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沒有,都是些尋常事。”
祝纓笑笑,道“過兩天我還來打你,你要是聽到什麼消息……”
九娘都要哭了,上一回祝纓跟她打交道,直接把手頭一個賺錢的珍珠給放了,還要她不許扣珍珠的行李,好大一注錢呢!再來,就要她出賣同行。雖然她和五娘的關係也不甚融洽,但是,還是不冒這個險了吧!
祝纓道“你怕什麼?”
“您往我這兒一站,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嗯?”
“您不像到我們這兒玩兒的啊!”
“我就不能是落難才子?”
九娘道“嗯……第一是錢,第二是權。什麼才氣、機靈,都要靠邊站的。”
祝纓失笑,轉身拉開後門“走了,不用送。”
九娘趕緊喚來了打手“這是大理寺的人,以後遇著了先彆得罪!我怎麼比五娘還倒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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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出了九娘家,天色已暗了下來,他抖抖衣服,大步往家裡走,堪堪走到了坊門口,開始敲鼓了。鼓聲一歇,就是宵禁的時候了。
回到了家裡,花姐正和張仙姑把飯往桌上擺,笑著說“今天你該著去楊師傅家裡的,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祝纓道“這還算早?聽,鼓都快停了。”
張仙姑道“你哪回不是踩著最後一聲進坊門的?嗅嗅,你這身上什麼怪味兒?”
祝纓在花街泡了小半天,九娘、五娘都是香噴噴的,香味還不一樣,雜染了許多香氣,自己嗅了一下,說“哦,可能是哪裡不小心蹭上的吧。爹,吃飯了。”
祝大正蹲在屋外牆根邊兒上抱頭,悶悶地說“來了。”
張仙姑罵道“你不顯擺、不抖擻就渾身難受!一身輕賤骨頭,風一吹就想往天上飄哩!”
祝纓看花姐,花姐低聲道“你現在是不是辦著什麼案子?就在後半晌,有幾個人來,說是周將軍家的,請看顧他們家將軍。我尋思著,你認識的周將軍,是不是隻有叫周遊的那一個?又不知道他犯的是什麼案子,並不敢收。”
祝纓道“這就對了。”
“怎麼?”
“命案,他是嫌犯。在花街。死的也是個將軍。京兆先拿人,禁軍求了鄭大人,大理寺接這個案子,叫我幫同裴少卿辦理。”
“啊!”
“對呀,不收是對的。”
張仙姑往祝大手裡塞了一副筷子,說“就是!什麼狗屁將軍!送個禮還鼻孔朝天呢!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花姐說看著不對,我想,咱們偷來的鑼兒敲不得,萬一你包庇了他,再一查你,你不經查呀!這個老東西就難過了。”
祝大道“放屁!我哪裡為這個難過的?!”
“那你為什麼?”
祝大道“錢啊……咱家沒錢了。”
三個女人一齊啞然。祝纓心裡算了一下賬,她家的錢好像真的不太多了。在京城,什麼都貴,以前一個小窮官還行,一旦升了官,交際的費用就上升了,不管是行頭的花費還是人情往來開銷都大了。如今房租一項每年就要近四十貫的開銷。她的俸祿如果不買房不買地還湊合,偏又買了地,還計劃買房。
抄家時分的一點小金庫如今還剩一點,也不夠買個合適的房子的。
她家,沒啥錢了。如果不是抄家的時候占了便宜,如今的這個房子她都租不起。那點俸祿養家糊口租房子做衣服基本就是到手就沒。
就……有點玩脫了。
祝纓清清喉嚨,道“錢的事兒,我想辦法,彆收外頭的錢。”
張仙姑道“你聽他的!誰說家裡沒錢的?他每回買菜都要扣一把錢呢!丟一回錢袋就能丟十幾兩銀子!老東西,我看你要臉不要!”
一場爭執就此結束。
吃完了飯,花姐就去找祝纓商議,如何開源節流。她說“家裡的事兒不該我做主的,不過我看著,你也不用太著急的。”
祝纓道“什麼該不該的?沒有你籌劃,我們現在還焦頭爛額呢。”
花姐一笑,道“其實,你手上已經有田了,新蓋田舍的事兒我已籌劃得差不多了,這就已經有一處產業了。家裡不是沒錢,是在京城裡想太寬裕還有所不及。初做官的人,在你這個年紀、你這個品級,又沒有宗族幫襯,一百個裡麵也沒有一個能及你的。不要太逼著自己了。”
祝纓道“並沒有。”
花姐讓她把染了香味的衣服給換下來,預備明天洗了,又說“我知道乾爹的意思,他是心裡不安,總想有點積蓄好應付突變。不過,急中出錯,要一步一步穩穩地走才好。”
祝纓道“嗯!哎,對了,要是我想弄個鋪子,在京城得多少錢呢?”
花姐嚇了一跳“你是要租?咱們不好自己經營,縱要經營,眼下也沒那個力。買……它可比買房還要麻煩,還要貴的。太偏的,縱便宜一些,經營不起來,租金也上不去,白花錢放在那兒。繁華地方的,輪不到咱們買。要麼是本地多少年的老字號,要麼是背後有人。”
祝纓歎道“好吧,不想這個了。我原想,地在城外,又遠,隻是做個退步。不如在城裡的熟悉,還好看顧。”
花姐笑道“慢慢來。我算著你的俸祿,眼下家裡的花銷是將將夠了的,每月我給你再存一吊錢,一年一貫多,再有年節有你額外得的,多少也再存一點。乾爹乾娘年紀大了,恐怕要些養生或是湯藥的花費,這一注錢要留下來的。”
祝纓聽花姐給她安排得妥妥貼貼,心說,他娘的,原來有個老婆這麼好,我都想娶老婆了!
她說“好,都聽你的。”
花姐低聲說“那個周將軍的事情,很難嗎?”
祝纓道“上頭還有裴少卿呢,裴少卿上頭還有鄭大人,他倆扛得住自然沒我的事,扛不住,也不必我來扛了。”
花姐道“你總是有辦法的,可也彆太累著了,該歇的時候歇一歇才能走得更遠些。”
“我都歇了兩年了。不累。”
花姐笑笑,抱著衣服走了。
祝纓撓撓臉,心道是啊,是缺錢呢。沒有錢就沒有自己的房子,終究不是個事兒。又不能太摳索了,太摳索過得就太不值了。
想了一陣兒錢,祝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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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祝大出去買了早飯回來,張仙姑和花姐要自己做,還能省些,祝大又說不用,仿佛昨天心疼家裡沒錢的人不是他一樣。
祝纓搖搖頭,有了花姐之後她就不用天天帶肉餅了,食物也總有些花樣了。之前是餡餅,現在可以有卷餅,還有糕點。
她吃得開心了,心情也就好了一些,腳步輕快地往皇城趕去,到了大理寺鄭熹等人在朝上還沒回來,她就先去了獄裡。
周遊這會兒還沒起來,陪他的刑部的人才剛起身,祝纓對他們擺了擺手,往裡看了一眼就去找獄丞說話了。獄丞低聲道“裡頭那個,沉不住氣,看著就不像是個能擔事兒的人。”
“難為你了沒有?”
“嗐!他,連刑部那倆,折騰得緊!又要這又要那,嫌不屋子不透氣,還嫌氣味不好!又要熏香,又要驅蟲。又說吃得不香,必要吃家裡的蓮子羹。耶,那不是女人家吃的麼?我看他就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祝纓心裡就有了主意——就讓周遊在大理寺獄裡多住幾天又怎地?
反正凶器是他的,他與死者鬥毆且放了狠話,住龔劼的囚室,挺抬舉這個紈絝的。
她塞給獄丞一個卷餅,拍拍獄丞的肩膀,走了。
等到鄭熹下朝、分派了今天的事務,她依舊是聽裴清的令參與周遊案。她就與鮑評事先見裴清,請示今天怎麼做。
裴清就問她“昨日如何?”
祝纓道“京兆府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我像叛徒。屍身倒是都看了,田仵作所說,與楊仵作填的屍格沒有什麼大差彆。”
裴清笑著搖頭“還有呢?”
“與鮑評事去了案發地,京兆府封了那兒,不讓我們看,我們沒好與他們起衝突就先退出來了。又問了那家的人,都說沒有異常。下官想,還是要請您出麵,好叫下官等看一看現場。”
裴清道“唔,京兆府……王京兆不是小氣的人呐。”
祝纓道“呃……那個,底下的人……”
裴清道“我知道了。”
他去見了鄭熹,向鄭熹如此這般一說,鄭熹道“不錯,子澄當與京兆講明,此事不是我大理寺硬要奪他們的官司、占他們的便宜,他們也該明白南軍、北軍起爭執,鬨到禦前也還是我的事。”
裴清道“你要等他們鬨到禦前,陛下發了話,就好了。如今小祝可憐,在那裡混了這麼些時日,現在要受點氣。我等下去京兆府看看。”
鄭熹道“老黃,把他叫過來。”
裴清道“瞧你,對個孩子不要太苛刻啦。”
鄭熹道“我自有道理。”
裴清就不在旁邊看著,給祝纓留點臉。祝纓過來見鄭熹,鄭熹問“在京兆府受氣了?”
祝纓道“他們想拿我出氣,我可沒想接這個氣,他們得憋著了。”
鄭熹嗤笑一聲“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怎麼樣?他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添亂,就是攔著,屍首是看過了,現場封皮沒揭,不讓我去。哦,那家證人我也問過了,總覺得一定是有什麼隱藏其中。我還得仔細去看看。”
鄭熹道“裴少卿會親自過去,你有什麼要求可對他講,把你要看的都看了、要問的都問了。本來兩處協同,就會有不和諧的事情,也不止因為你一人。”
“是。”
“昨天看的這些,我不信你沒看出什麼來。”
祝纓道“昨天回家,聽說有個周將軍家的往家裡送了好些禮物,金銀財帛都有。家裡沒要。我想……”
“嗯?”
“咱們把周遊關到滿格吧!不然這麼著,他們還當我犯賤,錢不敢收還要把人放了。”
鄭熹拍案而笑“哈哈哈哈,你啊!淘氣!怎麼?他無辜?”
“他犯賤。嘴也賤,手也賤,腳更賤。要給他開罪,就先要證明人不是他殺的。即使刀是他的。哎,那把刀我還沒看到呢。”
“嗯哼!會讓你看到的。”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沒這個本事。不過還得看現場。今天我去獄裡看了一下,就他的脾氣,放他出來,他能把京兆衙門、大理寺、花街、南軍全都拱了。得給他關起來,彆叫他亂拱。”
“怎麼看出來不是他的?”
祝纓道“案發地是個小院兒,有前後門。前門與周遊夜宿之處斜對門,人都喝醉了,沒聽到動靜。前門來來回回許多人,痕跡都不好找了。不過,越近門口,我沒有看到他的痕跡。再有小後門那裡,隻有幾個娼家自己人走過。還有,那個娼家,我還得仔細查查。”
鄭熹道“可以。記著,一共隻有十五天,今天是第二天了。過幾天再沒進展,我就得給周遊鬆一鬆了。”
祝纓道“您還是緊一緊吧,我說九成九不是他,可是這證據隻有我能看得到,拿出去說,恐怕南軍的人是不會相信。”
“不是他,就要找到真凶。”
祝纓道“哎。犯案多半是個男子,至少犯人裡有一個男子。如果是女子,必得一身好武藝,這樣的人極少,我眼下還沒發現。有幾種可能,一是流賊,這就沒辦法了。二是種種有理由的。譬如在娼家,財色糾葛的麵大,意氣用事——就是周遊那樣的——也是有的。再有,馬某的仇人,或者周遊的仇人。五娘的仇人也未可知。還有,如果不是衝馬某,而是衝那個妓女,又是另一種,得把這三、四個人的過往都查清楚。還真得用著京兆府,他們人多。呃,可是……”
鄭熹道“那些不用你去想,裴清會跟著去。我也會與京兆府好好說明白。”
“您彆,小孩兒打架,誰拖出家裡大人來,就算誰輸了,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我乾得贏他們。”
鄭熹沒好氣地道“知道自己是小孩兒就行,去吧。”
祝纓一吐舌頭,道“哎。”
裴清等祝纓出來找他,說“行了?”
“嗯!”
裴清也笑了,他剛才聽到鄭熹都笑了,心說依舊是孩子心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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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清帶著祝纓和鮑評事往京兆府去,還沒到京兆府衙門前,裴清又看到一大堆人堆在那裡,心裡咯噔一聲不會是南軍、北軍又圍衙鬨事了吧?
除了這兩家,他是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敢鬨上王雲鶴的門前。
然而這一次他猜錯了,再走近一點,他就看到了,沒有穿著號衣的軍士,隻有圍成一圈圍觀的百姓,衙役也歎氣,一邊驅趕,一邊勸那圈子中間空地中的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孩兒“這位小娘子,王大人必會秉公而斷的!難道還信不過王大人?”
女孩兒吐字清晰“我自是信得過王大人,我更知道嫌犯周遊從京兆被人保走了,恐怕這世上,有比王大人更高的官兒,怕王大人被他們害了!我現領父親的遺骸回去安葬,免得拖累了王大人。安葬好父親,我再去宮前鳴冤去!我偏不信!陛下也是會偏袒凶手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