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纓那兒審五娘的丈夫,也是先打二十板子。這男人年紀不小了,一看眼睛就非善類,以前是做打手的,現在上了年紀了打不動了,在街麵上依舊有幾分麵子,與五娘湊成一對兒。
他倒也懂規矩,挨完了打,就說“官人要問什麼,小人都明白,隻是小人真的不知道。她們婊子們的事兒,無非就是那些個。有想從良嫁人的,有想日後自己當娘的,有想蒙赦開脫的,也有想死的。小人隻想過完這輩子,並不想生事。現攤上了官司,事已壞了一半,也沒為彆人瞞的道理。要問小人,要不是外人乾的,這家裡,就隻有小番。”
祝纓就問他為什麼懷疑小番。這男人一笑“嘿!那小子那眼神兒,藏不住!他瞧上鶯鶯了。”
再問證據,他也沒個證據。因為夜裡是最忙的,且老馬有那麼點愛好,什麼掙紮尖叫之類的聲音都是“尋常”,把人趕走了、插上門,自己隨意擺布妓女,也是“尋常”。燕燕送出去的時候是有一口氣還是已經斷氣無人在意,也是“尋常”。如果一時無法脫手,活埋了,也是“尋常”。
再問妓女們,也有說小番好像看上了鶯鶯的,也有說不知道的。她們在娼家,閒著時就會拿男仆也打個趣,那種話哪能當真呢?
仵作們也又驗了一回,這個女屍確實是“新鮮”的,因為有了燕燕這個人的存在,兩個仵作又悄悄地、在彆人睜一眼閉一眼的情況下,仔細驗了一回女屍,道這女屍生前確實有重病。可能就是燕燕。
這些審完,天也黑了,一天又過去了。
裴清道“不如連夜再審一審這個小番。”
何京想偷跑,讓大理寺的人現在回去,他們京兆府好夜審。便說“他與鶯鶯似乎有染,不如等找到了鶯鶯,一鼓作氣!”
祝纓道“如果他知道鶯鶯在哪裡呢?不如先審他,不過一問。今天問不出來,明天再問。”
兩下爭了幾句,王雲鶴已處理完了今天的公務,過來一問,就說“有爭執的功夫,早審完了。”
一錘定音審小番。
這小番長得還算周正,時而多話,時而沉默。打了二十板子他也挨了,一口咬定“燕燕是我賣的,拿了錢來給娘。他們誰要買的我也不在意,隻問給錢最多的!他們拿走了做什麼,也不乾我的事。省了咱家的棺木錢,燕燕也有個歸宿,都挺好的。”
祝纓問道“燕燕和鶯鶯為什麼這麼像?”
小番說“就是照著一個模子找的,那能不像嗎?”
鮑評事道“還有這事?”
“您賣貨,這一樣快要缺了,不得備個差不離的?”
五娘家比較大,雖然也講究個“環肥燕瘦”各有特色,但是比較受歡迎的類型還是要常有的。燕燕還沒病重的時候就因身體越來越差,不大能逢迎得來了,五娘就要提前物色替代的。不止是快要死了的,五娘家高檔一些,燕燕即使健康,快過花期的時候五娘也得提前準備同類型接班的。
祝纓也算開了眼界了,她知道,人有時候跟貨也差不多,但人與貨像得這麼徹底的,還是頭一回見著。
幾人交換了個眼色,祝纓問道“你從鶯鶯院子從扶走的那個,是誰?”
“小的乾的活太多了,記不得了。”
祝纓沒說話,她是覺得這個小番是有問題的。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經懷疑鶯鶯就是小番帶走的,燕燕也是小番弄來的。老馬那個衰人,死了也不冤。她並不直接挑明這件事,也不明著回護任何人——京兆府也不是吃素的。
京兆府借口天色已晚,又把大理寺的人客客氣氣地送走。祝纓對裴清道“他們今晚又要忙啦!我猜一定是審五娘!”
裴清道“我要是他們,一定要問五娘,是不是快要死了的人就算是死人,要處理掉了。”
鮑評事道“恐怕是的。貨麼……”
祝纓道“我問過姓趙的了,你猜對了。”
三人感慨一回,各自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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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五天,外麵奔波的衙役、吏們的收獲並不多,老馬的“不法事”居然不多,周遊那邊事情多,但是都是些老百姓很無奈、氣也隻能白氣、苦是真的苦、官場上看又不算很嚴重的“雞毛蒜皮”。五娘的對頭都是生意上的,沒發現有膽子有本事殺老馬的人。
至於鶯鶯的下落,沒有任何進展。身為一個官妓,鶯鶯能夠自由活動的機會很有限,她喜歡去的地方也沒有,她的熟人家也沒有。又因她的幾個熟客是有家室的,衙役上門,弄得人家家裡又是一番夫妻爭吵。
京兆府果然是偷跑了,何京等人連夜再審,五娘不能再打了,不過已經被何京打怕了,夾棍上拿上來她就招了“是有還剩一口氣就弄出去的。也有騙出去,說放她走的。燕燕,興許是後來又活了吧?小番確實把錢給了妾!賬上都有!”
賬上是有錢的,京兆府又連夜再審小番。小番還是咬定了已經賣掉了。
王雲鶴又說不能打死這些“嫌犯”“證人”,眼下就隻好先把鶯鶯找到,所可慮者,鶯鶯是不是還在京城內。
何京道“案發時是深夜,城門關著,她一個女子,又受馬某磋磨行動不便,應該出不了城。縱出了,沒有路引、沒有戶籍,也是難行。”
祝纓道“看蹤跡,腿上也有些傷,行動是不大便利的。到現在,怕還沒養好。我再親自去找上一找。”
王雲鶴道“多帶上幾個人,網撒得大一些,也能快些找到。”
“不用,人多了反而容易打草驚蛇。”
她就換了便服,慢悠悠地去花街後巷那裡逛去。先從後門去了九娘家,問九娘買賣屍體的情況。九娘苦得要死“您都知道了,還問妾做甚呢?哎哎,不過妾可沒乾過那樣的事,妾就是心不夠狠生意才沒有五娘家那樣的盛況。”
她又小心翼翼地問“鶯鶯要是找著了,會怎樣啊?”
祝纓道“她要不是凶手……”
“恐怕不能吧,咱們不動恩客……”
“嗯?”
“哎喲,就算想,也不敢呐!又不是她們私家。”九娘嘀咕了一聲。
祝纓又問“你們這裡,都請哪個郎中看病?”
九娘猜到了什麼,遲疑了“呃……”
祝纓也不說話,就看著她,她終於吐了個地方,說“有個地方各種傷、病,都對症。不過價錢有點高,不是有錢的請不起,沒錢的就胡亂請了,路上請個誰都有可能。五娘家麼……後街上有個藥鋪,也兼賣藥,吳記就是了。”
祝纓道“有話一次說完。”
“它家兼為一些小娘子治不好說的病,比如打個胎什麼的。”
祝纓點點頭,說“彆說我來過。”
“哎喲,不敢,妾從小膽子就小,違法的事不敢乾。”
祝纓道“這麼看,你倒是個寬和的人了?”
“不敢說不敢說,在這兒打滾,從當彆人的女兒到自己也有了女兒,誰敢說自己是好人?”
“差不多就行。”
“哎。”
“你家如果發生什麼奇怪的爭執,可以來找我。”
“哎!”九娘這一聲就十分的真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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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照著九娘的地址找到了吳記,吳記生意還不錯,三、四個夥計在揀藥、稱藥、配藥,一個掌櫃的在看賬,一個老郎中搖頭晃腦唱小曲兒。
見她過來,有夥計迎上來道“這位小官人,來錯地方了吧?小店擅長婦科,另有配些傷藥一類。”
祝纓拇指指了指外麵,道“花街上常來照顧你們的生意?”
“呃,是。”
“傷藥……有馬某的功勞嗎?才剛死的那個馬校尉。”
因這兩天也有衙役來問話,吳記已然知道了在查案。
她以詢問馬某的風評為由,吳記的人戒心就低了一些,講了馬某的一些事情。祝纓又問了常需要什麼樣的傷藥,是燙傷、棒傷還是鞭傷之類,是鈍器傷還是銳器傷。與這吳記聊了半天,套了些話,傷藥對應的症候,燕燕身上也有,可見屍體仿得十分到位。
又問常受馬某之害的人都有哪些,吳記道“倒有不少,不過有好幾個都走啦,鶯鶯不就是麼。”
“他以前也弄過鶯鶯?”
“可不是。”
“可這馬某也算是照顧你家生意了吧?”
掌櫃的笑了“哎喲,這條街上,誰不照顧小店的生意呢?說不得,說不得。”
“他還不是大宗?”
吳記就不說話了,祝纓也不逼問,話又繞回了馬某身上,又問他“多久照顧一回生意”,最近一次是什麼時候,與誰又發生了爭執之類。
掌櫃的就都說了“上一回還是五娘家小番來買的藥,一到就說,老樣子,我就知道是他了。”
祝纓問完了自己想問的,又向討了一些傷藥,付了錢,提著藥又轉向另一條街。她在京城踩過點,這花街略踩走過一回就不來了,因為打小張仙姑就不樂意她到這些地方,後來有了珍珠的事兒,她就更不樂意跟花街有太多牽扯了。不過她還記得,有些私娼也在附近,那條街上背麵是一條河,常有花船經過。依附花街而生的除這樣的藥鋪,還有一些旁的行當。
譬如一些年老色衰的、被趕出來的,又或者無處可去的,就在沿河邊上的一些小院子裡租住。有些有一點積蓄,就住在那裡,為娼家洗衣、縫補,也有做些零工的。還有些有技藝的老妓,也租個略寬敞的屋子,在那裡教授技藝,賺得倒還多些。
她從這條街上走過,摸到了個街麵上的小龍頭,叫住他“好悠閒!”
那人一看“哎喲,小祝大人!穆老還念叨您呢!”
祝纓曾經的獄友老穆在外避了兩年風頭回來了,一朝回來卻發現獄友成了官,當時祝纓正一邊讀書一邊滿街亂躥,跟京兆府的關係正好,遇著了他就幫了他一個小忙,讓他重在京城安頓了下來。老穆也不敢鬥狠了,但又沒彆的營生手藝,就依舊乾些收保護費的打手生意。不過因為大龍頭都被清了,倒顯出他也算個人物了。
祝纓就問小龍頭“現在忙,閒了再找他。有事問你——近來這裡有什麼新人搬過來了麼?女人。”
小龍頭道“您要找女娘,該去九娘家呀,那裡人襯您,彆的都不配。”
祝纓哭笑不得,罵道“乾正事呢,誰跟你胡扯?”
小龍頭道“哎喲,有的。”將祝纓帶到了一處小院前“就這家吧。有個瘸子在這兒買了連著的兩處院子,自住一處,另一處租了。瘸子住這兒,教彈琵琶。”說著一拍門,讓裡麵的出來。
裡麵一個長得黑乎乎的小丫頭開了門,回頭說“娘子,有客。”又對小龍頭說,錢她們按月交的。
祝纓心中一動,看著一個一身白衣白裙的女子,微跛著走了出來,對她一拜“小祝大人。”
珍珠!
祝纓心中感慨,沒想到珍珠還在這裡,雖是情理之中,卻也有些扼腕。她說“這位娘子,怎麼稱呼?”
珍珠怔了一下,道“妾,如今姓江。”
“江娘子。”
小龍頭道“有話問你呢,新來你這兒住的那個,是個什麼人?”
珍珠搖頭道“不知。我隻認房錢。”
祝纓看著那個小丫頭問道“是小番送過來的?”小丫頭躲到珍珠身後去了。
小龍頭道“害!乾脆彆問了!我帶您去找!”
說著,拽開了步子往隔壁去了!祝纓也要跟去,珍珠猶豫了一下,叫了一聲“小祝大人。”
祝纓道“看來是了。我也沒想到一找就找到了你,這事兒牽連不到你。”
“又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珍珠喃喃地道。
祝纓道“我也不想讓她與這事兒有牽扯。是鶯鶯麼?”
珍珠不說話。
祝纓道“小江,我得知道真相才好想明白要怎麼做。”
珍珠聽到“小江”兩個字有點吃驚,仍然搖了搖頭“我隻是在這裡討生活罷了。小祝大人要審我,我也隻知道這些。彆人給我錢,我把房子給她住。”
祝纓道“好了,我不問你。你這裡……”她看了一下,珍珠,哦,小江買了房,還兩個院子,“看來九娘沒扣你的私房。”
小江笑了一下“您放了話,她不敢。”
祝纓道“走了。”轉身給她把門帶上了,對小龍頭說“彆叫人打擾了她。”
小龍頭正等著呢,擠眉弄眼地問“您好這一口。”
“放屁!她是良家婦女,少來調戲。”
“哎。”
兩人到了租給房客的小院,發現這裡擁擠得緊,也很雜亂,無論是正房還是廂房都被間成單間,每間都開了門當中一個天井,南牆的門房是一排灶台。院子裡曬著各種衣物,都是亂七八糟的。
小龍頭直接推開了一間門,隻見裡麵泥土地上擺著兩張床,空著一張,另一張上躺著一個女子。祝纓走近了看她身形,與仵作房的女屍十分相似,低頭一看地麵,歎了口氣“鶯鶯。”
床上的女子呻吟了一聲,半張著眼“小番?水……”
在她的背後,小江的聲音響起來,說“她傷得挺重,昨兒還發燒了。”
祝纓道“你不該跟過來的,房客見著了不好。”
小江道“也……沒什麼。一手交錢一手交房,罵兩句難聽的,也是我聽慣了的。”她皺了皺眉,低頭跺去了潔白的鞋子上沾的一點點灰土。小黑丫頭說“哎喲,臟了,我回去拿新鞋!”
祝纓探了探鶯鶯的鼻息,對小龍頭道“去,雇輛車,把她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