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屁哦,周遊如果是冤枉的,那他還不得鬨到京兆府的門上來?人是他們京兆府抓的呀!
雖然當時王雲鶴上朝去了,但是京兆府有這麼個京兆尹底氣十足,抓了周遊一個現行啊!擱以往,大可以往周遊身上一推,反正周遊也抓不到真凶,就賴他就得了,反正他扛得住。現在不行,大理寺也來了。
何京死盯著祝纓“你看得準?”
祝纓道“連鶯鶯的院子裡,也沒他的腳印。”
“那麼多腳印,你看得準?”
祝纓無奈地道“我比你更想周遊多蹲兩天大獄。”
王雲鶴知道原委,右拳抵唇咳嗽了一聲“這個話就不要說了。”
張班頭心道,他要是與周遊有仇,倒是能解釋為什麼要來搶案子了。
王雲鶴又問“還看出什麼來。”
祝纓低聲道“有一個從來沒有出現的女人,她的腳印出現在了鶯鶯的院子裡。鶯鶯的院子裡,沒有鶯鶯的腳印。”
王雲鶴道“你看得準?”
祝纓道“對。我……懷疑是李代桃僵,死的不是鶯鶯。仵作房裡的那個,是平足。院子裡的腳印,不是平足。還有那個小番,他也不對,他進門扛了重物,出門的時候是與一個女人一道,扶著那個女人。”
裴清道“這話可不能亂說!”
一室的人也都驚訝了,個個交頭接耳,京兆府的衙役們也顧不得生她的氣了,是不敢置信的盯著她。楊仵作道“平足?”
祝纓道“對,鞋子也不是屍體的,足底不同、走路姿勢不同的人,磨損是不一樣的。讓女人們一個一個的去認屍體,問問她們,為什麼說這是鶯鶯,或許就有答案了。”
人們都在懷疑,王雲鶴道“審!”
五娘先被提了過來,由何京來訊問。五娘是見過大世麵的女人,讓她接待高官,她是能夠,讓她在京兆府裡受審,心裡還是怯的。
她既不敢把事情推到周遊身上,更是不能認這個事兒,隻能喊冤。何京卻不是什麼慈祥和善的人,醒木一拍,就喝令“先打二十棍。”
二十棍打完,再問話。五娘這二十棍打得雖疼卻不算重,她還能有力氣回話。看透何京不是什麼良善人之後,五娘就老實說了“鶯鶯真的死了啊!那身衣裳還是今年新做的呢!那朵絹花,時興的樣子,花了我五百錢呢!”
祝纓在一旁聽了,心說,他娘的,我明天就去學做絹花!
何京押五娘去看屍體,讓她仔細看了,五娘道“就是她!不然這衣裳從哪裡來的?”
又讓妓女們辨認,也都說是鶯鶯,因為無論身形還是打扮都是這樣的。裴清低聲問祝纓“真的麼?”
何京則是讓女人們去看女屍的腳,最後是玲玲說“這個不是鶯鶯的腳!倒、倒、倒像是燕燕的!”
原來,因當年馮夫人的那個案子,她們娼家裡幾個年輕的小姑娘也私下除了鞋襪看自己的腳。燕燕的腳上有顆痣,還被她們拿來取笑,所以記得。實際上,燕燕的母親也是個官妓,並不是中途發配的。燕燕的身形與鶯鶯十分相似。
何京大怒,又拿了五娘來要打。
五娘被打怕了,說“燕燕已經死了呀!哪能想得到是死人呢?”
“什麼時候死的?”
“就前兩天。”
“嗯?問你的時候為什麼不說?”
五娘也鬱悶了“我們這樣的人家,年輕輕的就死了,不是很常見的事兒麼?還往京兆府裡報過,把名字勾了呢!”
“怎能如此輕忽?”
五娘要不是挨了打,幾乎要被氣笑了,也隻能忍氣吞氣,努力裝出無事時候那般溫柔款款的樣子,說“這原是常見的,年輕的姑娘留不住。在一處過幾年,人老珠黃了,用壞了,要麼去彆的地兒,要麼去墳地……”
“屍首呢?”
“拉出去埋了呀……”
何京命把五娘押了下去,急回來稟報,此時天色已晚,燈光映得王雲鶴的臉十分的難看,他說“竟能如此!”
又說“讓她們認,確認究竟是哪個!”然後又召集眾人,要求所有人都要對今天的事兒保密。明天繼續審理此理,務要確認死的是誰!
眾人拿了他開的條子,各自回家。出了京兆府,裴清拍拍祝纓的肩膀,說“乾得不錯!哈哈!”
鮑評事與大理寺的吏們都說“小祝大人,厲害厲害!”
祝纓道“可彆這麼說,不定是不是呢?縱然是,真凶也還沒有出來。”
鮑評事道“小番像是。不如明天審他。”
裴清道“不得妄議!都各自還家,明天我要在大理寺裡見到你們!回去誰都不許說出去。因為誰泄漏了案情壞了事,我要他好看!”
所有人都答應了。
裴清就把鮑評事和祝纓都帶去了鄭侯府見鄭熹,把今天的事情連夜向鄭熹彙報。
祝纓站在旁也不搶話,等裴清說完了,鄭熹說“子澄辛苦了。三郎也要謙遜些,不可在京兆府裡顯出得意來。”又說鮑評事也很辛苦。
鮑評事說“全仗大人居中調度,裴少卿指揮有方,祝司直本領高強,下官不過隨行而已。”
鄭熹道“你也有功。”不拖後腿就很好,還能搭檔出行,就不錯。
鄭熹又問祝纓“有把握嗎?”
祝纓道“天亮就第三天,離十五天還早。不如把馬某、周某的交遊都摸查一遍,看看有沒有仇人的好。有備無患。”
鄭熹笑道“又淘氣上了。可以。子澄,明天我與王京兆也提一提,你也與他們少尹提一提,摸查一遍。如果死的不是鶯鶯,那個女子的行蹤就很重要了,也要查出來!查到了她,不愁找不到真凶。雙管齊下。”
裴、祝、鮑三人都說“大人英明。”
鄭熹道“子澄與三郎,明日還與京兆周旋,”他指著鮑評事說,“你,悄悄去花街等各處也打聽一下,有無鶯鶯狀貌的女子。”
鮑評事有點小激動,道“是。”
鄭熹這才放他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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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捏著條子,故意躲著巡夜人好試一試自己身手,一路不用展示條子就安全地到家了,內心十分得意。
走近了自家院子忽地皺眉——祝家有客人!門口拴著幾匹馬!
再走近一點,認出其中一匹是金良的馬,她長吐一口氣,上前拍門“我回來啦!”
金良親自過來開門,說“你可真是個大忙人!”
祝纓歪頭往裡看“怎麼?帶著人給同袍找我要公道來了?”
金良將她拉進門,道“你知道就好!來,咱們好好聊一聊。”
祝纓見他不像生氣的樣子,急倒是有一點急,說“行。娘,你和大姐幫忙弄點茶來,彆擔心,不是什麼大事兒。”
金良瞪她,祝纓笑道“人已經死了,你還是想好怎麼收場吧。”
兩人到了祝纓的屋子,當中一間待客的小客廳裡,還有四個彪形大漢坐著,把一張小圓桌擠得滿滿當當。他們都急切地看著祝纓,帶著審慎評估。金良給祝纓介紹,這些都是南軍的兄弟。祝纓道“知道,左邊這兩位昨天在京兆衙門前險些與禁軍的人打起來,右邊這一位,當時穿著便服。隻有最後這一位沒出現過。”
金良道“怎麼樣?我這小兄弟,有本事吧?”
那位沒出現過的站起來一抱拳道“深夜叨擾了。我們是粗人,不會說話。金大說,鄭侯府上不會包庇人。可是我們想,縱使大理心裡不願意,種種人情他乏於應付。我們不必大理寺明著判什麼,隻想知道個真相。侯府必不肯說,我們隻好借著金大的麵子,來求教小兄弟了。”
祝纓接過張仙姑遞過來的茶盤,順手往桌上一放,把張仙姑推出去“甭看了,去睡吧,不是什麼大事兒。”把她關在了門外。
回轉身,金良已經把茶倒完了,還給了祝纓一杯,祝纓道“艸,忘了吃晚飯了。案子限期十五天,還早呢,你們這麼急乾什麼?就算想動私刑報複,周遊還沒出獄呢。金大哥,你不是這麼沉不住氣的人呐!”
金良道“我倒是想沉得住氣,就怕兄弟們沉不住氣。這個事兒,要一打頭就交京兆或者大理也就罷了。禁軍摻和進來,周遊那些叔伯又要保,陛下拉偏架,這火氣不就是上來了麼?南軍北軍,一旦打起來,被人扣個帽子,誰都好不了!到時候……”
金良是南軍的人,還是鄭侯的舊部,反正,不能出事。
祝纓看著另外幾個人,另幾個人都說“我們也要為老馬討個公道。”
祝纓道“那正巧,我有些關於馬將軍的事情要請教。”
“隻要能為老馬申冤,你隻管問!我們必答的!隻要給老馬一個交代,我們必有重謝!”
祝纓道“謝也不必了,我不必為此收禮。”
他們都笑了,因為偵知了祝家沒有收周家的禮,他們才來的,這個就不必告訴祝纓了。
祝纓道“馬將軍,是個十世修行的好人嗎?”
啥?
金良道“你彆這個時候再問老本行的事兒啊。”
祝纓橫了他一眼,金良閉嘴了。那位差點率眾鬥毆的問“兄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祝纓道“周遊他爹的福蔭太厚了!馬將軍如果不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功德怕是破不了周遊的金身,反而要被他的福蔭所製了。”
金良問道“怎麼說?”
祝纓道“據我今日所見,九成九不是周遊。現在兩府都被架在火上烤了,不能我一說兩府就拿了我的話當真,必得拿到真凶才成!要緝拿真凶,就得把受害人身邊的人、事、物過一遍篩子,馬將軍,經查麼?”
幾個南軍校尉一齊說“老馬是好人!”
祝纓道“打老婆嗎?罵孩子嗎?罰過手下嗎?彆告訴我‘男人都這樣’,以上,都可以叫做為人暴戾、刻薄寡恩。還有,他死在娼家,這也可叫做私德不修。”
她看著金良努力按住四個同袍,按下了葫蘆起了瓢,笑了“市井百姓可不愛聽你們這個馬將軍多麼有義氣,他們就愛聽曲折離奇。死在娼家,死前口角,這事就值得在人們的舌頭上住倆月了。無論有什麼話,你越辯白,他說得越起勁,越覺得你是在掩飾。最好的辦法是冷著,讓這件事過去。或者,用另一件更值得費唾沫的事掩了。現在,不但你們鬨,他閨女也鬨起來了。蓋不下去的。”
何況,從女屍以及風評上看,嘖,這位馬將軍,內裡未必就很好了。
金良道“彆說風涼話了,快說怎麼辦吧!難道就這麼放過周遊?”
祝纓問道“你怎麼比我還恨周遊呢?”
幾個南軍聽了這一句都狐疑起來,祝纓道“你們是想找到真凶,還是隻想咬周遊啊?”
“真凶真的不是他?”
“九成不是!你們還要把事情鬨大嗎?對老馬可不利。對那個小娘子,更不利呀。她已經鬨出來了。萬一,周遊一出來,他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那小娘子呢?一旦她父親的名譽受損,她將來恐怕要更艱難了。”
金良道“那孩子的性子,執拗得很!老馬是個好父親,養這女兒可精細哩,也叫她讀書,也叫她管家,老馬……”
祝纓道“我會查到真凶的。甚至他們有些不便明說的證據,我也可以……你們要想好了,如果不是周遊,你們要怎麼收場?”
幾個南軍道“我們要真凶!隻要有實證!至於周遊!哼!他要是無辜的,我們給他陪罪就是!”
金良忙說“你們傻嗎?!他不得蹬鼻子上臉嗎?”
南軍一齊起身,對祝纓一抱拳“我們信金大,金大為兄弟做的保,我們也就信兄弟。兄弟你,不要讓讓我們失望啊!”
祝纓道“這樣吧,你們的義氣我是佩服的。我查真凶,無論公布的是誰,我會把我的懷疑都會告訴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如果老馬被查出什麼不好的事情,我儘力掩蓋,掩蓋不了,我幫你們想辦法。實在蓋不過去,彆怪我就是了。”
“多謝!”
“不客氣,看金大哥的麵子。不然幾位這樣過來,我也是不會見的。請——”
金良歎了口氣,走在最後,問道“老馬……”
“我看了女屍,身上的痕跡不太好。老馬真沒什麼癖好嗎?”
金良道“他娘子前兩年走了,男人麼,去娼家有了相好也沒什麼。”
“嗯?”
“哎……彆跟你大嫂胡說啊!”金良低聲道,“不至於是因為爭風吃醋吧?”
祝纓道“那可說不好,你心裡有個底吧。不見得是什麼正人君子。”
金良心頭一沉,一抱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