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要過去了, 花姐的第一個有名有號的病人溫母眼看著大好,花姐歡欣之餘卻又擔心著另一件事。付小娘子如今臉上漸漸有了光彩,在庵堂裡頂了杜大姐之前乾的活計。頭上的傷也結了痂, 天氣火熱不好再捂著,索性就晾開了。她的兒子仍然虛弱, 但是一天也能多醒一陣兒了。
花姐每每看到她就想起自己曾經對祝纓說過她的事兒,也不知道她丈夫的死與祝纓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花姐猶豫了兩天, 到底不放心, 嘗試著問祝纓:“彆是你妨死他們的吧?這是不是要折你的功德?”她想,如果真是有什麼代價, 不如就讓她來吧,她儘力多救治些人好來折抵。
祝纓當時正在做絹花, 聽了忍不住笑了:“什麼?什麼?妨?叫你彆信什麼神神鬼鬼的了, 世上哪有鬼神呢?依我看,都是巧合才有這樣的結果。”
花姐仔細看她, 祝纓也回看,花姐從祝纓的臉上實在不出端倪來, 說:“你說是就是。”這才漸漸高興了起來。
她們倆說說笑笑, 將張仙姑也引了來。張仙姑近來家務活都有杜大姐承擔了大部分, 愈發的閒了, 問祝纓:“明天我同溫大娘子約了去庵裡,她家大郎陪著呢, 你也來吧?”
祝纓心想,這陪母親上香也是許多人該做的事,明天是休沐, 時間也正好。便說:“好。”
一家子除了祝大都去慈惠庵, 隻有祝大依舊去找老徐, 說:“他這回是真的要不好了,我得看看。”
祝纓道:“那你雇個車,坐車去。天還熱著呢,彆中暑了。”
祝大美滋滋地答應了,且說不用給他錢,他自己有錢雇車。張仙姑在他背後真翻白眼,這一回倒是沒有再下他的麵子——張仙姑看到了正在掃地的杜大姐。自從家裡有了仆人,張仙姑說話也越來越克製了一點,總覺得要給家裡人留那麼一點麵子才好。隻是常常會忘,今天是看到了,就又想起來了。
外頭杜大姐並不知道自己是張仙姑的一道緊箍咒,掃完了地,又檢查水缸是不是滿的,再看碗櫥上的紗布有沒有蓋好、老鼠夾子上有沒有老鼠之類。最後回到自己房裡,拿出個笸籮,搬張凳子坐在大門邊上做針線。祝家給她添了四季衣裳,一季隻有一身。上次因為沒有換洗的衣服,祝纓要給她帶添一身,她沒有要,討了半匹張仙姑用剩的布,準備自己做。花姐幫她裁了,她現在自己縫,預備縫完了的碎布再做兩雙布鞋。
一邊縫一邊想,這樣的主人家,算不錯了,給衣裳給鞋,吃的也跟主人家差不多。祝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也沒什麼規矩。吃飯就一張大桌子,隻有祝纓偶爾會在自己房裡加一頓餐。杜大姐也不敢上桌,也不想上桌,一來不是一家人,二來自己吃更自在些。她要麼在廚房、要麼在自己房裡,先把主人家桌上的飯菜盛滿,再揀剩下的給自己盛,也能每天吃點肉。
也不挨打,她想。
縫完了一隻袖子,她也拿定了主意。當天晚上,拿見花姐和祝纓又一處讀書,便揣了那張契書到了西廂,當地一跪。
祝纓正在西廂北屋裡的書桌後坐著,花姐打橫,一見她跪下了,兩人都吃了一驚:“怎麼了?”
杜大姐把契書拿了出來,也不說話。祝纓與花姐對望一眼,花姐過去扶起她:“有什麼話,起來說。這個,不是讓你收好嗎?還沒燒掉嗎?”
杜大姐將契書放到桌上,說:“我拿著這個沒用的。”
祝纓道:“沒用就燒了它。你的叔叔是不敢過來的。”
杜大姐見她不收,反而急了。她叔叔敢不敢過來,全是看這位主人家的意思。她承這麼大的恩情,就這麼拿著月錢,跟沒事人一樣?想想好像也不對勁兒。鄰居背地裡說:小祝大人心軟是心軟,心軟的人硬起心腸來才是真的狠。
杜大姐又跪下了:“您、您收下吧。”她嘴也不靈,心裡有那個意思,因沒讀過書沒見過世麵,總也不能將那個意思翻出來。
花姐道:“小祝。”
祝纓道:“大姐,你收下吧。”又使眼色讓她去安撫杜大姐。杜大姐這個樣子,她看在眼裡也明白。日子過得下去,誰想當仆人呢?自己的原因,祝纓甚至一開始都不是買仆人,而是雇。
花姐今天這書是看不下去了,帶著杜大姐去了東廂,兩人低低說了一陣兒。杜大姐心眼兒實在,花姐當然是個好人,尼師收留她更久,她必要把契書奉上。花姐隻好收了她這契書,對她說:“雇你的時候講好的事兒,還是不變。”
杜大姐心中稍安,道:“好。”
花姐知道她這樣心裡未必好過,與她又聊了一陣兒,約定明天一道去慈惠庵,杜大姐才露出一點笑來。
————————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早早起來,祝大出去買早餐,杜大姐在灶下燒了水、煮了粥,又熬一大鍋綠豆湯,預備放涼了回來喝。
吃完了飯,一家人才換上出門的衣服。祝纓最利索,換一身夏綢,穿一雙輕便綢鞋,腰間還是那把腰扇,拿著個長盒子出來。先到正房裡:“來,挑幾枝戴戴。”
張仙姑正對著鏡子來回照,杜大姐不是巧手的梳頭丫環,張仙姑還是自己打扮。一看盒子,裡麵是好枝當季花朵樣子的絹花,各色都有,說:“哎喲,這是哪兒來的?你又亂買東西啦!我的東西夠戴啦!你瞧,我這簪子金的也有、銀的也有,鑲珠子的、掛墜兒的,你又買了花兒來!這得多少錢?你得攢著些錢才好!哎喲哎喲,這麼多的花樣哦!”
祝大正在理衣服,聞言道:“瞧你這樣兒!孩子給你的,你的就戴!反正她有數兒!”但是也說祝纓,“老三啊,你也是,花錢彆這麼大手大腳的,得給自己攢點兒,以後用錢的時候多著呢。”
張仙姑道:“那你還說她!老三啊,我都老啦,拿兩個就夠啦。今天溫大娘子也去,我才戴,跟街坊們我也不戴這個。你該拿去給花兒姐戴戴的,年輕輕的,正該打扮,彆總那麼素淨哩。以後也不用總給我拿啦,得多少錢哦……”她心裡還嘀咕,要是你也能這麼打扮起來,該多好。這整天,官兒做得威風,我的心裡卻像做賊一樣。
祝纓道:“沒多少錢,我自己做的。”
張仙姑扶了扶下巴:“啥?”
祝纓看她拿了兩枝,托著盒子出去了:“我給大姐送去。”
那邊花姐也梳妝到了尾聲,看了盒子也說:“你買這個做什麼?我們會自己收拾的,你在外麵忙還不夠,還要再費這個心。依我說,你也彆太耗神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是不是?什麼都放在心裡琢磨,彆累著了。”
祝纓笑道:“這就是弛了。我做的。”
花姐來了精神:“哎呀,做得可真好!本來不想戴的,也得戴一戴。”她揀了朵嫩黃、淺粉並蒂的往鬢邊一插,對著鏡子照照。祝纓看著絹花襯著她的臉粉嫩嫩的,道:“好看。”
花姐嗔道:“什麼呀。是花兒好看。”
“嗯。”
等到了慈惠庵,溫家母子也剛剛到。兩家人寒暄,溫嶽與祝纓說些宮裡的閒話,什麼禁軍拿了個私自倒賣宮中器物的小宦官。那邊溫家婆媳與丫環都一陣驚呼,兩人看過去,卻是婦人們見麵互誇,溫小娘子誇花姐頭上的絹花好看,張仙姑一時得意,說是祝纓做的。
溫嶽道:“小祝,還有這手段?”
祝纓道:“哪兒啊,上回破案,物證裡的個絹花,覺得著好。隨手一做,宮樣的絹花三百文一朵,我這個也就隻值三十文。”
溫嶽被逗笑了:“你家仆人,怎麼樣了?”
“女仆就這一個啦。男仆要跟我出門的,還要仔細些才好。我這人,麻煩。”
溫嶽道:“旁的還罷了,貼身伺候的可得小心。你照著以後管家的樣子去找、去養。唉,都以為有人伺候就可以放心了,其實不是的。養仆人也像習武,你功夫下在哪裡,就在哪裡出本事。”
祝纓道:“是。你說的對。”
那邊女人們拜了佛,又四下轉轉,又遇付小娘子。付小娘子看著比之前輕快一些,卻又仍有愁事。她這裡倒不怕被丈夫綁回去了。可是她兒子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弄得她依舊憂愁。有個兒子,她還能守得住,沒有兒子,守不守都由不得她了。
眾人聽得一陣歎息。又歎息她兒子的花費,庵堂慈悲,也不能去填無底洞。
花姐道:“總是要有個正經營生的。”普通女子家裡沒給她本錢,除了嫁人,針線,洗衣之類,也沒個來錢的項目。花姐想勸付小娘子學醫,比如兒科,既能照料兒子,又能有門手藝。或者婦科,像她這樣,其實也不錯。
溫母和溫小娘子聽了付小娘子的遭遇也都同情,說:“花兒姐說的很有道理,你不妨一試。”在她們看來,花姐也算是官眷,行醫屬於個人愛好、積德行善,所以不將之視作一個職業,而將花姐願意為她們診治視作人情。如果付小娘子能習得醫術並以此為業,則多個大夫,也是好事。付小娘子也能借此養活自己和兒子。
溫母道:“你現有兒子,要好好養他養大。不能隻悶頭傻吃苦呀!也得看看哪樣劃算不是?”
付小娘子道:“大娘子說的是。”她其實也在想生計的事,做小買賣是連本錢也沒有的,做女仆,就一切不由自己了,恐怕照顧兒子也不可能。她想,不如就先在這裡住著,幫著打雜抵了食宿,也好照顧兒子。
溫母叫溫嶽:“先取兩貫錢來給尼師,供這小娘子一月食宿,叫她試試。”
付小娘子忙道謝。
他們做了這一件好事,心情都不錯,在庵堂用了清淡的齋飯後,各自還家。
————————————
祝纓將張仙姑和花姐送回家,祝大還沒回來,張仙姑要歇個午覺:“天兒熱,你們也都睡一陣兒吧。”
祝纓和花姐出了正房,給張仙姑把竹簾放下,對花姐說:“我出去走走。”
花姐道:“好,路上小心,怪熱的,你走蔭涼地兒。”
祝纓笑道:“好。”
她取了頂鬥笠戴上,此時的鬥笠已不是扮貨郎時的粗糙貨了,編得細細的,用細布包了邊兒。先去老馬那兒喝了碗茶,再往賭場轉了兩圈,也不下注,隻在那時看看就出來。最後到了花街。
午後的花街,懶洋洋的,客人不多。五娘家已經換了主事人,一個笑盈盈的三十來歲的女娘看著像是個話事人。祝纓沒進去,轉看了九娘家,還是那個老樣子,看起來像是更幽靜清涼一點。她也沒進去。
又踱到了後街,站在橋邊,猶豫先看老穆還是先去井邊,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到了。”
祝纓一回看,正看到花姐和杜大姐兩個人,杜大姐手裡還提著一個小藥箱子。溫母所贈的藥箱有點大,沉,花姐隻在應官眷之邀的時候才讓杜大姐背著那個箱子。現在就一個小藥箱子,輕便。
三人竟在這裡不期而遇!
祝纓和花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問:“你來乾嘛?”
杜大姐默默地把藥箱儘力提高一點,以示女主人沒人做不好的事。祝纓對花姐道:“先忙你的。”
花姐道:“給她們送點藥,都是苦命人,我能幫的也有限。”如果能,她是想這條花街整個兒空了才好!她也沒地方安置這些人,也不知道讓她們做什麼好。一個兩個的,家裡正缺仆人,再雇一二也沒什麼。這麼些人,能乾什麼?都跟她當郎中還是都跟她去當尼姑呢?
祝纓陪著她,默默去送了藥。這個地方居住的條件比小江出租的那個院子還要差一些。小江為人喜歡整潔,她也挑租客,哪怕是出租的院子也要求儘量保持乾淨。這個院子,很有點繁花開敗之後的腐敗味道。東一個西一個的紅燈籠,她們儘力在破舊的房子上裝飾一兩件新東西,倒得這裡更糟糕了。
花姐到了一間屋子裡,裡麵一般劣質香粉的味兒,祝纓打了個噴嚏。有住在這裡的女人拿眼睛往祝纓身上鉤,祝纓板著臉一聲不吭。正經的房子也有個習慣,譬如正房三間、廂房三間這樣的格局,這裡的房子是挨著牆建,一排成了個回字形,能蓋幾間蓋幾間。一間房子裡,一個等著被淘汰的活人。
祝纓悶聲不吭,等花姐送完了藥,與她一同走了出來。身後的女人們低聲嘰喳:“怎麼辦?她男人嗎?會怪她嗎?”
兩人到了橋上,花姐道:“我一直小心著的。”杜大姐也說:“我都陪著娘子來的。”
祝纓笑笑,望向不遠處,那裡隱隱約約的有個院子裡正有人進進出出,搬出些什麼破爛鬆枝、白幡之類,又往裡搬幾件家俱。
這時,一個小黑丫頭沿路走到橋頭,張望了一下:“小祝大人?”
三人回頭,見小黑丫頭抱著一個籃子,裡麵幾個瓶罐。祝纓道:“小丫,你又出去買東西了?”
花姐道:“哎,我們家小丫也不知道怎麼樣了。”她說的小丫,還是在家鄉時的丫環。
小丫跑了上來,好奇地看著花姐,花姐也對她笑笑。小丫道:“我知道,您是給她們送藥的那個娘子,我們娘子說,您是好人。”
花姐笑道:“你家娘子是誰呀?”
“江家的。小祝大人,來坐坐嗎?”
花姐也有點好奇,問祝纓:“行不?”
小丫說:“來嘛來嘛!”一力的攛掇。
花姐道:“要不,就算了。”
祝纓正要說話,卻見小江拉開了院門往外張望,小丫說:“哎喲,娘子!”
小江往這邊走,好像在找著什麼,走近了,小丫喊:“娘子!這裡!你看看這是誰!”
小江道:“我還以為你丟了!你又淘氣!”也走了過來。花姐與她見禮,小江一怔,也福一福:“您是?”
“我家大姐。”
小江臉上一點客氣的模樣也淡去了,隻剩一臉的平板:“哦。小丫走了。”
小丫道:“哎……哎……”
花姐感受到了氣氛的違和,也不吭氣,依舊福一福以示道彆。小江看著她鬢邊一朵絹花,抿了抿唇,也福一福。卻問祝纓:“祝大人來乾什麼的呢?這裡可不是看風景的地方!也沒什麼景好看的!”
祝纓揚了揚下巴,小江順著她的指示去看,道:“畜牲走了,騰了地方,給新的牛馬使,有什麼好看的?”
花姐一聲也不吭,祝纓道:“你總看著這些,心情會不好的。生計有了,就出去走走,散散心。又或者做旁的事吧。”
小江:“我倒是想。可是我一個女人能乾什麼呢?你能做官,我能嗎?嗬嗬……你們男人就是,站著說話不害腰疼。”
祝纓定定地看著她,小江被她看得低下了頭。
小丫也感覺到了不到,低聲解釋道:“我們娘子有打算的!不行就把這裡舍做庵堂嘛!”她又看了一眼花姐,心道,雖沒見過,但是娘子平日裡是誇她的,還說,自己不定哪天把屋子改做個小尼庵,也出家去。也能照顧些苦命人,如今這是怎麼了?
小江聲音大了一點點,說:“誰說是庵堂的?我必要舍做道觀!”
祝纓道:“那你得準備一下了,崇玄署被查得滿頭包,如今無論僧道都須得考過了才能有度牒——錢依舊要照交。”
小江氣得瞪她。
祝纓一臉無辜說:“天要晚了,我要回家啦,你也回去吧。”
把小江氣得夠嗆,還以為他是故意帶著那一位命運極佳的女子過來看她笑話的。但祝纓又不是說來看她的,說是看那死去的老妓的,她有些氣苦,說:“也沒什麼好回的,我也在這裡看一看不行麼?”
說著,賭氣往那裡看去,說:“她不是個東西,那個女孩子的命是真的很好很好啊,有很好的人養她。”
祝纓道:“是啊。”他們願意為她拚命。
她說:“回去吧,一會兒有船要過來了。大姐,我們也回去吧,娘睡醒了見不著人又要念叨了。”
小江看著他們的背影,在橋上跺了跺腳,氣道:“回家!明天找個裁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