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昂首應了。
葉燃又問她,“以蠱蟲控製老鼠的也是你?”
那苗女冷笑一聲,道:“那算什麼,真正厲害的我還不曾放出去呢。”
葉燃放開手,看她一眼,淡淡道:“我不替任何人效命,也不管你們的愛恨情仇,他若對不起你,你自去折磨他便是,但為了這麼一個你口中的‘臭男人’,你便不惜毒害數十萬汴京無辜百姓,單憑這一點,我就饒你不得。”
說罷揮掌拍在她小腹處,廢了她丹田氣勁。
這苗女也是性子倔強,丹田被廢的痛楚非同小可,她竟是硬生生地忍住了,連半聲都不曾哼出來,隻臉色變得煞白,仍咬牙恨恨道:“你武功高強,生得又美,誰敢負你,我卻隻有這一個手段可用。”
葉燃看她滿臉不忿,歎了口氣,道:“道不同不相為謀,這男子始亂終棄,律法上或許定不了他的罪,你做出這等事,自然是活不得了。但你若願意,可說出他的姓名來曆容貌特征……上天有眼,未必此人不會受報應。”
若是上天沒有報應,她也不介意替天行道一回。
那苗女聽到這話,怔怔想了一會,忽地仰首,朝葉燃粲然一笑,道:“你是好人,多謝你。我那負心情郎他生得甚俊,比你,比你身邊這位小兄弟也隻略差一點兒,他右邊乳~頭~旁生有三顆紅痣,左手小指小時候受過傷,平日裡看不出來,略有些屈伸不便。這次他能逃走,也是我上山去給他找草藥治傷的時候沒留下阿黃看著他……”
葉燃:“阿黃?”
苗女點了點頭,道:“便是被你家小師弟震死的那隻母蠱,它阿娘就是我阿娘的伴兒,它也是從我出生時候開始就陪著我的,從小喝我心頭血長大的,隻可惜被你情郎震死啦。”
葉燃微微一怔,待要分辯葉灼並非自己情郎,卻又看她麵色白如金紙,已是奄奄一息,又何必浪費她在世這點最後的時間來同她解釋何謂師門,何謂師弟?遂閉口不提,隻見那苗女蜷縮在地下,眼神漸漸渙散,口中喃喃低語著什麼,已是一兩句漢話中夾雜著三四句苗語,全然聽不出她在說什麼了。
四周的皇城司眾人,尤其是後麵趕來的子醜二支,因來得太晚還不曾見過葉燃出手的威勢,便有那一等不懂看人眼色的貨蠢蠢欲動,想要自作主張上前拿人,也好分潤些功勞。
隻是腳步方剛剛抬起,尚不曾來得及邁出,便被葉燃看似不經意地一眼掃了過來,立時渾身如墜冰窖之中,竟駭得深深地埋下頭去,不敢再輕舉妄動。
因而也沒能看見自家頂頭上官、吳庸吳大人以及陳琳陳公公的黑沉臉色。
這時那苗女已然漸漸出氣多過進氣,不知是否回光返照,眼神陡然清明起來,她此時鬢發散亂,麵上滿是血跡灰塵,仍不掩其美豔之色,她抬眼看向葉燃,麵露哀求之色,道:“莫教這些臭男人侮我屍首。”
葉燃不假思索地點頭道:“我命人去調女仵作來驗你生死,順帶送你一程。”言下之意便是驗屍不可免,隻是不教男子近她身便是。
那苗女微微一笑,低聲道:“這已經很好啦,謝謝你。”頓了一頓,又道:“你們中原男子都不是好人,若是他們難為你不肯,也就罷了,我記著你的這份心意便是。”
說罷,緩緩合上了眼,又低低叫了兩聲,便再也沒有動靜了。
葉燃自然知道這苗女此刻已經生機斷絕,她垂目看著地下尚且溫熱的屍首,不由得有些怔忡。
哪怕是有天大的委屈,對不起她的也隻有那負心男子一個人,她卻因此就和龐太師同流合汙,藏身汴京之中大規模製備蠱毒,根本不顧這汴京城中的數十萬無辜民眾的性命。
此時身死,罪有應得。
然而葉燃見她生得秀美動人,又天真意氣,一副情愛大過天的模樣,不免便想到了初相識之時的黛綺絲。
如果這苗女初至京城時沒有遇到包藏禍心的龐太師,不曾做下這樣罪無可赦的禍事……若是被她先遇到這姑娘,帶在身邊~調~教,斷然不會讓她走到這一地步……
葉燃不動,旁人都不敢動,還是吳庸吳大人仗著和她交道打得多,較旁人都親近些,壯膽湊了過來。
他也怕葉燃在想事的時候出手誤傷自己,遂先輕咳了一聲,見她仿佛回過了神,才壓著聲音發問道:“這,這苗女可是死了?”
葉燃點了點頭。
吳庸不由得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實在是這苗女身法太過詭異,又有那等令人防不勝防的蠱毒在身,令人心生懼意,今日若非葉燃在此,皇城司還不知道要傷亡多少人——然而若非是葉燃,皇城司今夜根本無需來此,當然這念頭不過是一晃而過,他是連想也不敢多想的。
於他們做老了官的人來說,當場生擒或打死這等窮凶極惡的要犯,都是要積功升遷的,當下正要循例拱手恭賀,一眼瞧見葉燃麵上殊無喜色,當即心裡“咯噔”一下,連忙轉成了與葉大人同一款的沉凝表情,想了一想,方問道:“葉大人可知她臨死之時叫的是什麼?”
這一問倒不是他多餘,而是人犯臨終之言,往往與心頭最關注之事有關,說不定便是什麼線索。
吳大人武功不濟,葉燃同苗女打鬥之時,他躲得頗遠,那苗女聲音亦極為微弱,他遠遠地隻看到她嘴唇微動,因而猜測她留有什麼話。
葉燃雖然不懂苗語,但係統進入此間世界之前就加載了完整的語言模塊包,連十裡方言各不相同的苗語包都有,所以……剛才係統也忠實地履行了職責,翻譯給她聽了。
葉燃歎了口氣,道:“她說的是’拿拿’,也就是苗語裡的‘媽媽’……”說到這裡,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出了一回神,才又道:“她出身多半是廣南那邊的’紅線苗’③,吳大人不妨派人在汴京中苗人聚集地問問看,或許能有些彆的什麼線索。”
吳庸勾當皇城司已久,心早被磨得猶如鐵石一般,那些死囚臨死之時哭爹喊娘的不知凡幾,與之比起來,倒是這苗女出身“紅線苗”的情報更為要緊些,當下側頭朝後看了一眼,自有那等乖覺的手下領命出去查探了。
葉燃也不去管他們做什麼,招手把葉灼叫到了麵前,同他低聲說了兩句。
葉灼唇角微微抿起,顯然是極不情願的,卻還是點了點頭,又複拉著她的手腕交待了兩句,這才足尖在地上一點,輕飄飄地躍在了房頂之上,更不停留,隻見一道緋影在月色下劃過,轉瞬便沒了蹤跡。
吳庸倒是頗為訝異,沒想到葉灼這恨不得黏在他家師姐身上的性子,竟還肯乖乖離開,不由得問道:“葉大人,令師弟這是……”
葉燃淡淡一笑,道:“我命他回開封府調幾個女牢頭並女仵作過來。”
她既然應下了此事,便不會失言於人,哪怕人已經死了,而更重要的是,讓葉灼回開封府守著包大人並公孫先生兩人,她才能放心。
這也是方才葉燃同苗女動手之時,腦中驀地靈光一閃,才突然想到的事。
原本龐太師會收買一個道士,開壇做法咒包拯,以至於包大人毫無症狀地陡然昏睡七日,幾乎丟了性命。
但以龐太師和開封府所結梁子之深,要說他同這苗女……以及可能藏在她身後的人合作後,能忍住不讓她向包拯下蠱,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多半此時此刻包拯身上已經被下了蠱蟲,隻是在等待時機,才沒被催動發作,而以蠱蟲這種會不斷孳生以及傳染的特性,搞不好開封府中人人有份。
小師弟雖然醫道不精,但勝在內力霸道,氣勁催逼之下,一切邪祟皆成齏粉。就算蠱蟲已經入體,他也能先護住心脈,等她回去再說。
隻是這些事,也就不必一一告訴吳庸知道了。
吳庸心想殺雞焉用牛刀。拿著腰牌去開封府調幾個女牢頭和女仵作,這事兒我身邊幾百號人都能辦得漂漂亮亮,你卻特意調了丁家幼子去跑這一趟,其中必定還有什麼不便讓旁人知道的事,然而葉大人既然不提,自己當然也隻能不問了。
遂隻作不知,湊趣地笑道:“葉大人果然重然諾!”
葉燃知道吳庸這是特意給自己搭筏子遞話頭,倒也領他的情,遂笑著道:“倒也不單是因為我應了她,苗疆蠱術素來神秘莫測,往往多人同行同住同飲同食,卻隻有他們選中的那一人中蠱,乃是下蠱之人自有篩選之法,旁人卻不得而知。”
她頓了一頓,眼光在皇城司眾人麵上一掃,又道:“她臨去前的那句話並非求我,而是在同我劃下道,若是有男子碰了她的屍身,必定中蠱,若有不信邪的非要一試……那便自求多福罷。苗人這等煉入體內的屍蠱最為狠烈,便是我也沒有救治之能。”
說罷抬步便往前走去,也不管身後眾人是如何驚疑不定的,反倒是吳庸聽這番話聽得心頭一凜,當即招手將子醜寅卯四支的主官俱都叫了上來囑咐。
他是知道葉燃本領的,連她都這般說了,可見其中凶險,自己手下這一幫驕兵悍將未必肯乖乖聽話,不得不多囑咐兩句。
待交待完畢再抬頭看時,隻見葉燃已經同陳琳交談了起來,吳庸連忙趕上前去,正好聽到陳琳頗有些為難的後半句話:“……老奴實是不敢。”
他不由得怔了一怔,陳琳陳公公乃是宮中總管,天子身邊第一人,雖然這位向來不以此驕人,仍恪守本分,勤謹做事,但任誰也不敢小覷了他。
是什麼事能令陳公公都為難地說“不敢”?
吳庸心頭還在掂量,便見葉燃已經轉向了他,一雙秀眉微微地蹙了起來,問道:“皇城司中可有龐吉本月內麵聖的記錄?”想了一想,又轉向陳琳道:“官家召幸龐妃宮中應有記檔罷?”
陳琳同吳庸俱都是聰明無比的人,聽她一提,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兩人對視一眼,不由得一起發問道:“葉大人是擔心官家亦被下了蠱?”
話一出口,兩人臉色齊刷刷地慘白下來。
蓋因此事乍聽匪夷所思,但細想之下卻是極有可能。
官家日常飲食皆有人試毒,無論朝臣還是宮妃,覲見之前必得依例查驗過身上並無違禁之物方可入內。
然而龐太師是朝中重臣,龐妃更是盛寵十數年不衰,這兩人同天子接觸的機會幾乎是數不勝數,若是兩人中的任何一個偷偷摸摸給官家下了蠱,隻怕是防不勝防,亦無從防起。
然而這蠱蟲嚴格來說隻是蟲子,並非皇城司日常所知的任何一種毒物,更不用說其發作的時機難測,便是再有一百個小太監提前試毒,也決計試不出來的。
龐太師本人不足為懼,那苗女亦已經身亡,然而若是還有人有能掌控蠱蟲的方法,那就不太妙了。所以越早除去仁宗身上的蠱蟲越好——方才那話不過是安慰陳琳的,她幾乎百分百能肯定仁宗身上被下了蠱蟲。
這是從龐太師的行為上推理出來的。
宋室江山傳到仁宗已是第四位皇帝了,百年來天下承平,朝中閣老相公們雖有私心,卻大體上還是憂國憂民,為國為民的,除了重文輕武以致於邊患連年吃緊之外,國治之內,實在是沒什麼不安定的因素。
龐太師若是想改天換地,江山易主,那是萬萬沒這個本事的。
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扶立幼帝,攝政聽事,最理想的情況當然是扶立龐妃之子,借著外公的名頭大權在握。
然而龐妃入宮多年未有身孕,這條路多半是走不通的,那麼在宗室中擇個無依無靠的幼子過繼到龐妃名下,也是可以的。
隻是要達到這一目的,擋在龐太師麵前的還有兩座繞不開的千仞之山。
其一,官家此時膝下雖無長成的子嗣,宮中其他嬪妃卻有好幾位曾生兒育女,隻是都不曾養住而已。況且天子年輕體健,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前朝眾人,都存著他將來必定會生出繼承人的心思,決計不會肯在此時便從宗室中給未到而立之年的皇帝過繼兒子;
其二,朝中忠臣甚多,德高望重如王丞相,中流砥柱如八大王,更有像包拯這樣一大批能臣乾吏在各處任職。便是龐太師自己的門生故吏,跟著他為的也不過是鑽營權勢,並沒造反的意思。
正常來說,龐太師應該是先想辦法將朝中忠臣逐一除去,而後再讓龐妃認養兒子,最後再對官家下手。
然而也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狗急跳牆,在所有條件都還不具備的時候,就先行讓苗女在自己府中進行這種滅絕人性的大型生物實驗……
不過,若不是被白玉堂和葉燃無意中發現了端倪,依照公孫先生的推斷,大約要在一年到兩年之後,汴京城中才會開始大規模地流行起醫生也束手無策的“疫病”來,屆時龐太師手握眾人性命,自然能脅迫得許多人跟隨於他,說不得當真能被他宮變成功。
葉燃自己也覺得此事十分湊巧,然而她既然來了,又遇上了,便不會撒手不管。
陳琳在宮中浮沉數十年,雖然看起來笑眯眯地十分和藹,實在卻是極有決斷之人,手中拂塵一甩,滿麵肅容地道:“走,老奴拚了性命不要,今日也要帶二位叩宮麵聖!”又格外恭謹地多問了葉燃一句,“葉大人還需帶何人同去否?”
葉燃沒想到這位白發蒼蒼的老者竟如此果斷,心下讚歎,倒先安慰了他一聲,道:“此事也不過是我的猜想,既然陳公公出宮之前官家還一如常態,也不過半個時辰,想來未必就會出事。”
見陳琳略定了定神,似是緩了過來,這才徐徐道:“也未必要叩宮才行。”
陳琳雙眼一亮,立時想明白了過來。
所謂叩宮之事乃是針對外臣不得夤夜擅入宮闈的,譬如開封府眾人,譬如宗室眾人,譬如所有有司供職之人,皆在此列。
然而陳琳本就是是宮內總管太監,吳庸內宦出身,又勾當皇城司,葉燃雖在開封府供職,卻領著禦前三品帶刀護衛的品級。
嚴格說起來,這三人全是天子私人,並不受宮禁約束,便是此刻趁夜覲見,也不違律法。
看陳琳同吳庸兩人各自對著所帶來的人發號施令,一撥撥的軍士便井然有序地朝著不同方向奔去,葉燃留神看了,心中倒感慨皇城司令行禁止,卻又不由得將其同昔年明教的五行旗精銳暗中比較一番,覺得到底還是五行旗如臂使指,世所難敵。
也不知是三百多年中,練兵之法得以大加改進,還是明教擇人尤其得法。說起來明教乃是唐朝傳入中土的,如此推算此時應當已經有明教了,隻是勢微罷了。
明教往往是到了王朝末年才會再度興盛起來,譬如仿佛有一任教主名叫方臘的……
她在那裡自顧自想得出神,一旁陳琳和吳庸已將手中事宜安排妥當。
旁人都可暫且不管,但龐吉門生中有一個廖天成乃是都察院的禦史,又有一個女婿孫榮在兵馬司任職。④皆是有力人士,必得趁此時他們毫無防備之下將人拿下看住了,否則在這京畿之地,一旦得了信作起亂來,恐有宮掖之變。
陳琳同吳庸皆是謹慎之人,又互相對了一番,確定可保宮外無事,這才略微放鬆了一些,一道過來尋葉燃,見她似是滿懷心事的模樣,兩人也不敢多問。
陳琳心中是認定葉燃這尚未挑明的長公主身份的,隻當她是聽到那苗女臨死呼喚母親心有所感。
他是看著仁宗長大的,也不免就多了三分推愛之心到這位繈褓之中便同父母離彆的公主身上,當下不由得慈愛地道:“葉大人,咱們走罷?”
吳庸見陳琳言行舉止,心中原本隻有七八分肯定的猜測立時升到了十成十,當下又是慶幸自己及早站隊,又是下定決心今後若還有此類事,隻管跟著葉大人站隊便是。
三人也不再多話,各自上馬,蹄聲嗒嗒,朝著皇宮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