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再三躬身謝了,方轉到那茶棚外招攬客人處坐了,卻心思不寧,想著方才聽到的消息,想著是否自己應當逃得更遠些。
葉灼目光何等銳利,早看出這老板有武功在身,還頗為不弱,至少比另一桌的莽漢高上許多,但彆人為何隱姓埋名托身在此,和他又沒什麼關係。
不過此人居然懂得欣賞他親手給師姐燒製的,世上獨一無二的茶具,倒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
葉灼將臨行前劉正風特特趕著送上的茶葉取出少許放入茶壺,提起滾水傾入,略微搖晃後,倒出潑去,又再度注入滾水,略待片刻方倒入茶盅之中。
他轉念想了一想,將那茶盅托在掌中,隻見絲絲白氣自底部冒起,短短幾瞬那茶水便已降下溫來。
就算從來沒有做過,也……一點兒都不難,就算會了又有什麼好得意的。
葉灼在心中默默反駁著蘇昭當日在逍遙島上的話。
話雖如此,他卻也明白,自己不過是嘴硬而已。
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做了什麼,而是誰在做……誰,誰先做的,師姐心裡念著的人又是誰。
他也會畫畫,他也會沏茶,他什麼都願意學,師姐能不能回頭,也看看他……
這句話他想說想了許久,卻始終不曾找到機會說出口。
這時機會倒是有了,他眼光在茶碗上打了個轉,隻見水麵上倒映出來的尊容小眼塌鼻,著實難看,遂又將這話硬吞了回去。
葉灼歎了口氣,將已溫得恰到好處的茶盅遞到師姐手邊,低聲道:“師……先喝口茶,歇一歇罷。”
葉燃訝然看他一眼,又看那茶盅一眼,忽地笑了起來,道:“果然長大了。”
她一麵欣慰於這孩子長大了懂事了知道反哺了,一麵又心疼這孩子在自己沒看見的地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這麼懂事,一時之間心情倒是頗為複雜,隻是總體來說倒還是後者居多。
葉燃伸手取過茶盅,捧在手中卻不急著喝,隻低聲同葉灼道:“任我行那邊有古怪,咱們一道去瞧瞧。”
剛才那漢子說的話她也聽見了。
要說如今的江湖上有什麼人能三招兩式就令任我行折服,此前還不曾在江湖上有什麼名氣,除了他們師姐弟之外,也就逍遙門人或還有些可能了。
然而逍遙門人跟他們祖師爺一脈相承地都是場麵人,而且對魔教都頗有點敬而遠之深惡痛絕的味道,決計不會主動去跟任我行有什麼瓜葛。
因而隻剩一個可能性了,就是那個尚未打過照麵的偷渡者。
葉灼見她不曾留意茶具又不曾飲茶,心下本是沮喪不已,待聽她言語親近,“咱們”雲雲,心情又驀地好了起來,立時應道:“好。”
想了一想,湊了過去,也學著她那般低聲道:“這兩人將決戰之地定在福州城外的山上,其中必有蹊蹺。”
葉燃方才也想到了此事,她心中隱隱約約有個念頭,隻是還不能完全確定,要待到了福州城看了形勢再說。
遂暫時丟開在了一邊,捧著茶盅輕啜了一口,方抬頭笑盈盈地看向葉灼,真誠道:“好喝。”
葉灼如何看不出來她這反應屬於“無論好不好都要鼓勵孩子說好”的範疇,更是壓根兒沒想過要將之和,和某人比較,當下勉強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來,連帶著肩膀都垮了下來,看起來垂頭喪氣的。
葉燃看得好氣又好笑,心想小師弟打小兒就爭強好勝,凡事要麼不做,做了便一定要到她麵前來要表揚,若是沒要到表揚便這副懨懨的樣子,竟是這麼多年都不曾變過。
到底不忍看他沮喪,遂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柔聲安慰道:“難得你有心啦。”頓了一頓,又道:“是真的好喝。”
為證實自己說的是實話,還仰頭將茶水一飲而儘,笑著將杯底亮給他看。
殊不知葉灼心底所想的和她截然不同,一顆心被自己滿溢的醋意泡得酸溜溜的,卻又什麼都不能說,隻得賭氣又提起茶壺倒滿,道:“那便多喝兩杯!”
葉燃不免愕然,孩子長大了竟然不好哄了!
她倒也正有些口渴,遂要伸手去拿茶盅,眼角餘光卻瞥見有人朝他們這桌走過來,遂停下了手,抬頭看去。
隻見正是隔壁桌那個粗豪漢子,此時盯著她手中茶水,兩眼放光,喉頭不由自主地吞咽著,一副垂涎不已的樣子。
葉灼已經先她一步站了起來,冷聲喝道:“閣下有何貴乾?”
他經葉燃易容後,看起來是個三十來歲的麵容平凡的黃皮漢子,但這一立一喝之間,高手氣度自現。
那人立時停下了腳步,不敢再向前,原本持強淩弱的心也涼了,反倒賠笑連連,道:“在下,在下隻是見賢伉儷這茶水高揚馥鬱,與尋常俗物不同,想請問可否分潤一二。”
這人前半句話是真,後半句卻顯然是在胡扯了,分明原本是想強奪的,不過看葉灼不好惹才臨時改了口。
隻是他這句“賢伉儷”的稱呼卻著實搔到了葉灼心中癢處,登時將十分殺意降到了五分,隻是他特意給師姐準備的茶葉,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決計不肯分人的,遂仍是硬邦邦地道:“不可,請回罷。”
那人順水推舟的正要走,卻被葉燃叫住了。
“這位兄台,這茶是我家小弟心意,不便相贈,若不嫌棄,不妨在此共飲一盞如何?”
她說話間雖是笑盈盈的,言語也頗為客氣。
那人被她盯著看,卻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而起,心中暗罵自己瞎了眼,竟然將這對煞星當成羊牯。
卻哪裡還敢說半個不字,當即戰戰兢兢在一旁坐了下來,屁股也隻敢沾著那條凳的邊兒。
葉燃留這人下來隻為詢問跟在任我行身邊之人的情況,倒並非真的要請他喝一杯茶,但眼角餘光瞥見葉灼提起先前店家送的那壺粗茶,搶先在那人麵前的茶碗中倒滿,心中也不由得有點好笑。
這人確如他自己所說有個遠方表哥在朝陽神教中做了個小頭目,前些日子任我行自湖底黑牢脫困之後,一路打下來,收服了好幾個據點,他表兄所在的香堂恰在其中,自然也是跟著堂主一道歸順了任我行。
他表兄地位不高,不曾得賜那什麼“三屍腦神丸”,許多事也是道聽途說,並沒有親眼見到。
唯有那位陡居高位的神秘人倒是親眼見過的。
據說麵色黧黑,樣貌平平,唯左手小指側橫生了一隻六指。
聽到此處,葉燃驀地一震,轉頭去看葉灼,果然在他麵上也看到了一樣的震驚之色,立刻便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同樣的事。
再也無心再同人多說,葉燃自包裹中另取出一個小盒遞給那人道是謝禮,便同葉灼一道起身走了。
那人直待看他們兩人走遠,方敢將手中小盒打開,鼻間隻覺一股極其清幽的香氣,亦是他前所未見過的好茶,與此前那兩人所飲的不同,卻未必差了。
他原是囊中羞澀,想勒索這兩人的好茶去送予表兄,好圖個進身之階的,誰知點子太硬險些紮了手,本以為是無望之事卻又峰回路轉。
一時呆在那裡,胸中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
耳邊忽然飄過一句,“……莫問前程”
他驀地跳了起來,四下打量,卻並無旁人,隻有那茶攤老板彎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方才那對客人的桌上,收拾自家的粗瓷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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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燃兩人並未走出多遠,便停了下來。
他們兩人俱都是五感敏銳之人,自然能確認方圓十丈內絕無彆人,說話也不虞被人聽見,葉灼沉不住氣,急急道:“那人是歸來子,不會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