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妙君道:“您強於我多矣!”
祝纓道:“您客氣了,我不過是個跳大神的,剛入京的時候隻想著自己一家吃飽穿暖。後來也不知怎麼的,斷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案子,見了許多世情,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有時候我也覺得奇怪。”
“無論如何,變得好!”嶽妙君說。
祝纓笑笑:“我該走了。”
嶽妙君起身相送,又忍不住拉拉劉昆的手:“可一定要做下去呀!女子能做官,很不容易,機會太難得了。”
祝纓道:“哦,以後會好些,我試試能不能科考取女官,朝上的那種,不是宮裡的花衣裳。”
嶽妙君微張了口,不太像是一個沉穩的太夫人了。祝纓笑笑:“走了。”
嶽妙君將她們一直送出門,又送到街口,祝纓道:“彆再送了,我們騎馬,快的。”
嶽妙君站住了,道:“是啊,騎馬,快。備車,我要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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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昆隨著祝纓扳鞍上馬,鞭馬前瞅著機會說:“我一定會做下去的。”
祝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廢話,我那麼多作文等著你寫呢,寫得越多,才能流傳得越廣。否則錦繡文章都爛在了肚裡,豈不浪費?”她用馬鞭指著劉昆道,“要一直傳下去。”
劉昆之豪情頓起,直到了施家門口才收斂了心神,低聲道:“可惜,十二娘的詩文,多是些抒情綺麗之作,論政、論史並不多。素日裡所言要是能寫下來,該有多好。”
祝纓卻聽到了:“得空你抄錄給我。”
“哎。”
施季行曾是祝纓的下屬,親自迎出來,兩人的對話就此中止。
施季行為祝纓引路,請她上座,問道:“您怎麼親自來了?”
祝纓道:“該走這一趟的。我做事喜歡說清楚,答允的條件都會兌現。向你討要一個寶貝,我給他相府掾可以麼?”她將官職擺在施季行麵前。施家也是個大家族,並非每個子孫都能馬上獲得清要的出身。
施季行道:“多謝。這幾天忙大理寺的舊檔,都忘了他也長大了。”
祝纓道:“現在缺稱手的年輕人。你們家裡的這些呢,也不好總排著隊吧?把科考開起來,照老王相公生前那個規劃來,能考中的,讓他憑本事自己來。長處不在讀書的,混個蔭職。你看呢?”
施季行當然也覺得這樣劃算,他說:“如此一來,冗官就要多了。聽說,您還想要錄用女子?那官職就更不夠用啦。恐怕……”
祝纓笑笑:“不試怎麼知道?我那劉昆,你也見著她的手筆了,合用不?”
能被劉鬆年不舍得的人,施季行語塞。
祝纓道:“隻取好的,或是限額。朝廷上也不能總塞著些遊手好閒淨等著伸嘴吃的。得有人乾活,沒人乾活,吃什麼?得,你要是想不通呢,咱們現在不提這個,先把眼前的事兒平了,如何?”
說到這個施季行就在行了:“好。真要對冼黨動手?”
祝纓大驚失色道:“你難道想要把所有的廢物的都乾掉?”
施季行舉手討饒:“冼黨也有些能乾的人,您知道的,當時那個樣子,不是冼就是鄭,或有得罪了鄭的,不得不附冼,否則就乾不下去。”
祝纓道:“咱們隻是丞相,又不是專門誅人九族的。鄭那裡,真有讓你看不過眼的,順手辦了吧。我做說客。”
施季行道:“那好。”
“要快。你這兒動手,我那兒就要開始填人了。咱們與老王聚一聚?把名單定了?”
“使得!我讓君雅請他去!”
施君雅就是祝纓名單上要薅到相府乾活的那個孫子,施季行現在就把他給叫了來。這孩子十八、九歲的樣子,白淨修長,略顯單薄。打扮得不如王允直那麼精致,卻也看得出來是個貴胄公子。
先拜祖父,再拜“祝相公”。
施季行道:“如何?不會給你丟臉吧?”
祝纓含笑道:“好。”
施季行就派孫子去了王家,施君雅道:“王相公此時應該在宮中值宿吧?”
施、祝二人竟差點忘了這件事,祝纓道:“妙極!”
施季行道:“這是真的忙昏了頭了。”
當下二人同時入宮去找王叔亮,說到名單的事情。王叔亮道:“冼……一步錯,步步錯,頂在前麵了。也是我無能,身為人子,一時不能承父之業,他一個學生,更無魄力與鄭氏妥協……”
施季行道:“已然如此了。你看?”
王叔亮道:“使得。”
祝纓道:“還有一件事。”
王、施二人又有點期待,又有點擔心,怕她再整出什麼幺蛾子來。
祝纓說的卻是一件正事:“立個太子吧,告訴齊王,這天下沒他什麼事兒了。”
施季行道:“是該這樣。當時,齊王出奔,中外驚疑……”
“民脂民膏養大的,搶食都不過彆人。連這點兒事都辦不好,還要人把百姓血肉放到他嘴邊去,他是祖宗呀?好麼,跑去找胡人主持公道,他的腦子被狗啃了!”祝纓說,“好,我說得委婉一點兒~~~德不配位,必有災殃。福氣太大,他接不住!這不活該麼?現在天下鬨成這個樣子,還心疼他呢?心疼心疼百姓,心疼心疼自己吧。咱們一把年紀,容易麼?就遇到了他!”
王叔亮道:“是我們顧慮太多。”
“你們,還有陳大,都是被自己束縛住了。你們的父親,不能說是擅權之輩吧?更不能說他們沒有道德吧?但遇到了這樣的事情,他們一定會果斷站出來的。你們為先人盛名所累,不敢行差踏錯。你們的家教真是太好了,竟沒能成個欺男霸女的紈絝,竟然知道了收斂。你們身上,世家子弟的味兒,有點兒足。
你們都不蠢,辦法都想得到,隻是不出手。
我不一樣,我是惡霸,這事兒我挑頭來說。
嗯?”
施、王二人對望一眼,起身對她一揖:“慚愧。唯命是從。”
王叔亮道:“您說得太客氣了,若是我考評官員,必要說一句‘不能勇於任事’。是我們的錯。”
祝纓道:“咱們就甭客氣啦,各人有各人的難處。你們一不小心,又要被人拿住把柄,先帝又是那樣一副脾氣。不說那些沒用的了,現在?”
“好。”
祝纓道:“還是先同陛下講一講,然後上表,一奏就準來得好。否則,一扯皮,又耽誤事,又要讓人看笑話啦。”
於是三人求見皇帝,自然不能講是怕他死了。從眼前局勢而言,道理也是說得通的。皇帝現在眼睛盯的是齊王,沒用費太多的功夫,一說便成。
三人再聯署請立太子,自是一說就準的。三人又趁機奏請一些人事的調整,鄭紳是姑父,陳放是可靠大臣,皇帝也沒有阻止。施季行又奏請了一些案件,皇帝雖年輕,畢竟生活在京城,聽了幾個名字便說:“冼……屍骨未寒,這樣恐怕……”
他還怕有個刻薄寡恩的名頭呢。
祝纓道:“這些人犯法,與冼敬有什麼關係?陛下切不可因流言誤會了冼相公。壞的是這些人,一麵犯法享樂,一麵道貌岸然倒要天子守清規戒律。
他們要求的聖君太完美,不像個人,人不成人,天子也就成了棋子,廟裡的神像。幾曾見神仙天天說話來著?叨叨叨的,是和尚,是道士,是算命的神棍。人是要知道變通的。”
這話皇帝愛聽。
在京的丞相們齊心,下麵做事也雷厲風行了起來。有司準備冊封太子事宜,冊封皇後的事卻是暫時緩了下來。皇帝對穆太後也是心有餘悸,一時不及冊封。大臣們普遍要一個太子,皇後的事情也就壓後了。
祝纓此時要忙著相府與西番的事,也無暇催促。她終於下帖,在府裡招待百官。
先見的是自己的舊部,當年都是青壯,如今已是兩鬢斑白,而又有早逝者,人雖沒到,祝纓把他們的妻子、母親請了來。這兩方麵的人見她,都不算“失禮”,於是男男女女齊聚一堂,見麵不免唏噓。
祝纓道:“又見麵啦,這些年我瞧著你們有過得辛苦的,也有過得滋潤的。感慨的話就不多說了,告訴大家一聲,我回來了。”
眾人自然隻有歡迎之聲。
祝纓道:“眼下的機會,大家也都知道了,我將親赴西陲。”
金彪先跳了出來:“我願供驅使。”
祝纓道:“不急,你們中,我也有要用的。你們也有負傷不能再上陣的,總不能落下你們——我要借你們家可用的孩子一用。如何?信得過我嗎?”
待得到回應之後,祝纓才說:“好,明天讓他們到我這裡來,我親自篩選。醜話說在前麵,我脾氣不好,賞罰都重,不養閒人。”
“是!”
祝纓開始篩選人,除自己帶的土兵外,又從禁軍調到了五千人,接著取得了西陲方麵專斷之權,最後是調撥軍資。
與此同時,朝中也動了起來。人還是那些人,辦事的速度竟變得驚人地快。
陳放、鄭紳等人先就位,其他官員陸續接到了任命。祝纓見有些舊部子弟鎧甲、馬匹不成樣子,又為他們置辦。
半個月匆匆而過,冊封太子的典禮也準備好了,雖然比較倉促,該有的也都有了。王、施二人推讓,祝纓便當仁不讓,做了冊太子的正使。她對這個白淨的小孩兒興趣不大,但仍是對他微笑,免得他在大典上哭出來。
冊完太子,詔告天下。
皇帝與政事堂在大典之後賜死了沈、嚴兩家的成年男子,餘者流放,正式與齊王撕破了臉。同時,大理寺又翻出一些舊案,罷黜了一批官員,很快便有新人頂上,風氣為之一新。
直到此時,才輪到收拾行李去西陲走一遭。
祝彤驚歎道:“這些準備竟比真的開始做事更麻煩、更考驗人。”
“做事是最簡單的,你下鋤頭挖地,一下就是一下,用力沒用力一眼就能看出來,隻有這些,輕了重了一眼看不出來,真要顯出來,就晚了。挽回費力,不挽回要命。”
祝纓說完,留祝彤、趙霽慢慢體會。
趙霽本是同齡人中最“聰明”的,這得益於他有一個久在官場的父親。但他畢竟生長在安南,環境要比京城簡單清澈得多。此時也算是大開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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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出行是個吉日,先到宮中拜彆,皇帝身體的原因,隻將她送出宮門。餘下的路,王、施等人將她送到城外,幾人互相約定,一定要將局麵扳回。
祝纓這一路走得就很順暢。畢竟是中原!
路比安南寬,禁軍平時也訓練,行伍之間的命令也都聽得懂。隻是舊部子弟還生疏著,祝纓也不暴躁,一路走、一路帶,還如前番對西陲一般。
走得太急,準備不充分,趕到前線那不叫增援,叫投胎。她順路遇到了不合適的地方官,又收拾了幾個。
領兵、吏治之餘,還抽空把胡人罵了一頓。
起因乃是齊王那裡也聽到了祝纓回來,不免要拿她“女人”的身份做個文章。這也是慣例了,冼黨在的時候罵慣了的。胡人這邊,相國是累利阿吐的兒子,稱汗的是之前那位王子的兒子。
這頓罵他們就挨著了。
以前祝纓在安南,不容易搭理,現在離得近了一些,消息傳得也快,祝纓便讓劉昆起草:“寫——對,就是把他們親爹打出腦漿子的那個女人,我回來了。等著挨我的打吧。哎,稍微委婉一點,彆把他們氣瘋了,姚辰英那兒不好頂。臟話等咱們騰出手來,增兵北上的時候再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