宜賣乖。”
裴向雲笑了下:“隻想待你好,你說的我都聽。”
兩人發絲糾纏,讓江懿於恍惚間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長生麼?
何以長生,如何長生?
他將他的思緒拽了回來,心跳有些急促,讓人憑空多了幾分溺斃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雲的動作:“你等一下。”
裴向雲麵上分明情愫洶湧,卻仍聽話應了一聲。
“你需得答應我一件事……”江懿穩了穩聲調,“你若答應了,我……”
他刻意沒說後半句話。
裴向雲輕輕點了下頭。
江懿的指尖撫過他的臉頰:“往後我要你做的事,絕不許你反對,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著他的手背,頭腦罕見地多了些靈光:“可萬一你想傷害自己,或是……”
“絕不會是過分的事。”
江懿靜靜地看著他,語氣中多了幾分循循善誘:“今夜之後你便完全屬於我,權聽我調遣,你可願意?”
“隻要不是傷害你的事,我都願意。”
裴向雲牽了下唇角,露出一個克製的笑:“我永遠無條件站在你這邊。”
江懿眯起眼:“你發誓……”
裴向雲不明白為何前幾日老師對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卻忽地來了要他發誓的興致。
可方才答應老師會無條件聽從他的命令,裴向雲縱然心中存疑,卻仍抬手發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氣,主動在自己那逆徒唇邊落下一個吻,成功地將裴向雲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師父,我這裡沒有脂膏。”
裴向雲的聲音很小,臉上通紅一片,窘迫道:“你會受傷的,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著他,聲音沙啞:“真的嗎?”
裴向雲遲疑了半晌,點了點頭。
“沒關係的……”江懿的聲音呢喃似的輕,摻雜了幾分蠱惑之意,“來吧,彆著急。”
“有關係……”
裴向雲小心地撫著他的眉眼,聲音中多了幾分愧疚:“上輩子那次,我也沒準備脂膏。那會兒我糊塗混賬,讓你受了傷,對不起。”
江懿微微側著頭,任由他親吻自己,藏在暗中的雙眸卻不似他所說的話那般熱情。
反而是清明與冷靜占了更多。
裴向雲沒注意到他的異樣,依舊絮絮道:“你明日還要趕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賬了。”
江懿輕歎一聲:“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的。”
裴向雲態度相當堅決:“若傷了你,我才會後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摻雜了幾分複雜:“你真的會後悔的。”
可裴向雲卻固執地要待他溫柔,圈地般將人烙上自己細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時才驀地頓住,有些驚訝地看著那條紅繩。
他輕咳了一聲,心中的欣喜無法言喻地膨脹起來:“師父一直都帶著這平安扣嗎?”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聲,到底還是無法坦然地麵對即將發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廢話忒多。”
夜風驟然拂過,將帳簾吹動,掀出幾分波浪狀的樣式。
裴向雲將人摟在懷中,看著老師露出的一點發紅耳尖,笑著將吻落在那人的疤痕處。
“上次便告訴師父舒服得很,師父還不信……”裴向雲將手擦淨了,撫在他的耳尖上,察覺到懷中人驀地瑟縮了一下,“眼下師父覺得如何呢?”
“也就那樣吧,有什麼可舒服的。”
江懿說完,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啞得可以,有些氣惱地轉過身:“睡了……”
裴向雲眸中藏著笑,低聲道:“待下次準備好了,絕不讓師父失望,師父可同意?”
“隨你。”
那人的聲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雲心滿意足地喟歎了一聲:“師父其實也是心悅我的吧,是嗎?”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卻隻聽見江懿趨於平穩的呼吸聲,隻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錦被給人蓋好,輕手輕腳地從床上下去,準備將自己難受許久的問題解決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風之後時,江懿慢慢於黑暗中睜開眼,方才的情動早已銷聲匿跡。
演戲而已……
誰不會演,誰演不出?
蠢貨……
被算計了還樂顛顛地幫人數錢。
江懿頗為嘲諷地輕笑一聲,卻覺得眼眶酸澀得很。
連一句「心悅你」都討不到,歡/好也是被施舍的,卻仍執著地要對他好。
甚至連他有意蠱惑,擺在麵前的床笫之歡也不要,寧可自己難受也不願弄傷他。
他如此想著,覺得裴向雲又傻又可憐,活該捧著一顆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騙,眼角卻驀地落下一滴溫熱的淚。
這樣傻卻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間怕是再也沒有第二個了。
知道真相之後,依著逆徒的性子應當是會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個死人要比愛一個死人輕鬆多了。
作者有話說:
上輩子的狗子:強製囚禁;
這輩子的狗子:QAQ師父彆丟下我一個人
第145章
“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謝必安坐在江懿對麵,手杖輕輕敲著地麵。
這白無常在他江懿啟程離開隴西時忽地出現在了馬車上,起先將他嚇了一跳。可對方卻一反常態沉默不語地坐了良久,這會兒才憋出來第一句話。
江懿頭也沒抬地「嗯」了一聲,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文書,對他的評價不置可否。
“你算計來算計去,連自己也不放過……”謝必安歎息一聲,“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麼想的,應該會哭得很難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終於抬眸看了他一眼,聲音有些冷:“沒想到謝七爺還有偷聽人床腳的癖好。”
“哪有……”
謝必安輕咳一聲:“不過是在下昨夜突發奇想要來與你告彆,不小心聽見了……而已……”
他摩挲著手杖,意識到這實在不是什麼可以暢談的事情,於是十分機靈地換了個話題:“隻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舉為何意?”
此舉為何意?
江懿不動聲色地把玩著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活了兩輩子,他完全清楚裴向雲是個怎樣的人。哪怕蠱蟲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卻依舊有刻在習慣中的固執與極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懷疑裴向雲會就此再次走進偏執的魔障中,最好的結果也是直接崩潰,造成難以估量的後果。
這對於自己來說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穩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條沒了韁繩就發癲瘋跑咬人的狗。
“為了將他拴住,老老實實地替我做事……”江懿輕聲道,“我在燕都離隴西甚遠,有許多事並非我第一時間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證的就是裴向雲可控。”
隻要裴向雲暫時可控,就足夠他完成很多計劃。
謝必安指節抵著眼尾:“剛開始你是想要把他推開的,後來為何改變了主意?”
江懿目光頓了下,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若想要裴向雲不因為自己的事被牽動情緒,其實有兩種方法。
其一便是徹底絕了狼崽子對自己的念想,讓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後的心思,好生在隴西做點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為了他」而活著。
江懿起先也是試過的,卻發現裴向雲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緊。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種方法。
“無限度地滿足他的願望,無論是多麼過分的要求,讓他對你的愛意更甚……”謝必安道,“甚至是那種事……你這是給了他希望又送他絕望。”
“我問過他,他說不後悔的。”
江懿輕笑一聲:“我向他確認過很多次,他都說自己不後悔。他不後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況他已經察覺出有什麼地方不對了,如果不這樣做,他估計會胡思亂想,然後跟著我到燕都來。”
江懿有一搭沒一搭地叩著桌麵:“他跟來燕都就徹底沒用了,我要把他穩在隴西,給他一個看得到卻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麵前,就能讓他毫無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賣命……兩次甚至算不上歡/好的晚上,換一條比先前更忠心的狗,這不劃算嗎?”
謝必安看著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於感情一事上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負心人。”
“他自己要剖開真心給我看,這也能怪我?更何況我從未接受過他的心悅與喜歡,也從未親口承認同樣傾心於他,什麼兩情相悅都是他自己想的,這也與我有關係嗎?”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沒將裴向雲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發身亡的消息消息傳到隴西時,至少要兩三個月。那會兒塵埃落定,他沒處去恨也沒人供他發瘋。
我再托人將自己親筆寫的遺願交給他,就能換他後半輩子所有忠心,至少護隴西無憂,百姓可以免於戰火。”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似乎在說一件和自己全然無關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卻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實實地聽我的話,斷了那不該有的念頭好好在隴西做他的校尉,縱然也會痛苦,但不會嘗了甜頭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眯著眼望向窗外,“可這是他自己選的,放著坦途不走,卻非要走那條坎坷的路,我勸不住,那便由著他。”
謝必安輕咳一聲,緩緩站起身,誠心誠意道:“江大人,你會後悔的。”
“我不會……”
江懿向後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該後悔的時候我大概已經死了。算計這麼多確實累得很,沒空也沒力氣配那小孩兒玩情情愛愛的遊戲。他最好恨我一輩子,長久的恨才能撐著他活下去。”
謝必安眸中劃過一絲竊笑,麵上卻仍正經嚴肅:“江大人,其實在下這次來是與你鄭重告彆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麼?”
“地府對於這個世界的監管已經徹底結束,往後你不會再見著我們兩個討人嫌的陰差了……”謝必安向他行了一禮,“在下自認為看得比尋常人更長遠些,秉著多年交情,真心實意提醒您一句——”
穿著白袍的陰差眯著那雙丹鳳眼笑了下,慢慢從江懿眼前消失,隻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江大人,你真的會後悔的。”
江懿擰著眉看向謝必安消失的地方:“說什麼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雲鬨得太晚,眼下頭腦昏沉,方才又強打著精神和謝必安聊了許久,這會兒困意上湧,不知不覺間伴著微微點顛簸的馬車沉入睡夢之中。
——
裴向雲迷迷糊糊地醒來時,手下意識地向身側摸去,卻隻餘一掌冰涼。
昨夜睡在他懷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連床褥都收拾得整齊,與他這邊的淩亂涇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著床頭坐了片刻,忽地側過身將頭埋進一邊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賭氣似的將那人疊好的錦被拆散,試圖在其中找尋讓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來,也不願與他說句「再見」,總是這般悄無聲息地走了,把他一個人拋在身後。
裴向雲想起上次兩人於渝州城告彆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幾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過的地方賴夠了,這才緩緩起身下床,剛把衣服穿戴整齊出去,便看見昨夜一同在營帳中包過餃子的兩個士兵結伴從帳前經過,後知後覺地有些心虛。
那士兵見了他,行禮道:“裴校尉……”
裴向雲輕咳一聲:“嗯,早。”
對方眨了眨眼,忽地覺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卻猶豫著不好說出來。
於是換了個話題:“昨夜裴校尉沒回來與兄弟們一同包餃子,好幾個新兵問屬下您去了哪裡,屬下實在沒法回答他們,就……”
昨夜去了哪裡?
昨夜險些與你們江大人共赴雲雨去了。
裴向雲想到這兒,臉上開始發燙,卻仍維係著最後幾分顏麵:“昨夜老師身體不適,一直照顧著他直到他歇下,沒什麼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麼:“對了,今晨江大人離開隴西時說在營帳中給您留了東西,要屬下碰見您時告訴您一聲,怪屬下記性差,險些給忘了!”
老師留了東西給自己?
裴向雲一掃方才的幽怨與難過,嘴角抑製不住地上揚,謝過了那傳話的士兵,加快腳步向那人的營帳而去。
帳中無人,隻餘帳簾在秋末的料峭寒風中輕輕搖曳,似乎在等什麼人的到來。
裴向雲撩起帳簾,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見那人仍在桌案前執卷,一雙漂亮的眼睛半闔,慵懶閒適,聽見聲響後抬眸向他瞥來一眼。
寒風撲在他頸後,將他的思緒生生拽了回來,再一抬眼,又隻看見了一室空蕩。
裴向雲心中不免多了幾分失落,抓心撓肝地想著老師,發現經了昨晚的旖旎之後自己愈發地想與那人待在一處。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麵找到了一張卷起來的畫軸。
那畫軸的質地堅韌,泛著淡淡的白玉色澤,看上去便價格不菲。裴向雲指尖落在那道打著結的綢帶上,將那副畫軸小心地展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過了隴西秋末冬初的寒寂,驀地綻開一捧春意。
裴向雲眉眼間多了幾分溫柔,再將紙卷繼續展開,動作卻倏地頓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間伶仃立著一個人,銀冠將墨發高束,露出鋒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勁裝於花叢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誰,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帶著笑意與溫柔。
畫的是……自己啊。
裴向雲的心猛地於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來,不敢置信地又仔細看去,發現這幅畫與上輩子到底還是不大相同。
上輩子江懿畫的是少年時的自己,而眼前這畫中人卻是現在的自己。
老師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對自己到底……
裴向雲手不穩,慌亂間將一邊放著的幾本書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隨著這摞書靜靜地滾落於旁邊。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這應當是十五皇子送給老師的那柄折扇,平時老師寶貝得很,甚至日日不離手,怎會將它落在隴西?
裴向雲緊接著將那幾本書撿起來粗略一翻,方才看見畫時的喜悅與激動被潑了冷水一樣驟然平複下來。
都是老師平時打發時間反複看的幾本書,上麵甚至還有那人寫的批注。
他將書放下,迅速地把那張桌案仔細地翻找了一通,結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麼東西也沒帶走。
與其說是走得匆忙,不如說是老師將所有東西連同這幅畫一起托付給了自己。
是很快就會回來,還是說……
他再也不回來了?
作者有話說:
流淚狗狗頭.jpg
第146章
尚書府中燈火幽微,燭光搖曳,於坐在主座的人臉龐上忽明忽暗,卻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個身穿長袍束發的年輕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畢恭畢敬道:“已經按照父親的意思去置辦喪事,還請父親明日一同與那喪儀師傅敲定最後的流程。”
宋玉修眯起眼,緩緩頷首:“你下去吧。”
那年輕人又行了一禮,這才慢條斯理地攬了袖袍,轉身向門外走去。
他的背影剛剛消失,一道有些尖銳的聲音便從旁響起:“你這樣做相當不妥。”
宋玉修側眸向陰影處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圓潤的人身上,冷笑了一聲:“大人有何高見?”
那人聽宋玉修喊自己為「大人」,便知他動了氣,卻仍堅持著自己的看法:“眼下情況特殊,你這樣高調鋪張,說不準會釀成什麼後果,你就算不為自己的名節考慮,也,也要為了……”
“名節?”
宋玉修有些怪異地笑了下:“名節於我而言,還有什麼用處嗎?”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準備好的長篇大論也沒了再說出來的興致,隻冷哼了一聲。
名節……
宋玉修撫著手指上的那枚扳指,聲音中不無譏諷:“這兩個字從你口中說出來,倒是讓我覺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祿,對犯人動私刑的時候又怎的不想著你自己的名節?”
燭光「撲」地一跳,「劈啪」一聲爆了個火花,倏地映亮了一邊那人的臉。
那是張圓滾的胖臉,一雙本來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擠作兩條縫,手中捏著串佛珠,慢慢摩挲著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宮人在此處,定然會認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聞名的大內太監福玉澤。
“你從來都如此,不顧大業,獨獨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澤用他那把尖聲尖氣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錯娘娘怪罪起來,要我如何替你圓這個謊?”
“你替我圓謊?”
宋玉修冷笑:“你當然能站在貴妃一邊對我頤指氣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給我娘辦三次喪禮,又與你何乾?”
“與我何乾?我與你是同父異母的兄弟,萬一出岔子連累到我怎麼辦?”
福玉澤被他一通話氣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後終於沉下臉,將佛珠往懷中一揣,怒氣衝衝地起了身:“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聲音低沉,“我不知有什麼好擔心的。老母顛沛流離半生,還未享什麼福氣又染了病去世,我為她身後辦個風光的葬禮又有什麼錯?”
福玉澤卻再沒說話,隻陰陽怪氣地冷笑一聲,拂袖離去。
宋玉修眸色中陰晴不定,半晌將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發出「啪嚓」一道脆響。
候在外頭的人聽見屋中的響動差不多消失了,這才膽戰心驚地走了進來,跪在地上給他磕了個頭:“老爺,馬車備好了,方才有人來說是洪文帝請您去宮中一趟。”
宋雨澤摩挲著扳指的動作頓了下,聲音陰沉:“何人傳的消息?”
“是個內侍。”
那下人頓了下,低聲道:“或許是關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麼,也知道若主子得勢,自己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雞犬升天,於是大著膽子添了後頭那句話。
宋玉修陰鷙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繼續道:“思怡還好嗎?”
下人恭順道:“小姐在屋中已經歇下了,老爺放心。”
“仔細看著她些……”宋玉修冷聲道,“前幾個月妄圖翻出院牆去見丞相,當時就應該打斷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應著,額上卻驀地覆了一層冷汗。
宋玉修最後看了他一眼,唇邊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裡想著什麼我都知道,稍微收斂些,把分內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處。”
下人又向他磕了個頭,不敢再自作聰明地多說,卻聽自己那喜怒無常的主子話鋒一轉:“喪儀要準備的事都準備妥當了嗎?”
“都妥當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準備齊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聲:“不是說不合適嗎?我偏要辦,風風光光地辦,辦他三場喪禮,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雖然沒過風光的日子,但總歸有個記得他的好兒子。”
——
皇宮中內侍的步履匆匆,麵色沉沉,甚至連平日偷懶講講閒話的興致都沒有,眼下隻顧著快些離開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蒼白著臉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紅著眼眶楚楚可憐的宣貴妃。
朝中有頭有臉的人來了一半,皆靜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麵前。
刑部尚書率先開口道:“聽聞太醫說,陛下今日龍體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著唇咳喘了兩聲,嗓音沙啞,對自己身體的情況避而不談:“夜已深,眾愛卿可有要事?”
“臣等認為,趁著陛下仍清醒著,不若將遺詔先立了,前朝並非沒有亂黨趁君主病重鬨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著刑部尚書道,“眼下國都局勢動蕩,外敵強勁,大燕不可一日無主,懇請陛下三思。”
他說著俯下身,狀若忠心地磕了個頭,可眼中卻滿是嘲諷。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貴妃又在後宮專寵,其餘家中有權勢的妃嬪被冷落許久,連帶著她們背後站著的世家都開始思忖繼續擁護洪文帝是否正確。
這便是他們要的結果。
眾叛親離,整日沉溺於紙醉金迷之中。縱然百姓尚蒙在鼓裡,但朝堂之上已然頗有微詞。
洪文帝的臉色似乎又蒼白了幾分,猛地一拍桌子,沉聲道:“放肆,朕眼下還未纏綿病榻,尚能走能動,你們便敢要朕擬遺詔麼?”
宋玉修麵色不改,隻當他是在苟延殘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卻還貪著這把椅子不讓位置,看來看去,這皇帝不過也與普通人一樣罷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錢與權利,否則就會泯然眾人,再也沒了先前的優待與好日子過。
宋玉修越想越覺得好笑。
隻因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時擺壽宴,死時辦國喪。
而自己清貧了足足十多年,帶著老母討生活,挑燈夜讀,隻為謀求一個好前途,能讓老母不再看著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澤碰巧搭上了宣貴妃這條線,他不知還要在底層碌碌無為多久,甚至連眼下這般給老母一場風光的喪禮都不可能。
“宋愛卿……”
宋玉修回過神來,不緊不慢地應了一聲:“臣在……”
“往後朕不願再聽你說起這件事……”洪文帝的聲音中隱隱帶著怒意,“若再讓朕聽見,你這尚書也不用當了。”
自然不必再當。
隻要幫著宣貴妃完成大業,自己就是開國元勳,就是當朝閣老,說不準能做個丞相。
至於江懿?
宋玉修抑製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詡光風霽月,可卻古板不知變通,不識好歹地拒絕了他們的邀請,那便活該與洪文帝一起死。
他們一行人今夜來的目的便是勸洪文帝早立遺詔,可若是洪文帝不願,他們也有的是法子讓那儲君變成宣貴妃的生的皇子。
那幾人暗中對視一眼,知道還未到最終撕破臉的時候,於是見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決,臣等不便繼續叨擾,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沒什麼力氣與他們周旋,擺了擺手要他們走,又開口道:“宣兒,你與他們一同去。”
宣貴妃一直在旁邊做一個好看的花瓶,驀地聽見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繼而踟躕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會兒……”洪文帝說話間摻雜著抑製不住的悶咳,“你且回去歇著,朕一會兒便去陪你。”
宣貴妃咬著唇,眸中隱隱盈著淚,似乎想說什麼,看了眼那幾個神色不定的朝臣,終究還是講話咽了回去。
她提著裙擺起身,與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禦書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靜。
那原本坐在桌案後神色疲憊的「洪文帝」忽地沒了先前那虛弱而惱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將書櫃的門拉開。
那放著無數書本的櫃子居然隻是個擺設,裡麵設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聽見外頭禦書房中人在說什麼。
而在這暗室中竟坐著一個和「洪文帝」長相一模一樣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禮:“陛下……”
“平身吧,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會記得你的功勞。”
那假皇帝連忙道:“替陛下分憂乃是草民該做的。”
洪文帝沒再與他說話,轉頭看向身側坐著的人:“江愛卿聽了他們的話,心中可有想法了嗎?”
江懿正眯著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給自己下毒,於是弄了個替身來。這樣一來自己便安全了許多,也能撐到他將隴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為,他們最多不過七天便會有動作……”江懿輕聲道,“待熬過去便好了,屆時方才那些人一個不能留,連帶九族一同抄斬。”
他在渝州和隴西疲於奔命,甚至連裴向雲都險些丟了性命,不是為了讓這些蛀蟲勾結外人毀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漸冷:“隻是陛下要狠得下心來處理宣貴妃,先前臣也說過,她與臣在隴西抓到的細作有血緣關係,決不能心軟。”
洪文帝沉默半晌,歎息一聲:“朕明白……”
一道啜泣聲從側旁響起,那個假洪文帝這才發覺原來暗室中還有第三個人。
“臣女知罪,還請陛下寬恕臣女……”那女聲帶著哭腔道,“臣女沒想做亂臣賊子,也絕無謀反之意,求陛下明鑒!”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條斯理道:“宋尚書死罪難免,但他的女兒倒是醒悟得很及時。若沒有她在燕都為臣搜羅情報,臣也不能在隴西便掌握了這些反賊的一舉一動。”
洪文帝卻沒再多說,隻道:“江愛卿麵色不好,想來是這幾日過於勞累,儘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著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鬥膽多言。”
“若這次危機能平安度過,還望陛下往後勵精圖治,千萬不要讓百姓寒心,讓朝臣失望。”
作者有話說:
狗子暫時下線的一天——
鑒於下周可能正文完結,來問問想看啥番外(淺淺偷個懶.jpg)
第147章
臘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連續陰沉了幾日後終於下起雪來,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來了。
宮女們手中端著瓷盤,步履匆匆地走在宮中。一隻通體雪白的狸奴坐在宮牆上,似乎也不怕冷,與白雪融為一體,雕塑似的立著,一雙藍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鑲在臉上,沒有半分狸奴該有的機靈勁。
它那雙眼睛動了動,落在躲在宮牆下竊竊私語的兩個小宮女身上。
“聽說了嗎?陛下似乎……”
另一個連忙捂住她的嘴:“這可不能隨便說,被人聽去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姐姐你聽說過嗎?”那個起先開始說話的宮女聲音中帶著哭腔,“說不準我們都要去給聖上陪葬,我剛進宮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兩人說話的聲音被湮沒於風雪之中,隻餘下殘缺的隻言片語落在那狸奴的耳中。
雪白的狸奴一雙琉璃眼中仍滿是平靜與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寢殿中地龍燒得很旺,溫暖如春。額上點著一抹紅的女子正坐在龍榻邊,手中端著一隻花紋繁瑣的瓷碗,垂眸柔聲道:“陛下,該喝藥了。”
年輕的天子麵色發暗,微微睜開眼,還未說話,便聽見門口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聽聞陛下今兒醒了,咱家心係著陛下龍體康健,如何不能讓咱家進去?”
洪文帝眉心動了下,低啞著聲音道:“宣兒,是誰?”
宣貴妃美目中掠過一絲驚慌,半晌才道:“臣妾聽著興許是福公公。”
“朕也許久未曾見過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幾分,“他如今年歲也大了,身子可還好麼?讓他進來吧。”
宣貴妃眉心輕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聲音溫柔:“怎麼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撫她額上的花鈿,半路卻因為沒了力氣而垂了下去,繼而沉悶地咳喘了起來。
“無妨……”宣貴妃唇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有些牽強的笑,“既然陛下想見他,那臣妾喊他進來便是。”
她說著將手中的藥碗放在一邊的矮櫃上,攏了衣袖起身,去將福玉澤帶了進來。
老太監一臉橫肉,看上去氣色卻比龍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著向洪文帝行了一禮:“聽聞今日陛下身體大好,咱家這是來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虛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確實覺得身子舒服了不少,過了這個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澤的眸中閃過一道不易被察覺的陰毒之意,繼而若無其事地瞥向一邊矮櫃上放著的藥碗:“今兒陛下的藥怎的還未喝?”
宣貴妃咬著唇,輕聲道:“方才正要侍候著陛下喝藥,卻不想福公公忽然來了,這才耽擱了。”
“這可耽擱不得……”福玉澤眯起他那雙狹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將藥侍候著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貴妃塗了丹蔻的手指驀地揪緊了衣擺,繼而慢慢鬆開,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皺。
“這湯藥已經涼了……”宣貴妃看向洪文帝,聲音中似乎帶著懇求,“待臣妾拿去禦膳房再熱一下……再熱一下拿回來給陛下,好嗎?”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聽你的。”
宣貴妃如獲大赦,一改先前的優雅沉靜,猛地端起藥碗便要離開,卻聽福玉澤陰陽道:“宣貴妃為何這麼在乎湯藥的冷熱?”
宣貴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層冷汗,眼睫微動,似乎想說什麼,卻到底沒說出口。
福玉澤捋著手中的拂塵,慢慢踱到她麵前:“陛下的病可耽擱不得,若是耽擱了,你付得起責任嗎?”
洪文帝撐著身子坐起來,猶疑不定地看著起了爭執的兩人。
“福公公,本宮……”
宣貴妃微微闔眼,麵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澤似乎無視了她的糾結與猶豫,冷笑一聲,徑直從她手中奪走了湯藥的碗。
“你這是……”
洪文帝剛開口,便被福玉澤打斷了。
“陛下,將藥喝了。”
福玉澤的額上隱隱有青筋跳動,麵色猙獰可怖,似乎手中端著的並非藥碗,而是一個燙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誰許你這樣和朕說話?”
“誰許我?”
福玉澤陰惻惻地笑了下:“往後你便知道誰許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監卻全然不管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著洪文帝的下巴將盛著藥湯的碗抵在他的唇邊,竟是要硬生生把藥給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淩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讓他變得格外興奮起來,甚至呼吸也漸漸急促,腦中已然想象出這年輕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過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懇請自己不要殺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宮奴,縱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內太監,但他福玉澤到底是個伺候人的下人,連家中那個酸儒兄弟都能對他頤指氣使——
可馬上這一切屈辱都要不複存在了。
待扶持著傀儡儲君上台,待烏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搖身一變成了開國功勳,再也沒人能拿著那二兩被割的肉說事!
福玉澤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藥碗正欲向前傾斜,手腕上卻忽地一陣劇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聲,有些不可置信地低頭望向那本該孱弱的帝王,卻發現洪文帝眉眼間的蒼白和脆弱一掃而空。
方才的劇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擰了下,像是要分筋錯節開他的腕骨一般,那藥碗直接從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錦被上,氤氳開一片汙濁。
那人微微挑眉,屬於「洪文帝」的優柔寡斷儘數消失,隻餘下一片冰冷。
而與此同時,一道聲音從帷帳後響起:“鄙人為福公公準備的這份厚禮,福公公可還滿意?”
江懿從帷帳後轉了出來,麵上帶著幾分譏誚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滿臉驚詫的老太監。
福玉澤的身體顫抖著,嘴巴大張,直勾勾地看著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鬱鬱寡歡?”
江懿嗤笑一聲,靠在龍榻邊,語氣輕鬆:“不比福公公謀劃多年,隻從陛下身邊死士十人中尋了個與聖上身形最相仿的喬裝幾個月,屬實算得上粗糙,還請見諒。”
“你都知道?”
福玉澤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這裡看我,看著我……”
江懿打斷他,聲音慵懶:“嗯,是啊,看著你跳梁小醜一樣拙劣地演戲,實際上對你們的計劃了如指掌,這樣說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這個老太監最在乎什麼,也能輕而易舉的用幾句話便戳中他的痛點。
福玉澤果然瞠目欲裂,連撐在地上的雙手都猛地顫抖起來。他倏然回頭,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貴妃奪門而逃,卻被人攔住了。
那個假皇帝一言不發地擋在門口,手中不知何時多了柄短匕,正正對著福玉澤的心口。
“帶宣貴妃走……”江懿輕聲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沒解,要活的。”
「洪文帝」點了下頭,探手便向宣貴妃抓去。福玉澤想將他攔下,肩上卻驀地一痛。
他猛地回頭,就見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輕丞相正牢牢扳著他的肩,唇邊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貴妃落進他們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澤拚儘全力向前撲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貴妃的衣角,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片質地華貴的布料從指間滑過。
他眼睜睜地看著希望破滅,聽見身後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覺如何?”
江懿眯著眼看那肉蟲一樣趴在地上的老太監,心中那股鬱結已久的惡氣終於消散了些許。
誰料福玉澤似乎知道敗局已定,不管不顧地從他那拂塵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劍。
江懿挑眉,長刀出鞘,與那柄短劍相撞。
福玉澤麵色猙獰而扭曲,用儘了渾身的力氣要將那短劍紮進江懿的胸口,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突破長刀的阻攔。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澤隻覺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來,短劍從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蹌著後退幾步,跌坐在地上摔了個眼冒金星,待回過神來,脖頸上已然貼上了一抹冰涼。
他終於崩潰了,再也沒有先前作為大太監的從容與傲氣,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聲音尖銳:“彆殺我,彆殺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臨下地垂眸看著他,慢條斯理道:“當年你殺梅晏然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求你放過她的嗎?”
福玉澤身子顫了下:“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
江懿忽地斂了眉眼間的冷意,露出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著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澤被自己的唾液嗆得咳嗽起來,哆嗦著手去抓江懿的衣擺:“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竅,是被那妖妃蠱惑的,並非我——”
他的話戛然而止,繼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江懿徑直踩住他的手,輕聲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問問你,當時你對我學生動私刑的時候,也是被逼的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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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快樂……啾咪啾咪
第148章
福玉澤聽著他一件件將往事翻出來,滲出的冷汗已然將後背的衣服都浸濕了。
“福公公,怎麼不說話了?”
江懿的聲音夢魘般縈繞在他耳側,像是一條掙不開的繩索般套在他的脖頸上慢慢收束,帶著濃稠的窒息感撲麵而來,讓他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吃力地喘著氣,似乎下一秒就要將他活活勒死一樣。
他忽地想起不久前經手的一個囚犯,那人滿是仇恨的眼——
你會遭報應的。
福玉澤倏然從回憶中抽離出來,身子痙攣著想離開江懿,卻忘了一隻手還被人踩在腳下,痛得他又尖著嗓子哭嚎了一聲。
“你勾結外賊,妄圖仿製大燕的《河海圖製》,甚至不惜因此殺了十五王妃……”江懿輕聲道,“先前做這些事的時候怎麼不怕,反倒是現在開始害怕了?”
“我沒,沒……”福玉澤的嘴唇顫抖著,分明那人根本沒對他做什麼,他卻已然被嚇得開始說起了胡話,“不是我做的,都是那妖妃逼我的,都是她——”
江懿饒有興味地陪他繼續說這些車軲轆話:“嗯?那對我學生和其他犯人動私刑呢?也是她要求的?”
福玉澤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便聽那年輕的丞相似乎輕笑了一聲:“隔了太久我都忘了,福公公當時傷的是我學生哪隻手?”
“我,我……”
「錚」地一道嗡鳴在耳畔響起,讓他下意識地閉上眼,以為江懿要砍了他的手。
可等了半晌卻仍未察覺到疼痛,膽戰心驚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的左手仍完好無損地被那人踩在腳底下。
“以為我會砍了你的手?”
江懿嗤笑一聲:“那我豈不是與你沒有半分區彆了麼?”
福玉澤還未琢磨出他這話中是何意,衣領卻忽地一緊。
那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竟單手將他拖著往寢殿外走去:“待到聖上麵前,讓他評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蠱惑,才乾了這叛國的勾當。”
他拎著那平日耀武揚威的老太監跨出寢殿的門,忽地聽見了一陣不同尋常的響聲。
那響聲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發出的細碎聲音,猛地撞進耳膜中,讓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槍劍戟的碰撞聲他最熟悉不過。
江懿心頭驀地掠過一道不安,連帶著揪住那老太監的手都多了幾分力氣。
不清楚禁衛軍中是否有內鬼,他特意將寧北梅將軍請了回來,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給了李佑川,應當能讓禁衛軍心服口服地守在宮外。
那如今這聲音是從何處而來?
就在他思忖的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讓福玉澤也聽了個清楚明白。
老太監原本涕泗橫流的臉上驀地展開一個醜陋的笑:“是他們來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烏斯王也不會就這樣放棄我們,我……”
江懿抽出長刀,刀鋒正正地抵在他喉管處,讓那不識抬舉的太監將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現在待我好些,過一會兒我說不定能幫你求個情。”
瞥見第一隊穿著黑色輕甲的士兵出現在回廊一邊時,福玉澤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鋒銳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對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幾分憐憫:“你真當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怕死嗎?”
昨夜洪文帝就已經被他勸出了宮外,眼下有死士保護,斷然再無性命之憂。
而宣貴妃既然會下毒,身上八成也帶著解藥,方才趕在這些來路不明的士兵出現之前被帶了出去。
隴西也安排裴向雲守著,關雁歸那個毒瘤被揪了出來,一段時間內再無後顧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