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妝婦人臉上掛不住了,啐了一口:“呸!你是個什麼東西……”
到底是覺得她過份的人多一點,他們指指點點,婦人也不在意,目光逡巡,叫她看到了祝纓:“這位小官人麵生得緊!”
祝纓不想理她,但是紈絝少年裡還有人認出她來了:“哎喲,小祝大人。”
祝纓也是無妄之災,隻因跟王雲鶴走得近了一點,也被有些人拿來教訓自家孩子。這一位麼……
祝纓冷靜地說:“八郎,令尊說你在家裡讀書的,你讀到這裡來了?明天見著了,我得問一問。”
“你你你!你彆告訴我爹!”
祝纓的目光一一掃過這些紈絝,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她說:“都散了吧。看人家人倫慘禍還這麼高興,回去要挨打的。”
這些人裡大部分比她年紀還大,架不住她跟人家爹是同僚,紈絝們一個哆嗦,真的散了。祝纓也不再管這個濃妝的婦人,隻是想:今晚過去了,明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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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遇到這樣的兩件事兒,祝纓近來的心情就不太好,到了大理寺她還得沒事兒人一般,接著忙那些細務。新人漸漸上手,大理寺也就不再多給他們培訓了,乾活嘛!一乾邊學。
祝纓在大理寺內行走更順暢了不少。不少人是她安排進來的,鄭熹用著順手,她手著就更順手了。同僚也有不少人承她的情,還有不少人有事需要她來行個方便,她竟比做司直時人緣還要好上幾分。
她也有了更多的籌碼可以與彆人做交易。老黃自己選不上官,但是還有兒子,祝纓就拿來與太仆寺那裡做交換,接了太仆寺一個請托,把老黃的兒子安排去那裡,兩下了無痕跡,卻承了兩份人情。
做完這個事兒,心情也沒有變好一點,她始終有點惦記那個付小娘子,主要是怕她的丈夫再出什麼幺蛾子連累了庵堂和花姐。
大理寺裡還有心情比她更糟糕的人——蘇匡。
蘇匡是終於回來了,他近來是個大忙人,才眼饞祝纓參與了周遊案鄭熹就另給他也派了一件差使去辦。他是主簿,職司不是外派推案,鄭熹還是派了,他也去了。等他轉了一圈回來想表個功,發現祝纓已經轉做大理寺丞了!
這下可好,自己好些事是真的要拿捏在祝纓手裡了,蘇匡一口老血好險沒有噴出來!
他憋著氣,跟鄭熹彙報完了。鄭熹誇獎道:“辦得很好。”
蘇匡心裡美滋滋的,告辭出來,又變差了——沒升職啊!沒升職啊!我哪點不如祝三了?鄭大人說的要坐得住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呢?他琢磨上了。
蘇匡有心事的時候,就少踩人,左司直驚詫不已,悄悄對祝纓道:“完了,那蜈蚣一定在憋著什麼壞呢!”祝纓道:“不管他!光看著他有什麼意思?”左司直道:“不得不防,交給我,我來盯著他!”
祝纓翻他一個白眼,道:“你也不想想你自己!”
“我?”
“你是司直了,外頭要有案子,不想出個差?”祝纓的拇指和食指、中指對著搓了搓。
左司直搓了搓手,問:“你能安排?”
祝纓一歪頭,左司直道:“好兄弟!”
祝纓道:“咱們細看,我先給你看幾個,你看哪個行,我給你報上去,上頭總能批其中一個。”
“好!真出去了,回來給你帶特產!”
祝纓跟左司直告彆,不再出去閒晃,回家認真讀書。這一天花姐回來得很晚,晚到祝纓覺得奇怪要出去迎她,花姐才與杜大姐回來。祝纓問道:“怎麼了?”
花姐啐了一口,道:“那個男人簡直不是人!這幾天他沒來,還以為他良心發現了,沒想到、沒想到,他回去把兒子帶了來,今天,就在山門外頭,把兒子捆起來打!三、四歲一個小孩子,被親爹抽得滿地滾!付小娘子跑出去,頭上的傷口又裂開了。”
她說著說著,難過得蹲下哭了起來。祝纓問杜大姐:“人被帶走了?”
杜大姐忿忿地道:“還沒!那個畜牲,真不是人呀!大家夥兒一頓數落一頓攔,也不過攔兩天罷了。那孩子怕撐不過兩天,小娘子撐不過一天就得跟他回家去了!還說,親娘都不要了,他又何必在乎?”
祝纓的臉沉了下來,蹲下來勸花姐:“辦法,總是有的。”
花姐抬起頭來,問道:“是麼?要怎麼做?”
“我想想。”
最簡單的,找兩班衙役一通暴打!包管這王八不敢再鬨。這個辦法有一個弊端——她得被王雲鶴暴打!
要就找老穆,把這王八打廢了。這個辦法也有一個弊端——會被王雲鶴清查,且容易把付小娘子等人牽連進去。
祝纓想找一個沒有後患的辦法……
第二天,祝纓從大理寺回來,花姐已經回家了,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說:“那孩子被打得狠了,付小娘子要答應回去,一看孩子這樣,尼師說,先治孩子。這才暫時留了下來。那男人揚言,要是付小娘子走脫了,就找尼師要人。”
祝纓道:“辦法倒是有一個……”
正說著,門外鬨了起來。祝纓道:“怎麼回事?”
杜大姐去開門,才打門開打,話還沒問出口便被人一把揪了出去:“小賤人,你果然躲在這裡!”
祝纓與花姐麵麵相覷,祝纓按住了花姐,搶步出去,還是慢了一步。祝大整日也沒個正事,在外麵與鄰居閒聊到晚飯的時候晃回來,正看到自家門口圍了一群人,還有人要搶“他家的仆人”。祝大急了:“哎!你們乾嘛呢?!!!跑彆人家搶人來了?!!!我花錢雇的人!!!左右街坊,來幫個忙啊!!!”
這是一個常年喊叫的神棍,近來養得好了,愈發氣韻悠長。左鄰右舍聽了都出來,也有帶壯仆的,也有拿棍棒的,也有叫裡長鄰長的,給飯前增添了許多的熱鬨。
祝纓就不急著出去了,先聽張仙姑出去問原委。原來,這是杜大姐的叔叔帶著她的“丈夫”,來找人了!杜大姐以前在尼庵出門少,最近因付小娘子的事鬨得熱鬨,她跟著花姐被人看到了。好心人告訴了她叔叔,她叔叔打聽一下路,找上門來了。
杜大姐的“丈夫”說:“我可付了十二貫的聘禮的!我們鄉下人家,這可不容易!”
祝纓一看這貨,都有白頭發了,胡子亂七八糟的,他不但瘸一條腿,一開口還少了幾顆牙。不但臟,他還長得醜!心說,杜大姐不是什麼美人,人家也是整潔乾淨。這是個什麼東西?哪個豬窩裡爬出來的?
杜大姐的叔叔則說:“這位大娘子,不是我們想訛人,的的是我的侄女兒!她爹娘死了,我想給她找個歸宿,這能有錯嗎?”
張仙姑可不吃這一套,裡麵杜大姐嘴笨講不出理來,往祝纓麵前一跪,外麵張仙姑先開腔了:“吃絕戶啊你?!她爹娘兄弟怕不是你害死的吧?好奪她家的田、再把她賣一注錢!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把骨頭吧!不嫌造孽不怕下油鍋!”
祝大心裡,自己家的仆人,已經花了錢雇了來,已經給她做一身衣裳還打了幾件家具的,那可不能叫彆人給帶走了!他也嚷了起來:“喪良心的!你給她找婆家,還是給他找老公公呢?打量著沒二年她就能守寡,你還能再賣二次是怎麼的?”
鄰居們大開眼界!
平素裡,他們背後也會說,小祝大人和朱大娘真是一對璧人,模樣也好、也有學問,老兩口卻是有些粗俗。但是因為他們說話風趣,也就多半與他們打趣。現在才發現,這二位一開口,粗俗之外竟還有點彆的東西。
裡麵,祝纓歎了一口氣,對花姐道:“大姐你隨我來,我有個辦法,隻好先救杜大姐了。”
兩人進了西廂,片刻即出。花姐努力繃著臉,祝纓道:“各位鄰居熱心,裡長鄰長受累,我家遭遇不幸,可不能叫人說我扣了彆人的侄女、妻子,我要往萬年縣一趟,將此事斷個明白。”
鄰居都說:“好!”也有要陪她去的。也有說“大理寺的官,能叫官司難處了嗎?”
祝纓伸手拉起了杜大姐的手腕:“你也來。”
一擁而上,連杜家人一道到了萬年縣衙。
眼看宵禁,萬年縣令都回後衙要吃晚飯了,又來了這麼一出,他隻得重新穿戴了出來。那邊祝纓先報了自己的官職、姓名,萬年縣令正六品,祝纓從六品,兩人差彆不算大。他和氣地對祝纓說:“祝丞既然是官員,有事何必親至?”
祝纓苦笑道:“下官也想派個仆人拿個帖子應官司來的。可下官居官不久,這不才得一個女仆來伺候家母家姐,男仆未及覓得,這便來了是非。”
杜家叔叔、瘸腿“丈夫”見祝纓與縣令說話和氣,心裡已然怯了五分,但是一個十二貫是掏空了家底還借了親朋,還要新婦持家生孩子伺候自己還債,不能打了水漂。一個是已經收了人家的錢,不能不“交貨”。都跪了下去,哆哆嗦嗦,一個說:“兄嫂死了,我嫁侄女,是行善。”
一個說:“孤苦一生,聘一個妻來暖被做飯,傳宗接代。”
萬年縣令要再問杜大姐,杜大姐隻管磕頭。
祝纓道:“唉,她父母死了雖然還沒到三年,不過呢,回去再停個半年也就出孝啦。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你們兩個,誰將她欠我的債還了,就把人帶走吧。”
“債?”萬年縣令也驚了。
“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祝纓眼也不眨地說,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張紙,上麵寫著些字。杜大姐的叔叔這一頭也看不到,她把這張紙呈給了萬年縣令。
萬年縣令展開一看,確實是一份非常合乎規範的契書,借方是杜大娘,不識字,印的手印畫指節。貸方是祝纓,簽字畫押。證人是花姐,簽的是朱大娘的押。
杜大姐悄悄地衣側把手指上的紅印擦掉,眼中含淚看著祝纓。萬年縣令道:“杜氏,你上來。”命驗了杜大姐的手印、量了指節的長度,當然是吻合的。
萬年縣令拿那一紙契書,對另兩人道:“你們二人,誰付一百貫?”
一百貫?
二十貫夠當年的張仙姑扭頭就走不管丈夫是不是要被砍頭的。杜家叔叔雖有點薄產,全賣了也沒有一百貫!但是他已經收了瘸子十二貫了,怎麼也得再掙紮一下,他說:“大人,您看這丫頭,她像是能借這麼多錢的人麼?誰肯借這麼多錢給她呐?!”
祝纓道:“是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半個子兒也不能少!是欠不是借。大人,一個奴婢,七貫,貴點也就十貫。買人不貴,養人貴!她是家姐施醫贈藥時遇到的,說能乾活,卻是有病。人嘛要,來都來了,不能看著她死,隻好治一治,藥材用了不少,不多,零星花了十九貫九百零七錢。大夫也得錢,家姐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請得動的江湖郎中,她心好,咱們意思意思收九十三文,湊個整。
她的衣裳,我做的,連料帶工四百二十七文,鞋,我買的,兩雙一百文。住我家裡,不能叫她睡地上,打家具,連料帶工,五貫零六百九十一文。吃我的飯,這幾個月我就不算錢了,做工抵了。
她做工又打壞了些家什,家父的壺不太值錢,家母新買的蒸鍋也不太值錢,大姐的藥瓶打碎了一架子,合起來算個兩貫。她沒洗過綢緞衣服,不會乾活,給我把年節賜的好緞子衣服都洗壞了,連工帶料,算個五十貫不算多吧?打壞了一件瓷器、兩件玉器。這些我都得著落在她身上討來。折價四十二貫。加起來,一百貫零二百一十八文。”
她報得這一串價有零有整,加起來……萬年縣令心算沒那麼快,示意文書記下來算一算。文書一通算,算了出來:“確實合得上。”
萬年縣令問杜家叔叔:“你們何時上門?”
“就……就剛才……”
萬年縣令就信了祝纓說的是實情了,他認為這麼短時間不可能造這樣的假出來。
他本來是懷疑祝纓的,因為這是一個常用的侵吞百姓財產的手法。什麼你欠了我的錢之類。講道理的給你利滾利,不講道理的直接偽造證據。一個幾貫錢就能買到的奴婢,不值得祝纓花這份心思。
哪怕沒在這丫頭身上花這麼多錢,寫了個虛的借條,那也是一開始雇她的時候動的事,跟現在這個沒關係。又問杜大姐,杜大姐隻會說:“小祝大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萬年縣令就認了祝纓說的是對的,有想起來:“她父母屍骨未寒,你就要發嫁她?真是禽獸不如!人領回去也需她出孝再議婚!”要杜家叔叔和瘸子付錢帶人走。這二人哪有這些錢?瘸子癱倒在地,哭得慘極了。萬年縣令喝道:“肅靜!”
即時寫了判詞,判杜家叔叔把錢還給瘸子,瘸子聽到這裡不哭了。又判杜家叔叔付錢給祝纓,再把人帶走。
祝纓道:“且慢,我還沒算利息呢?”
這些人算利錢,那是利滾利的算,不是高利貸也夠受的了。多少窮人的家產,欠兩三年錢就沒了。杜家叔叔臉也青了,連連擺手:“人我不要了。”
祝纓笑道:“如今滾一滾利,我能買這樣二十個人!再也不缺人使了。”
杜家叔叔打了個哆嗦,萬年縣令無奈地道:“祝丞。”祝纓笑道:“既然如此,讓他具結,他們全家哪怕一條狗敢靠近我家方圓十裡,他全家連人帶狗的腿都給它打折!”
萬年縣令品級比祝纓高,但是她是大理寺的人,說不定明天就有案子複核落她手裡,也肯賣她這個麵子,也知道這些人,氣上來了不為這些錢,就為了麵子也得把人留下。而且祝纓的證據是齊全的。如果祝纓要求萬年縣幫忙追索一百貫的債務,萬年縣也頭疼。不如趕走這像個鄉人,讓祝纓把女仆領回家,免得萬年縣還要麻煩。
一個小案子,萬年縣令馬上就給結了。
杜大姐不停叩頭,祝纓趕緊給她提了回來:“回去找大姐領罰去!”這人一副逃出生天的樣子,生怕萬年縣看不出破綻是怎麼的?
萬年縣令一拍醒木,退堂了。
祝纓對鄰居們一拱手:“多謝各位主持正義。”鄰居們都說:“哪裡哪裡?”心裡想的是,平日裡看三郎不哼不哈,竟真真是個狠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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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五口回到家裡,杜大姐認真給祝纓磕頭,哪怕是賣斷終身她也認了,落叔叔手裡不如給祝家當一輩子仆人。
祝纓把借據交給她:“拿去玩兒吧。”
杜大姐怔住了。
祝纓道:“吃飯了,吃完了還有事兒呢。”
花姐道:“對對,還要讀書呢。”
祝纓笑笑。
杜大姐把借據一揣:“我去燒火。”
吃完了飯,杜大姐刷碗,花姐拿著針線到了西廂。祝纓在寫東西,花姐等她寫完一張小紙條才說:“那個借據……”
借據是下午外麵人吵嚷的時候祝纓拉著花姐現寫的,花姐也簽了名當證人,杜大姐的指節是祝纓隨手畫的,手印是借著拉她起來的時候印的。
祝纓道:“拿給王大人,他也不能說是假的啊!他最講證據了。”
花姐道:“淘氣。這點小案子,也到不了他的案頭。”
祝纓道:“他會看一看的,隻要證據齊,他也沒話說。”
“你寫的什麼?”
祝纓道:“不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吧,你這個主意,付小娘子那裡可不可以用的?”
祝纓道:“那不是公然挑釁麼?一個是欠我的錢,二個是欠我的錢,三個還是欠我的錢,萬年縣就算是個傻子也能看出來了。何況,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錢呀。”
花姐道:“是啊,讓有心人聽到了該找你的麻煩了。”
祝纓,從六品,祖宗三代窮鬼,哪來那麼多錢叫彆人欠她的?
“付小娘子——”祝纓說,“你彆管,我來想辦法。一會兒我出去一趟,彆問。”
“好、好。小祝,不要因為我一時多事,叫你乾不好的事。”花姐說。
祝纓笑笑:“我乾的事,怎麼會不好?”
等祝大和張仙姑躺下,祝纓悄悄出了門,一路到了慈惠庵,輕輕翻過圍牆,摸到了付小娘子的住處。識字是吧?
她往付小娘子枕邊放了張小紙條,再一顆小石子將她打醒。確定付小娘子看到了紙條,她才離開,摸到了花街後街。
花街正熱鬨,祝纓不走近,看著一對老夫婦堅定而無措地在一個小院子外麵。拿個彈弓,彈了一張團起的小紙團,確定他們看了上麵的內容,四處張望尋人。祝纓悄悄地回到了家裡,洗漱,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