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還沒收拾出來,就在這兒吧。他早晚得習慣。”祝纓說。
劉昆深吸一口氣,取過一份空白的奏本,準備謄抄:“是。”
王叔亮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樣子,劉鬆年的曾孫女,他從記憶的角落裡翻出來的一個少女,放大了坐在當朝丞相的府裡,寫奏本!這姑娘身上還帶著品級,正式的官員,不是命婦。
她蹦躂到京城來了!
王叔亮眼前一黑,指了指劉昆,瞪著祝纓。
祝纓道:“請坐。我這裡忙忙亂亂的,你多擔待。事情太急了,如果隻是拖延著,也不用我來。要我過來,就是為了讓事情不至於破罐子破摔。我就不能辜負了這份信任。本想花個兩三天,把手上的事都理順了,再找你單獨談談的,你來了倒好,就先簡單說一說吧。”
王叔亮道:“劉叔父在世的時候,雖也……但……如今他的子孫都還在……這……要是被人認出來……”
祝纓道:“蠻夷之地則可,教化之邦就容不下一個有真本事的女人,是嗎?才女們隻能鬱鬱不得誌且還不肯自暴自棄,廢物們還覺得委屈了?不能踩在彆人頭上,它們委屈死了吧?那就死吧。”
王叔亮臉脹得通紅:“你總要考慮考慮她們的父母親人。”
“你來就是說這個?那就先彆說了,聽我說。”
王叔亮也是一位老人了,如今也少有人敢在他麵前這樣說話不客氣了:“行,你說。”
“缺人是吧?”
“對。”
“為什麼會缺啊?”
“黨爭,又……”
“不,是製度。”祝纓說,“令尊在世的時候,就有意推廣科考取士。怎麼樣,趁我回來,乾一把?”
王叔亮道:“現在這形勢?”
“就是現在,要乾,就乾一把大的。以前也有科考,卻也有改進的地方,官員考核雖然也算嚴謹,卻仍有漏洞。總是寒士缺乏進身之階以致蹉跎,要用人的時候,又說無人可用。什麼時候變法好?大破大立的時候。”
“就算選出來人,也沒那麼多官職。”王叔亮說,這個他也不是沒考慮過。
祝纓道:“這個我有辦法。對陛下也沒細說的,齊王放在北邊兒,也不是空放著,他的勢力不得清一清嗎?對他還有留戀的人,不得酌情請回家去休息嗎?隻是不能顯戮,以免讓天下人寒心。沈瑛一家相關,是不是得清了?以此類推。”
她還有另一個手段,不過不好對王叔亮講,明天打算找施季行——大理寺裡可有許多人的舊賬。“依法辦之”就行。
清掉一批,換上舊部子弟、科考取士,慢慢地把這製度給掰過來。
王叔亮略有些激動,四下看了看,祝纓道:“我的地方,儘管放心。不過現在不行,我得先會會西番。”
王叔亮道:“西番……兵馬錢糧,恐怕不足,您帶來的兵馬,恕我直言,少了些……”
祝纓道:“打也不能隻是硬打,難道就隻靠我帶來的這些人?”
“陛下因為齊王的事情,不肯令禁軍精銳儘出。”
“還精銳?又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精銳,三十年來就當看門狗了,什麼時候派他們去平過民亂?早不是當年了,也就陛下不明白,看不透。”祝纓說。
王叔亮道:“這個您更懂,可是補給錢糧呢?您的那些兵馬,日常所需尚可,一旦開撥西陲,補給到西陲與您從安南到京師沿途供給可是不一樣的。”
祝纓道:“我會親自去戶部看一看的。”
王叔亮語塞,哦,戶部,又是你的地盤,是吧?
雖然三十年過去了,不過以祝纓的手段,還真是難說叻。
兩人說了很久,最後,祝纓才說:“說回科考的事情,聽說,你們進考場開始搜身了?”
王叔亮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他是個厚道,把祝纓召回來平事,可是搜身呢,就是防她這樣的人的。祝纓笑笑:“搜就搜吧,我說,咱們就設男女兩個考場,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不為過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這如何使得……”
祝纓指了指劉昆:“她哪裡不如人了?等我說完,劉先生的學問,是她們更能傳得下來,還是指望那些子孫學生?知道你為難,不過呢,修書這事兒跟理政差得還是挺遠的,對吧?隻乾這個,也不耽誤事兒。”
王叔亮猶豫了,劉昆小小地叫了一聲:“翁翁。”
王叔亮看著她,有心說幾句,又礙於祝纓在場。祝纓道:“劉先生把她送到我身邊的。”
“他?”
祝纓道:“要不是天下文宗呢?不忍心把鳳凰的毛撥了。你可以再想一想,反正,不急,西番還沒退兵呢。對了,王相公以前的手稿啦、出過的考題啦,還請整理一下,也許很快就會用到。”
王叔亮心事重重地來,心事重重地又走了,國家大事說明白了,最初擔心的事竟沒個定論。
祝纓不再繼續理會他,而是說劉昆:“看什麼?乾活!”
劉昆埋頭苦寫,林風大步進來:“姥!帖子送過去了,鄭家夫人說,等您過去。”
“知道了。”
——————
祝纓當年的舊部有兩部分,一部分是她後來自己提拔的,另一部分多少與鄭侯、鄭府有些關係。縱使葉、阮等世家子弟,也有不少是鄭家牽線搭橋,免了許多的誤會。
祝纓第當晚就帶著劉昆、林風、祝彤等人去了鄭府。
鄭府已經出孝,但因先帝死了不久,還不能奏樂嬉樂。嶽妙君雖是“太夫人”,妙在祝相公也是個女人,因輩份高、身份也高,嶽妙君反而坐了上首招待祝纓。她的兒媳婦,此時已是大長公主,正在宮中陪太皇太後。
鄭川、鄭紳都在,祝纓又與他們約定了拜祭鄭熹的日子。鄭紳笑道:“您可算來了!我們也能放心了!”
鄭川咳嗽了一聲,鄭紳道:“都是自家人,不如說明白。”
嶽妙君歎了口氣,對劉昆道:“你長得可真好,過來我瞧瞧。”
那邊鄭川也對祝纓說明的情況,祝纓進京,也有他們家一份功勞,並非僅是嶽妙君個人想推一把。鄭熹死後,姚辰英暫接手鄭黨。鄭黨這群人,鄭熹都時常帶不動,姚辰英又遠了一層。
對麵冼敬仿佛一個王八,就是不肯死。王叔亮他爹又是冼敬的老師,雖未明著結盟,多少有點香火情。陳萌雖然退了,卻與施家是親家,人家抱團了。算一算,就他們鄭家衰退了。
鄭黨一合計,要不,咱們趁機把祝纓給薅回來吧。
與其讓冼敬、王叔亮他們成功,為什麼不引祝纓來呢?
至此,祝纓能夠回歸的所有原因,幾乎都湊齊了。有人為公,有人為私,湊成了一股合力拽她,她便半推半就地回來了。
鄭川道:“冼黨指手劃腳管天管地,他就差上天了。”
那確實。
祝纓道:“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正好,我也需要一些人。”
鄭川道:“您隻管說。”
那邊嶽妙君與劉昆低語,兩人竟都落下淚來,鄭紳發現了,驚愕地道:“娘,怎麼了?”
“沒事兒,看著這小娘子歡喜。”
“咦?”鄭紳說,“我看她眼熟,這……”
祝纓道:“嗯,沒錯,她是劉相公的曾孫。”
鄭紳下巴都要掉了:“這這……”
劉昆一身男裝便服,是個官人的樣子。祝纓道:“嗯,在我安南,就是這樣的。不過,現在她在我府裡,以後公事往來,說不得你們還有交道要打哩。”
鄭川站了起來:“彆人知道麼?會有非議的。”
祝纓道:“讓他們來找我。”
“他們不敢,”鄭川說,“但是會找劉家的麻煩。這樣有些出格。若是在安南,這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到京城還招搖過市,不妥。我並非要她現在辭官,但是請不要這麼宣揚。”
祝纓看了看他,說:“可以。”
嶽妙君道:“好不容易見麵了,不要說這樣的話。”
鄭川道:“不是的,世人也會趨炎附勢,可是祝相的勢還不太穩,小娘子年紀又太輕,還是謹慎些好。”
祝纓道:“行。”
鄭川又道了個歉,再請祝纓、劉昆等入席。嶽妙君前番也見過祝彤,又問她路丹青怎麼沒來之類。祝纓則與鄭川等人又勾兌了一回,她要召舊部的子弟們,也得有個名單。舊部現在在哪兒,他們有多少成年的子弟,這些祝纓現在都不清楚。
鄭川等人就很容易能給她弄到這樣的名單——他們不止在吏部有關係,還有一些人得靠著親友的關係網,才能明白家裡有多少人口。像劉家,嶽妙君就認得出劉昆,施季行就什麼也看不出來。
勾兌完,祝纓回府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嶽妙君道:“燒尾宴,我為你準備。”
祝纓笑道:“好,多謝。”
————————
次日,祝纓沒有去上朝,她還在收拾府裡。這一天,她早起先出城,去營裡看土兵。回來上午拜會陳萌,晚上再去施府,讓施季行準備好大理寺的黑名單。晚上回家,祝青雪和江珍拿出兩大撂收到的拜帖。
祝纓隻得連夜將拜帖分類,隻看名字與官職,分作“舊識及舊識家的親戚”與“現在來拉關係的”兩類。
第三日,她就要上朝去了。
大清早的,林風與祝彤帶隊護送,祝青葉與劉昆留在府裡繼續整理府中事務。
林風很久沒乾這個活計了,跟在祝纓身後,吸著清晨的涼風,心裡有感慨又說不出來。祝彤還是第一次見識這個場麵,隻見人們就著火把的光看到祝纓,便自動地讓出一條道來,再看這烏泱泱的一片官員。祝彤心道:這就是朝廷了?
這就是朝廷,大朝很難討論實在的正事,說的多半都是打好草稿的場麵話。今天最大的場麵,就是祝纓來了。
所有人都好奇這位“傳奇”,沒人能想到她還能再回到京城來。祝纓不動聲色,安靜聽著場麵上的事。什麼冼敬諡號的討論啦,什麼姚辰英那裡的糧草啦,什麼西陲求救啦……
場麵話說完,又是例行的小會。大家都不太在乎冼敬的事,決定讓陳放鍛煉鍛煉與冼黨磨牙。姚辰英的糧草,祝纓不便插言,皇帝問起,她便說:“既然如此,臣再去戶部瞧瞧。”
而西陲的求救,又還是照慣例,再補一些兵丁過去,繼續龜縮。直到祝纓這裡修整好,再點兵點將去解困。
皇帝似乎是覺得這樣就差不多了,政事堂的忙碌卻剛開始。第一個就是祝纓,她的相府屬官還沒配齊,還不能分擔政事堂的事務。王、施二人又分彆被她私下加了活計,愈發忙得不可開交。
祝纓卻從宮中脫身出來,先去冼府致奠。冼府還算體麵,孝子出來還禮,往來的賓客低頭避讓。他們中,也有人寫過罵她的文章,也有人在朝上拿她當反麵教材,更有人上過奏表認識她犯了罪,得抓回來審判的。
此時,都安靜得像熟睡的嬰兒。
祝纓一笑與孝子說了幾句話便出來,走出冼府才隱約聽到一聽:“她一回來,相公就去世了,彆是有妨克……”
那倒挺好的,祝纓想。
劉昆沒有跟來,祝彤一張臉繃得緊緊的,回到祝府,她便找到劉昆:“先生,那些人都這麼討厭的麼?!!!”
劉昆道:“一貫如此。”
祝彤磨了磨牙,劉昆道:“好了,彆管他們了,把這個拿去給相公看吧。”
“這是什麼?”
“幕府的消息。”
幕府的消息不錯,今年沒有減產。西關那裡也頂住了西番的騷擾。劉遨開始準備明年的考試了,卷子已經出好了,今年的州縣考試也已經結束。因為安南地方小,考生花在路上的時間也就少,考試比較緊湊。據劉遨說,效果比預想的要好一些。
祝青君則又告訴了祝纓一個小小的問題,即,野渡。鐵索橋方便,但是收稅,於是有人又發明了新的路子,從橋下的河上放筏渡河。雖然危險得命,但是省稅。過了河,再繞一段路,照樣能上安南的官道。
不過這個已經被發現了,祝青君已經派人去逮了。並且考慮,是不是對太貧苦的小販,再減一點稅。即,定一個數額,低於這個數目的,免稅或者減稅。
祝纓回了個信:自己考慮,不過如果是我,就把貨物分散,多找幾個人多跑幾趟,逃個辛苦錢。
如是數日,鄭川那裡送來了祝纓要的名單。
祝纓抻了個懶腰:“二十三娘,來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