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從來沒考慮過拒絕參與龔劼案。
鄭熹早些時候已經讓她到龔劼案裡打雜沾光了。龔劼案是美差, 越查,功勞越大,好些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指著這個升官晉銜呢。這個活兒可比複核那成堆的舊案卷宗前途光明多了。
鄭熹確實是在栽培她。
不用鄭熹再問,祝纓就說:“隻是與失竊的案子相關的麼?我能查到什麼地步?給我多少線索?”
鄭熹的氣順了一些, 瞪了她一眼, 說:“你還想把龔劼逆案整個兒給查了不成?就這個, 查明白了與龔劼的關係有多深。口供、線索、物證,你晚間去府裡看, 你現在的差使也還兼著,不要退。”
祝纓想了一下,這不跟之前的一樣麼?白天在大理寺乾,宵禁前自己再兼個差。她乾得了!
她說:“是。白天還有差使, 那我能乾事的時間就少了些, 您得多給我點時間。還得看線索有多少, 線索多就快, 線索少您得給寬限幾天。”
鄭熹笑罵:“就你精明。我是那等不管底下死活的人嗎?這裡的差事你兼著, 不用你乾太多, 不要驚動彆人。”
祝纓懂了, 雖然都是龔劼案相關, 但是打雜理卷宗跟郡王長子賄賂龔劼是完全不同的。打雜可以明說, 查賄賂的事兒絕不能說出去。真正讓龔劼完蛋的原因是什麼?是與皇帝十分關心的皇位相關, 案子拖得久、牽連頗廣, 也沒人敢在這個時候勸皇帝收手。高陽郡王家要是沾了這個,要倒大黴。
查這個案子,既是為了高陽郡王也是為了鄭熹自己了。祝纓身在大理, 又由鄭熹引入, 查龔劼也是為了她自己。在有個比較成全的辦法之前, 不能聲張。不能擺在明麵上、不能把高陽郡王給扯出來。打雜是遮掩,不用乾得多麼好,要用打雜當掩護,去查賄賂的事兒。
祝纓道:“明白!”
她在腦子裡把整個事情又過了一遍,認為自己不太會被“滅口”。
她道:“那我先把手上的事兒梳理一下,晚間到府上向您稟報。”
鄭熹道:“是向我提要求吧?”
祝纓點點頭:“那是肯定的呀,這麼大的事兒我一個人也弄不來,必得要您拉一把的。這麼大的事兒也得跟您稟報一下我預備怎麼乾,您也好安心。”
鄭熹道:“去吧。”
祝纓回去就又揀出幾份龔劼案的卷子來,招了個文吏,讓他簡略抄了其中的幾段。蘇匡見她從鄭熹處出來,又踱過來,伸頭往文吏的桌子上一看:“抄這個做什麼?小祝,你不乾正事啦?”
祝纓道:“這不就是正事麼?”
祝纓讓抄的是一些書籍的名稱,是從龔劼家裡查抄出來的東西。蘇匡問道:“怎麼?上頭要?”
祝纓搖頭道:“是我自己要的。鄭大人說我讀書不多,沒見過世麵。我尋思著龔劼家裡書多,抄一份名錄出來,我照著找幾本來讀一讀。龔劼人品不好,書卻是好的,不是麼?”
蘇匡急切地道:“你瘋啦?!查抄來的贓物的主意你也打?!”
他沒壓著聲音,文吏抬頭看了他一眼,左評事等人也被吸引了來。祝纓翻了個白眼:“你想得美!東西都貼封入庫了,珍品更是入了宮中內庫了,哪個能從宮裡帶走呢?”
左評事聽了這兩句話,忍不住搖頭,這蜈蚣!小祝也是,竟不會吸取教訓,還跟他說話。他說:“吵吵什麼呢?等會兒再把裴少卿招了來!又怎麼了?”
他還是在給舊案複核收尾,祝纓這個肯乾活的又被鄭熹抽走了,旁人身上的活就多了,左評事很不開心。
祝纓道:“沒事兒,蘇兄說打贓物的主意。”
蘇匡道:“彆胡說!我是怕你……”
祝纓截口道:“啥?”
左評事的不開心散了一點,心道,我是忙昏了頭了,小祝能得鄭大人喜歡,哪能是個傻子呢?他在蘇蜈蚣手裡吃不了虧。左評事道:“小蘇你也是大理寺的老人了,怎麼能教小祝乾違法的事兒?”
祝纓說:“我也說來,這主意不能打,打了也白打。”
蘇匡氣結,給祝纓和左評事都記了一筆,預備在鄭熹那裡關愛一下祝纓。
文吏把頭埋得更深,下筆更快,心道:你們都不是好人!
祝纓與左評事都沒那個心情盯著蘇匡再踩再腳,說一句也就算了,兩人各忙各的去了,蘇匡這回吃了個虧,也哼了一聲走了。
祝纓很快就拿到了一份書單。她也想過了,光憑鄭熹偶爾想起來的安排,或者像王雲鶴那樣的好心人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給一點指點,想學習是不夠的。所以她就借機讓人抄一份龔劼家的書單。
龔劼現在是個罪人不假,但是他也是個學問人出身,管他收藏的是什麼呢?讀一讀是沒有壞處的。能在市麵上買的,就先買來讀,也不要求學得多麼深,至少得粗淺的知道一點兒。買不到的,再跟鄭熹借去,想來鄭熹應該不會拒絕的。
揣著書單,祝纓又把手上的雜檔稍稍乾了一點,就差不多到了回家的時候了。
祝纓把東西一收,揚著書單笑嘻嘻地問蘇匡:“我去買書了,你要不要查查內庫丟沒丟東西?”
蘇匡氣急敗壞:“你就是會淘氣!”
祝纓對他做了個鬼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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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宮門,祝纓不蹭鄭熹的車,自己走到了鄭侯府。
這個時候鄭侯府開始熱鬨起來。
凡這樣的大人家裡,到這個時候總是熱鬨的,送禮的、求情的、討官的……都在門房外聚著、等著,沒門路的人靠送禮,不定什麼時候能被接見。
祝纓平靜地看了一眼大門前聚的人,這些人裡,大部分是求見鄭侯的。老侯爺雖然已經不大理事了,但是因為急流勇退,在龔劼壞事了的現在,反而更顯出鄭侯被皇帝看中了。
祝纓徑上前求見鄭熹,鄭府門上的人看她也眼熟,笑道:“七郎才說了呢,快請。”
祝纓也不給他們塞紅包,笑著一抱拳:“有勞。”
門上看著的人不免小聲交流一下:“這是誰?”
“沒聽著麼?大理寺那裡求見世子的。”
“哦。”
祝纓心道:比起他們,我這官運也不算差了。也不能再強求鄭大人對我更好了,我又不是他兒子!
她既無所要求,到了鄭熹的書房就更平和了。隻是她沒料到,鄭熹不在書房!還是上回那個給她抱被子的小廝說:“七郎被侯爺叫過去說話了,三郎先在這裡等一下。”
祝纓道:“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點閒話,什麼天氣冷了、最近有點忙之類,祝纓還問小廝讀過什麼書沒有,又扯到了鄭熹書房裡書很多。
正說著,陸超小跑著過來,說:“三郎,侯爺要見你呢!”
“我?”祝纓詫異了,大門口一堆人,見她?
陸超道:“侯爺問七郎,王府出了什麼事兒呢。你回話的時候小心一點。”
“哦,好。那大人有什麼吩咐沒有?”
“沒有。侯爺麵前,根本來不及乾這個事兒。”
祝纓心道:那這侯爺是挺能乾的。
鄭侯確實是個能乾的人,他這侯爵是自己憑軍功掙來的。他不是鄭氏的大宗,襲爵的是他同祖的堂兄,鄭氏大宗本有一個國公的爵位,但到了他堂兄身上也降成了侯爵了。鄭氏一大家子敘齒,鄭熹雖然是鄭侯的長子,按大家族的叫法,他還是七郎。
鄭熹那麼大一個兒子,大理寺的正事龔劼案還沒結案,最近常往舅家跑,還夜不歸宿的。鄭侯要是察覺不出來有問題,那就奇怪了。
鄭熹在大理寺裡威風得緊,回家就被親爹提到跟前問話:“你舅舅家的事兒,有難處了?”
“呃……”
“嗯?”
鄭熹很坦率道:“舅舅正在頭疼,咱們也要頭疼了,與龔劼案有些牽涉,舅舅就快要立世子了。”
“哦?”
鄭熹將最近發生的事兒說了。
鄭侯道:“原來是這樣。你娘才說,你長大了,能乾事了,賊也拿了、贓也拿了,我看你還是不著家,就知道這裡麵有事兒。不過你娘要傷心了,她很喜歡那府裡的大郎的。這兩天,把霖娘送到她跟前陪她。”
“是。”
鄭侯道:“你舅舅不告訴我,我也不去找他!你們兩個就是這麼辦事的?與龔劼有關的事兒,就敢拖著?告訴你舅舅,現在要快刀斬亂麻!頂好不要耽擱,不要讓事情在彆處發出來,到時候任憑他怎麼解釋,陛下一時也是聽不進去的。你更是!你還管著龔劼的案子呢!”
鄭熹道:“兒明白的。”
“你明白個屁!你要明白了,就不至於拖到現在了!”
鄭熹解釋道:“起初隻當是家賊,縱是那小子偷拿了,也隻當他長大了,處處用錢,實沒想到他是拿來乾這個了!”
鄭侯道:“派了誰,你要怎麼乾?”
鄭熹又說了,鄭侯就罵高陽郡王:“呸!還說他明白呢,全家上下那麼多人,連同屬官,都不如你手下的人查得明白。那個孩子,叫來我看一看。”
鄭熹不敢說不行,派人去叫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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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頭回見鄭侯,心裡也沒底,還有點擔心這人眼太毒,叫破自己是個女孩兒。
等到拜見鄭侯,她隻看了鄭侯一眼,頭不由自主地壓低。鄭侯須發已有了明顯的銀絲,看起來倒不凶惡,祝纓卻覺得壓力極大。心裡不由冒出在府城時金良說的一句話“手上見過血”。
鄭侯的血腥味兒,顯然比她濃多了。金良跟著鄭侯上戰場,以軍功擺脫了奴婢的身份而成為軍官,手上未嘗沒有人命,祝纓在他身上就沒感受到很大的壓力、血味。
鄭侯有。
鄭侯細細看了她一陣,說:“好小子,見過血。”
祝纓小小吐了一口氣,鄭侯笑了:“還行。過來我瞧瞧。”
都瞧過了,還過去!祝纓小小腹誹,老實走過去,也抬眼再仔細看鄭侯。鄭侯笑道:“不錯不錯!我常說金良傻乎乎的,他說你膽子不小,這回他倒沒看走眼。”
鄭侯看祝纓還是很喜歡的,他喜歡能乾的年輕人,也喜歡長得整潔的孩子。祝纓不夠高大健壯,但是夠機敏,一眼掃過來也是個肚裡有主意但做事穩重的樣子。鄭侯道:“這孩子很好。”
順手把一柄金刀給了祝纓:“拿去玩吧。”
祝纓看了鄭熹一眼,鄭熹點頭了,祝纓才謝了鄭侯,雙手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