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聲音威嚴且平靜。
“昨夜, 皇太子胤礽聽信匪人之言,素行遽變。內務府膳房人花喇、額楚,茶房人雅頭, 太子的哈哈珠塞德住私在太子處行走,甚屬悖逆。著,將花喇、雅頭、德住,即刻賜死。”①
至於額楚, 其父前鋒參將英赫紫曾任正白旗漢軍副都統、正白旗滿軍副都統,剛在此次征噶爾丹的戰役中立下軍功,其舅舅齊世武也是玄燁十分信任的臣子,今年剛提了山西布政使。
所以玄燁恩寬,沒有要他的性命, 隻將他交給其父圈禁家中。①
如此含糊隱晦的說辭, 突兀出現的幾個人名,叫人半點兒摸不著頭腦。
皇太子聽信匪人之言?
匪人的名字倒是有了,但匪人說了什麼,竟至於罪過到需要皇上直接賜死的程度?
太子聽完後又做了什麼, 惹得皇上如此震怒?
也有朝臣腦袋靈光一點兒,想想膳房和茶房這兩個敏感的地方,再想想一同被賜死的還有太子從小一起長大的哈哈珠子,心裡就不免有了些想頭。
可彆是太子……
但也有個彆忠直耿介之臣, 一向尊奉正統, 此時見皇上含糊不清,便想要為太子討個說法。
結果還沒等開口,皇上又扔下來一個炸彈。
“著,革去赫舍裡常泰一等公之爵位,削去其鑾儀衛掌衛事內大臣之職, 交由鈕祜祿阿靈阿接任。”①
至於常泰本人犯了何罪,要是犯罪了為什麼不交給刑部審判,反而直接削爵奪職,現在常泰人又在何處,是死是活,玄燁統統沒有說。
朝臣們悄悄環視一圈,這才悚然發現——索相竟也不在!
場麵有一瞬間的死寂冷場,群臣原本各有盤算,但礙於皇上突然扔出來的這兩個炸彈,又全都縮了回去,誰都不敢再貿然開口。
如果真的如他們猜測的那般,太子和赫舍裡家有……謀逆之舉,那如果揭出來,牽連可就太大了,沒有人想成為那個被牽連的人。
就在眾人猶豫不定之時,明珠突然開口道:“請示聖上,何時起駕回京?”
聖駕在此也已停留許久了,該回去了。
“明日辰正,拔營起駕,到京之前不再停駐。”
“臣領旨。”
在群臣眼裡,事情發生的莫名其妙,結束得也是沒頭沒尾。
但皇上含糊不清,阿哥們緘口不言,明黨蠢蠢欲動,索黨……索額圖一家和常泰,乃至太子都不見了,伊桑阿又正在京城,沒了話事人,索黨剩下的人並不敢輕舉妄動。
一切,隻能等到回京之後再做商議。
聖駕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京城,沒有在紫禁城停留,而是直接回到了暢春園。
暢春園中平和寧靜,顯然熱河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傳開。
不過,快了。
宗親和臣子可以暫時不追究索額圖和常泰的下落,但太子的蹤跡卻牽係著所有人的心。
清溪書屋。
沈菡看看已經在屋裡悶了好幾日,也不理事,也不想出門,連話都不太想說的玄燁,猶豫了許久,最終還是主動開口了:“太子……”
太子其實是跟在禦駕後麵回來的,胤祥一直帶兵‘護衛’著,現在馬車和一乾人等都在暢春園北邊待著,四周重兵把守,沒有聖上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靠近。
自從那天晚上出事後,玄燁就再也沒有傳召過太子,甚至連問話都沒有過,這部分人員的安全、衣食住行等一應事務都是胤祥在安排。
——他再也沒有提起過太子。
玄燁看過來,沈菡話音不自覺頓住。
其實,這事兒她不該開口的,此時此刻,在太子出事的情況下,她才是整個宮裡身份最敏感的那個人。
誰都可以開口,但唯獨她,保持緘默才是對她、對孩子最有利的選擇。
但如果連她都不敢再對他開口,也像其他人一樣,把他當做皇帝來防備,像恐懼怪物一樣恐懼他,那他豈不是太可憐了嗎?
她曾在數年前向他坦白,隻想要愛新覺羅玄燁那顆平凡的真心,而不需要一顆複雜沉重的帝王之心。
——他給她了。
他把自己藏在身體最隱秘之處的、那顆柔軟的真心挖出來,親手捧到了她的麵前。
他給了她自己能力範圍內最大的自由和平等相待……
他當然也需要她的平等相待。
現在的他,隻是一個被兒子傷透了心,將要失去兒子的父親罷了。
沈菡走到玄燁身邊,與他並排靠坐在榻上。
“聊聊?”
“聊什麼?”
“你想聊什麼都行,你要是實在不想聊,也可以不聊。”
玄燁輕輕歎了一口氣,望向窗外。
秋風蕭瑟,草木枯黃。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聊些什麼,又該從何聊起,他隻是覺得很累,特彆累。
明明他自覺是個很果斷的人,也已經下了決定,如今卻有些膽怯遲疑了。
這樣猶豫不決、優柔寡斷、反反複複,實在不像他一貫的為人,連他自己都說不分明。
一片片焦黃的葉子打著璿兒從樹冠落下,玄燁盯著看了良久,終於主動打破了室內的靜默。
“朕......欲廢太子。”
沈菡並不感到驚訝,也沒有接話,隻是安靜地聽著。
這句重逾千金的話終於說出了口,後麵的話好像也就沒有那麼難了。
廢太子的念頭,或許已經在他的心裡盤旋了許多年,連他自己都說不明白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但對於一個想要青史留名,開創一番偉業的皇帝來說,這實在是一個過於沉重的決定。
因為它不但會動搖國本,令江山不穩,還將成為這個皇帝一生的汙點——不論本質上究竟是誰的錯,後人都將對此衍生出諸多評價,將皇帝與儲君之間這段不可明晰於史料的故事演繹出多個版本,最終甚至會蓋過這位帝王的正麵功績。
——人類對神秘故事和緋聞的追逐,總是遠勝過對留在史冊上條分縷析的功績的興趣。
而從一個父親的角度來說,廢太子,意味著他必須要親手斬斷他們父子之間的親緣、血脈、感情,意味著他對太子數年的撫育、培養,對江山後繼有人的寄托和希望都將化為一空。
玄燁這幾日在屋子裡悶著,腦子裡充斥盤旋的,幾乎都是這二十多年來,父子相處的記憶。
“保成自出生,就住進了毓慶宮,朕那時怕乳母照顧不周,幾乎日日都要去看一看他……”
玄燁憐惜太子繈褓之中喪母,幾乎將能給他的一切都給了他。
“朕還記得他第一次說話,叫的就是阿瑪,還記得奶娘派人來稟報,說他自己站了起來,說他學會了走路……”
他親手教這個孩子如何握筆,把著他的手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字。
他曾對這個孩子諄諄教誨,恨不能將自己所有的本領傾囊相授,隻為叫大清蒸蒸日上,傳承有序。
“可現在,朕卻要親手把他從神壇上拉下來,推入地獄。”
太子不是其他阿哥,他從小就是太子,從他記事起,他就身處萬人之上。
廢了他,與殺了他無異。
——他將要成為一個殺子之人。
沈菡無言以對,這就是血淋淋的事實。
皇位隻有一個,當儲君失去耐心,他與皇帝就隻能互相廝殺,直到決出勝負。
如今太子敗了,皇帝也不願意再容忍太子,勝負已定。
“其實,常泰所為,背後未必是太子指使的。”
最令玄燁傷心痛苦的,既不是索黨的不法,也不是赫舍裡家的謀算,而是來自兒子的殺機。
但憑良心說,沈菡覺得太子還不至於如此喪心病狂,主動弑父。
玄燁明白她是想安慰他,可他卻不願再自欺欺人了:“不是主使,卻未必沒有抱著作壁上觀的姿態。”
便如索額圖。
這個......誰也不能給太子打包票。
畢竟如果玄燁有個萬一,獲利最大的就是太子。
玄燁看菡菡遲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你不必再說了,朕都明白。”
她的立場,開口本就為難,其實他自己什麼都明白,隻是不願意麵對罷了。
“不管此事背後究竟是常泰一個人的主意,還是牽扯了其他人,此事之後,朕與太子,都無法再相容了。”
不論太子對此作何解釋,他都將永遠對此事耿耿於懷,對太子心存疑慮。
——所以他沒有再見太子。
如果這次之後,太子仍是太子,玄燁知道自己往後一定會不停地打壓太子,不停地試探太子的忠心。
他將日夜恐懼太子獲得權力,繼而對他不利。
而太子在這種局勢下,也一定會夜不安枕,愈加恐懼他,想要得到權力。
直到他們父子都被折磨到心力交瘁,痛不欲生。
“最終,我們會徹底成為敵人。”
走到刀兵相向。
玄燁看了看沈菡,沒有繼續說下去。
而且,他也已經通過此事徹底明白——太子,並沒有足夠的慈心和胸襟氣度,去包容異母兄弟,包容她。
今日太子能默許他人謀害生父,焉知翌日,他不會默許想要討好他的人殺害繼母和兄弟呢?
到時候,太子登基之日,便是他們母子身首異處之時。
但這些話現在不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