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再她們收淚,更衣,再去沈老夫人那裡。花姐將豔色的衣服拒絕了:“娘,我還在孝中。”
馮夫人洗淨了臉,說:“哦。在你外祖母麵前,也不要多提那些事,她身體不好,彆讓她再傷心了。”
“哎。”
最後換了件淡色淺淡的衣服,馮夫人取了支珍珠簪頭的簪子給她戴上:“戴這個吧。”
彼此都很陌生,這餐飯吃得不是很熱鬨。第一是花姐還在孝中,第一是沈瑛的妻子總是不太開心的樣子,第三個是馮驁的妻子與大家也不是很熟。
沈老夫人經曆流放,身體也不很好,吃完就歇了,說第一天還要等沈瑛。馮夫人就打發兒媳婦也休息,自己帶著女兒同房睡。
到得這時,母女倆才能好好說一說話,互相說一說這些年來的經曆以及接下來的安排之類。馮夫人先說當初很倉促:“我也不知道他究竟可靠不可靠,那時候你爹已經下獄了,人外公家也沒個做主的人。能將你送出去,總比留下來強,我隻好將你送走了。天可憐見,他是個可靠的人!”
花姐道:“爹……”她說的爹還是許友方,話出口就知道不太對,吐出一個字就不再說了。
馮夫人道:“你爹是個君子。”她說的就是自己的丈夫了。
花姐默默聽她說了好些舊事,才說:“他們都很關照我,隻可惜都不在了,許……家,還有我那婆婆。”
馮夫人就問:“她怎麼,又將你再轉嫁了呢?好好一個孩子,她怎麼敢,就這麼待你?”這是她的女兒啊,怎麼能像奴婢一樣對待呢?
花姐道:“當時族人逼得緊。”
“唉,你現在這個丈夫如果好,也就罷了,又是個古怪的人。怎麼找了這麼個人呢?”馮夫人還是不太滿意的,“她也是,哪有這麼做的?”
花姐道:“也是事急從權,他們都很照顧我的。”
馮夫人撫著她的背說:“我的兒,你受苦了。你的性子也太好了,須知道,你性子一好,就有人會得寸進尺。你恪守禮教了呢,他們就不敢再越雷池。”
花姐道:“並不是不想的,隻是逼迫太緊,處境太難了。”
馮夫人笑了,本應溫柔的笑被一張九宮格的臉襯得猙獰破碎:“傻孩子,你還沒明白。守規矩是最簡單最容易的。男子建功立業難不難?定國安邦難不難?紓困解厄,難不難?就算想做一行的翹楚,技壓群雄,都是難的。再說女子,做一才女,難不難?更不要說什麼手刃仇人為父報仇了。可隻要你謹守禮法規矩,也就有了一個令人稱頌的長項了。儘可傲視同儕。她們有不足之處,你儘可指出。”
花姐想到自己的經曆,是她不想守規矩嗎?四阿翁不讓她守!
可看著母親的臉,她又沉默了。輕聲問了一個問題:“那個聽說,當年是將一個女孩兒與我對換了的,她呢?她的父母……”
馮夫人的臉色不太好看,歎一聲:“失散了。咱們家自己都遭了事兒,怎麼還能叫奴婢家仆再跟著伺候呢?各分了一處,前兒我們還說,這樣的忠仆太難得了。共患難過的仆人人啊!尋回來,我都不想給你哥哥,想留著給你當陪嫁了。”
“還,還沒找到嗎?”
馮夫人道:“我回來之後,你舅舅就托人去查當年的舊案。這些沒入官的,流轉都會有些記錄。隻是過去太久了,查找不易。”
像馮夫人這樣的,有名號的成年人物,又有自己的親人在努力尋找,找起來當然快。馮夫人帶走的那個女孩兒,當時年紀又小,長大一點就被迫與馮夫人分開。似這樣沒入賤籍的,本身就是不由己,馮夫人也攔不住。這一轉手,再找就困難了。因為這樣身份的人,是可以由官府調劑調撥的。
而那一對忠仆夫婦,本就是家奴,也是發配或發賣的命,再找也沒那麼順利。
不一定是死是活,也不一定落在哪裡。他們又不是馮家、沈家的骨肉,自然不會有人像尋找馮夫人、花姐這樣下死力氣,找起來就更慢了。沈瑛能為了外甥、外甥女親自出京,是絕對不會為了家奴親自奔波的。不是不想找,隻是沒那麼上心。
馮夫人說:“彆想這些了,已經在找了。”
花姐聽出來馮夫人不願意多提舊事,隻得住了口,心裡仍在想:他們叫什麼名字呢?哪怕死了,我也想給他們立個牌位,做個道場。
第一天沈瑛回來,家裡又是一日開懷。花姐也隻能相陪,隻是裝成靦腆,不與他們戲笑。
馮夫人有許多問題要問弟弟,終於在回府前尋著了機會問沈瑛:“你說的那個極好的女婿呢?”
沈瑛道:“彆提了!犟種!沒眼色的……”
“嗯?”
“他還是想跟著鄭七呢。”
“這是什麼道理?”馮夫人心中不喜,“怎麼能有自甘下賤,願做皂隸的人呢?這就是你說的很好?”
“好,自然還是好的,”沈瑛幽幽地道,“他想飛,就讓他試試。”
“五郎?!”
沈瑛道:“也不要管他,看他會不會碰壁就是了。碰壁了再回來,就聽話啦。”
馮夫人道:“也罷。我看冠群也懨懨的。”
“她這些日子經曆的事有些多,姐姐彆管得她太狠了。”
“怎麼會呢?”
當天回馮府,又見了新哥哥,這哥哥看起來是個與於平仿佛的人物。當晚,花姐就到了府中自己的住處。這府是夠大的,仆人也很多,花姐自己一個院子,住得比在朱家村還要強得多。可花姐總覺得心裡難安。
再起來雪已經很厚了,花姐去給馮夫人問安,馮夫人笑道:“來了,等雪一停呀,咱們就給你爹掃墓。然後去開祠堂,祭祖,叫你認祖歸宗。還有,得給你外公他們掃墓。”
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卻絕口不提祝纓。
花姐試探著說:“那……三郎也該一同……”
馮夫人道:“你舅舅說,他還有正事,彆打攪他。他是女婿,又不姓馮。你隻管安心住下。”
花姐問道:“他沒來過嗎?”
馮夫人道:“他要過來的嗎?”
花姐雖然是跟母親說話,已隱隱覺得口風不對了,及時止住了話題。心道:三郎,你究竟怎麼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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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在街上亂晃,她有一個想法,凡做事,想要做好就得預先了解。比如做神棍,就得練好功夫跳大神才能跳得精彩。算命騙人,就得練好眼力、打聽好消息才能哄得住人。想在京城紮城,就得了解京城,哪怕在京城算命騙人呢?也得知道京城的布局,哪裡是窮人、哪裡是富人、乾什麼營生的有什麼特點……
雪一停,正冷著,她揣了點錢就晃出了客棧。甘澤、金良都有自己的事做,祝纓也不為難他們。先在街上一邊轉、一邊觀察、打聽,辦了幾件京城串門常用的禮物,又添了一份京城據說流行的胭脂膏子,以及京城小孩子喜歡的玩具。跑去了金良家裡,算是正式的拜訪了一次。
金良今天不在家,全家去了嶽父家。家裡來福收了祝纓的禮,還問她:“小郎君,留下帖子?”
帖子這回事兒,還是在府城的時候假黃先生行騙那會兒於妙妙給她解說過的,祝纓心中一沉,掏了一張帖子給他。
出了金良家,她也沒地方可去,就在京裡閒逛。原本是想請教金良,京城裡像沈家這樣的人家,登門得準備什麼禮物的,金良不在,她也就不留了。
第一天,金良找到了客棧,問她:“你找我有事兒?趁今天就辦了,明天我假就沒了,得回去了。”
祝纓於是問了,金良道:“你現在登門,仔細給你臉子看!這樣吧,我陪你去!”
兩人到了沈瑛府上,門上說馮夫人已經回家了,再去馮府上,門上說:“掃墓祭祖去了。得一陣子才回來呢!”
金良皺眉道:“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你娘子找回來,他們是得掃墓祭祖的。可怎麼不帶你呢?”
祝纓歎了口氣:“回去吧。正好,咱們房子也沒準備好呢。”
金良對門上道:“告訴他們,姑爺來過了,既然他們不在,就等姑爺有空再來吧!”拖著祝纓回去了。
一路上囑咐祝纓:“這家人忒不懂事了!你就隻管好好跟著七郎乾事,有他們後悔來求你的時候!”
祝纓問道:“鄭欽差,還在忙麼?”
金良道:“忘了跟你說了,現在差使交了,就不能再叫欽差啦,要叫大人,或者等七郎領了新職稱呼他的新職。反正,你這幾天先輕鬆輕鬆好好看看京城,不好麼?”
祝纓又問案子,金良道:“不會拖太久的。陳丞相不願意。”
果然,祝纓又在街上蹓躂了十來天,就陸續有了消息。先是,陳蔚自殺了,這個消息很隱秘,但是甘澤、陸超等人是知道的,甘澤與陸超輪班跟著鄭熹,這消息是他們來找祝纓的時候透露的。
然後就是公布的結果了,盜墓賊判了幾個死刑,又判了幾個流放的。徐道士被打了一十板了,也開脫了出來。
祝纓將這消息告訴了祝大,祝大道:“哎喲,他在這裡沒親沒故的,也太可憐了。”
張仙姑又要罵他:“他是你爹?你這麼上心?接回來你做好人,還不是我們娘兒倆操心?你自己連自己的衣裳都不洗,你還能伺候他?你有心不看看你老婆孩子都快累死了?!”
祝大說:“這案子都結了,還不許我說兩句?”
祝纓道:“彆吵了,既然擔心,就雇個車,去接了他。”
張仙姑道:“接來養著嗎?這……哎喲,也不能看著他死,可咱們自己還沒個著落呢。請醫問藥的,又該怎麼辦呢?”
祝纓道:“不礙的,這京城有不少寺廟道觀,也有人租住的。找個道觀,給他賃間房,付兩個月的房租,比咱們住店、租房都便宜。那裡是道觀,也有符水,也有藥材,治得好就治,治不好就是他的命了。這樣娘也不用操勞,爹也不用掛心。”
祝大還在猶豫,張仙姑就罵他:“要不你跟他過,我們娘兒倆過,說好了,這錢都是孩子跟著鄭欽差賺來的,你要伺候你這新爹,你自己養活他去!咱們散夥!”她就不明白了,祝大怎麼對這個徐道士越來越好了?
祝大道:“你瞧他多可憐,也就我還可憐可憐他了,我要不管了,沒人管了。”
張仙姑臉都氣綠了,看了眼祝纓,把臟話給咽了:老豬狗,當年親生的閨女你都要掐死,說不是兒子就不要了。現在倒知道一個老道士“可憐”了?還是拿閨女賣命的錢來孝敬他!
張仙姑對徐道士沒什麼惡意,甚至有點同情,可是丈夫這樣,她煩得不行!對外人比對老婆孩子好,真是個王八蛋!
祝纓當機立斷:“就這樣了!”
祝大哼唧了兩聲,終於同意了。張仙姑道:“老三,你來,拿錢給你爹,叫他知道這錢是從誰手裡接的,是誰掙的!彆當這錢是大風刮來的、大水淌來的,由著他顯擺呢!”
祝大終於老實了,祝纓道:“我同爹一起去吧,我知道哪個道觀合適。”於是雇了車,在大街上找到了徐道士,將人送到了一所偏僻的道觀裡,賃了一間單間,留了錢。這才回來。
祝纓見徐道士也實在可憐,又單獨給他留了兩串錢:“徐爺爺,你拿著,怕有花用。”
徐道士吃力地點了點頭。
祝大一步三回頭,搖頭歎息:“哎,可憐可憐。”路上還跟祝纓說:“鄭欽差那兒,怎麼樣了?咱們早點兒賃了房子搬過去,花錢還能少些。我也能來看看老徐。”
祝纓道:“案子判完了,應該沒事兒了吧。”
話才說完呢,回到客棧裡卻收到了金良來給他留的信兒——皇帝又派了鄭熹一件新差使,仍然是要出京,所以大理寺卿的任命現在還沒下來,祝纓的差使現在也還沒有。金良也等人自然也是跟著出京了。金良讓祝纓彆急,先賃下房子搬過去住了,安心等著。搬了好了家,如果他還沒回來,就去他家留個住址,他一回來就去找祝纓。
這下,祝大也不提“看看老徐”了,老實窩在包院裡跟張仙姑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