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海走到帳外,就聽到裡麵祝纓的聲音在說:“都說我打仗不痛快,不純粹,好弄巧,他們懂個屁!軍國大事,沒有痛快的!
要學會配合,不能隻憑將士用命。一說武將,就要與文臣對著講,其實不是的。文武應該是一體的,要配合得好,有奇效。當然,文、武各有各的利益,但有心人不應該隻盯著一點。
要贏一場仗,兩麵都不能少。都給我抄一抄孫子兵法吧,那個……你們抄起來不吃力。”
金大海聽不太明白,倒但也知道現在要衝過去生擒番主是沒戲了,灰溜溜地走了。
祝纓並不是衝他,是祝青雪與趙霽來打的小報告,告訴她,有人手癢坐不住了。王允直等人也在跟前,祝纓因而有此一論。
祝纓也微有鬱悶,如果是鄭侯、冷侯在時,根本不用解釋這許多。但是這些年輕人、中年人,這些道理卻是欠缺的。他們中也有書讀得少的,還有怵讀書的,字認得都少,要吃透這一層就更難了。
王允直、施君雅這樣的人,道理他們能明白,但他們又是文臣,還不太接地氣,與武將、尤其是品級不高的將校很難說到一起。他們一張口,人家就嫌酸、嫌他們不知人間疾苦,麵上客客氣氣的,實則聽不進去他們的說教。
還有些祖上有名將、現在領軍職的,是介乎二者之間的二半調子,於是哪邊都不如。
祝纓隻好能教多少是多少。
但也不能讓兵士一直閒著,祝纓下令,自己的士兵居前,直麵番兵。附近的援軍在她身後紮營,這樣可以防止對麵趁援軍立足不穩的時候掩殺。
直到所有兵馬彙齊,祝纓才重新排布。
再讓劉昆寫一份給昆達赤的檄文,斥責一下:怎麼又是你?不是都說好了要講和的麼?你咋又來了?是不是欠削啊?
光想著趁彆人家死了爹來占便宜,想沒想到自己也有兒子啊?你幾歲了?
每一個父親,都覺得自己有足夠的權威,兒子們必須聽他的,沒有二心。不過吧,我聽說每個父親都希望兒子像自己,想想你當年乾過什麼吧,你兒子都像你,最像你了!
昆達赤大怒,也回罵:你一個沒有丈夫、沒有兒子的女人,先管好你自己吧!再說彆人父子,你也沒後人!
祝纓直接回道:我有安南,你就要什麼都沒了。你的兒子未必聽你的,青君姓祝,隻聽我的。
她這裡做著準備,昆達赤也沒閒著,他也重新調整,雙方對峙了起來。先是小摩擦,大小十餘戰,互有勝負。祝纓開始集中力量,一點一點清除滲透入境的番兵,番兵也不再小股出動,都集中到昆達赤周圍。
終於,十一月裡,雙方大戰一場。
昆達赤兵作三路,也不衝城池去了,隻想消滅掉城外的生力軍。祝纓的新兵也變成了老油子,頂住了對方的攻勢,祝纓中軍不動,自作誘餌。祝彤、林風埋伏,禁軍、西陲作兩翼。
雙方戰到一半開始下雪,最後雪堆得半尺厚,雙方才拆解開來。昆達赤沒有占到便宜,倒折許多兵馬。天氣又變得寒冷,他的士兵缺衣少食。祝纓這裡倒是準備充分,恨得昆達赤發誓,回去之後一定要把賣給祝纓厚皮禦寒的邊將給殺了。
然後是和談。
雙方的使者來回了數次,昆達赤這邊把責任都推給了胡使:我們本來是訂的盟約,朋友家裡有難,我是來幫忙的。胡使說,齊王是長子,我當然要維護齊王。沒想到他們包藏禍心,我最近才知道,原來你們的太後說齊王才是壞人,那我當然聽長輩的。
祝纓這裡,依舊數落昆達赤背信棄義,你自己數數,你都反悔過多少次了?!
雙方你來我往,昆達赤處最後說了:要不,我陪你在這兒等著看齊王和胡人?就大軍防著我?
雙方各退一步,昆達赤要求安南不與朝廷夾擊西番,祝纓要求昆達赤依舊稱臣,上表謝罪,再把胡使交給祝纓。
雙方又扯皮,眼見過年,昆達赤急了,才最終同意。
祝纓卻並未馬上向朝廷請示撤軍,而是親自坐鎮,看昆達赤大軍緩緩退去。直到次年初,傳來消息,昆達赤家自家又起了紛爭,她才搬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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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前後後,近一年的時間,祝纓終於回來了!
陳放也鬆了一口氣:如今戶部尚書這活,真不是人乾的!兩處用兵燒錢,還不算國家日常的收支。終於,可以省支這一筆持續流失的錢糧了。
祝纓卻不能讓他太輕鬆,跟著祝纓一同回來的,還有撫恤與封賞的名單。祝纓做事,從不苛刻下屬,有過的必罰,有功的也必有相應的升賞。朝廷不同意,她會為下屬爭取。
祝纓直接麵聖,將名單遞給了皇帝:“陛下,這些都是與您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這些,年紀稍長,老成持重,現在正當年。現在,保境安民都要他們出力。”
皇帝越發憔悴了,有氣無力地道:“非是我不願,還北地未平呢……”
“正因如此,才要給北地打個樣,讓他們知道,朝廷不會虧待有功將士。再者,這些人父兄都是我的舊人,將他們托付給我。我想,我多大年紀?能帶他們到幾時?不如早放手。陛下,他們都是去年才重新啟用的,底子乾淨。我想把他們轉托給您。”
皇帝的心跳得厲害,臉上紅色越來越重,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咳!”
陳放得說,跟祝纓作對,是真的難受!
皇帝同意了,丞相同意了,可錢從哪裡來?
陳放跑到了政事堂,坐在地上不起來了:“您得給我個主意。”
祝纓往他身邊一蹲,說:“宮裡花錢太多了。”
“噝——”
祝纓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找個人,幫齊王罵一罵兩宮和皇帝奢侈吧。錢,不就能省下來了麼?”宮裡還有好幾場大慶典沒辦呢,都省省得了!對了,宮女宦官要那麼多乾嘛?裁一裁,省錢。
祝纓又看了一眼施季行,大理寺也該拉幾頭年豬出來殺了。
那這個可以!
陳放也小聲說:“誰啊?”
祝纓心道,當然是劉昆,我身邊還能有誰?
陳放爬了起來,嘀咕道:“這些都是小巧,一時應急。真正該做的,還是開源,抑兼並,括人口,國家才能真正好起來。”說著,竟真的傷心了起來。
王叔亮一直看熱鬨,二人咬耳朵時他就非禮勿聽了,待陳放感慨,他說:“這才是大臣的樣子啊!可惜抑兼並的事情數次中斷,眼下又有齊亂未靖,待北地奏凱,就該著手啦。”
祝纓道:“那也得先準備一下,朝廷就拿一張紙去抑兼並麼?”
“要準備,當然要準備啦,”陳放說,“還得有人呐!”
這話又戳到了王叔亮的痛處,他和施季行是著手了,可這人還沒養成。他問祝纓:“您……有何良策?”
祝纓雙手一攤。
當年,她南歸之前,已經做了準備了,可惜了,三十年過去……鋤頭柄也爛光了吧。
“在西陲這大半年,倒有幾個,可是放在西陲都不夠用。那裡百廢待興,屢遭兵火,不能輕易放棄,還是留在那裡用吧。其他的,你多費心。”
王叔亮頓足道:“怪我早年不夠剛強,不敢任事。”
祝纓道:“已經開始了,就不提當年了……”
三人正說話,忽有人白著臉跑過來找陳放——陳萌病危,陳夫人又要請祝纓也過去一趟。
王叔亮道:“既如此,你快些回去吧!部裡的事先放一放。”
陳放拱一拱手轉身就走,左腳絆右腳,把自己摔倒了!祝纓及時出手,卻低估了他的體重,僅僅保住他的臉沒有直接拍在地上。
祝纓道:“我送他。”
王叔亮點了點頭。
陳放這樣子騎馬恐出意外,祝纓叫了輛車,把他塞到車裡,一同回了陳府。陳夫人正在榻前,聽說兒子來了,忙問:“祝相公呢?”
祝纓道:“來了。”
陳夫人示意兒子去看丈夫,自己卻與祝纓低語:“這死鬼,看著像是糊塗了,眼都直了,必要見你,說有事要問。他要胡說八道,你萬莫放到心上。”
祝纓點點頭,陳放又來請祝纓進去說話,母子二人都很疑惑,陳萌會說什麼呢?要說托付兒孫,已經托付過了,且不必再言,祝纓也是個厚道人。
祝纓站到了陳萌的床前,俯下身,陳萌的手伸出來在空中胡亂抓了一把,吃力地道“到底,是哪一個?”
陳放心道:太子?已經立了。繼任的丞相?會是誰?
陳夫人眉頭正緊,聽祝纓說:“無論是哪一個,都活得很好。”
陳夫人麵色慘白,雙腿一軟,陳放又搶著要扶她:“娘,怎麼了?”
陳萌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帳頂,頭一歪,死了。
祝纓歎了口氣:“大郎,具本奏上吧。嫂嫂,把二郎他們都叫回來吧。”
陳夫人道:“哎?哎!哦。”
陳放得去寫奏本,祝纓與他一同走出去,祝纓道:“鴻臚寺那裡,我打招呼。你們丁憂,不要猶豫,趁我還在政事堂,為你們家看三年,我盯著你還朝。”
陳放拱一拱手:“多、多謝姑……”
他忽然住了口,問道:“剛才,我爹的話,與‘姑姑’有關係,是麼?他總讓我們拜見兩位姑姑,我母親也知道?我……”
“你不用問她啦,她也未必願意提這件事。去問問馮家吧,當年他們家的義仆,挺出名。”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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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又要辦陳萌這一件事,這件事反而簡單,自己上祭儀,讓鴻臚寺上點心。戶部尚書雖然空著了,王叔亮就請祝纓先盯一盯戶部,祝纓可以自己克扣宮裡的花費了,再不用陳放配合。
眼下就隻剩一件大事:齊王。
祝纓不打算親自北上,陳放一丁憂,她現在也走不開,且姚辰英在北地這麼長時間也漸漸穩住了局麵,自己過去就是搶功,不好。不如在後方做些事情,將姚景夏等人調到北地,也算圓了他的心願……
心裡將各種事務一一安排好,又回政事堂,施季行也聞風到了,三人湊到一起,重新安排了朝政。
施季行也不介意殺幾頭年豬,三人的步調很快統一,當下具本,又給皇帝提議。王叔亮執筆,祝纓道:“對了,你們的子弟,我隨便用了哈。戶部要我盯,我得有人手。他們要是回家哭訴乾的都是刀筆吏的事,又或者天天算賬,你們不許護著。”
兩人都說:“不會,不會。你隻管調-教。”
陳萌的過世,三人都有點點傷感,但此時說著國事,心情卻著實不能算壞,王叔亮寫完了奏本:“二位,來瞧瞧?要是沒有什麼錯訛,就署名吧。回來咱們再斟酌,我想當年先父與施、陳二位老相公也曾為國儲材,得一子璋,天大幸事。如今我們也當效仿先人,哪怕得幾個江政呢?”
施季行也說好,祝纓道:“你們拿定了主意,我自是讚成的。”
三人相視一笑,後麵宮中隱隱傳來響動——太皇太後死了。
哦豁,又可以省一筆錢了,她,就先不罵了。祝纓想。
三人忙去見皇帝,隻見皇帝眼睛紅紅的,眼中含淚,看起來並不想在祖母的喪禮上省錢。
施季行對皇帝說:“陳萌也故去了,陳放丁憂,戶部現在無人主事,我們議定,由子璋暫管。”
皇帝望向祝纓,動情地道:“太皇太後的身後事……”
祝纓截口道:“太皇太後有遺言嗎?”
“唉,要我勤政愛民,做一明君。善待兄弟,孝敬母後……”
祝纓道:“有落在紙上嗎?”
“說的時候已然有氣無力哪裡還有力氣書寫?”
祝纓道:“那,這遺言或許還沒說完。您看,人活一輩子,到老了,就是關心晚輩,必要妥當安寧、綿延不絕才好。一是娘家的,二是婆家的。從來賢後,無不約束外戚,唯恐在自己身後犯法,法不容情。她雖不提自己娘家,您也要照顧到。老人家憂心齊王不孝、殘害兄弟……是吧?請召嶽夫人入宮,她是嶽氏女,太皇太後要她代書也說得過去。做成一篇文字,以彰太皇太後之德,豈不是您的孝心?”
皇帝不哭了!
最終太皇太後的喪儀也是“從儉”,還是她自己遺令裡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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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算過了,單這一筆錢,就能讓有功將士的封賞寬裕起來,不用擠彆處的費用了。
當晚是王叔亮值宿,祝纓心情不錯地回到了府裡,又收到了一條不錯的消息。
消息是安南來的,自祝纓拜相,投安南的人就變多了,明顯水平也高了一些。
尤其女子也多了起來。
劉遨正在準備新一次的科考。
祝纓將信函給劉昆看了,說:“忙不?”
“還應付得來。”劉昆謙虛地說。
“那就放半天假,去嶽夫人那裡坐坐。鬆快,鬆快,接下來,咱們會很忙,忙到你沒功夫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