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實在(2 / 2)

祝纓把那封勒索信扣了下來,說:“你兒子脾氣好嗎?想好了再回答我,平時會不會打罵奴仆?會不會撒潑打滾兒跟你們要東西?如果會,就不算脾氣好。他跟綁匪兩個人裡有一個脾氣不好的,你就得等著給兒子收屍了。”

“犬子脾性一向很好。又聰明好學,這信就是他寫的,我認得他的字兒。”

祝纓看了看信紙,說:“不說實話,滾吧。”命人把他轟了出去。

財主懵了。祝纓不給他主持公道,整個府城也沒有官員管他這個事兒,他隻能自認倒黴回家籌錢。

祝纓卻暗中叫來了侯五:“你行伍出身,會跟蹤吧?”

“還、還行。”

“跟著他,看綁匪還有沒有與他接觸,他身邊有沒有可疑的人。一個財主家的孩子,平時身邊能沒人看著?綁匪還叫他自己寫勒索信?小吳,去查一查,哪裡有這樣的紙賣,都賣給了誰。不要拿著信紙去,看一眼,記下紙張的樣子,去各個鋪子裡看有沒有像的。快去。”

派出這二人後,又叫曹昌:“去街麵上打聽打聽,這一家子風評怎麼樣。老子是不是為了收租子要把佃戶往牢裡關,小的是不是嬌生慣養見樹踢三腳的。”

吩咐完,她又去忙那一攤子事兒了。做賬有祁泰,但是查抄證據,親自到相關人員家中搜出證據仍然是她的事兒。搜出新的賬、財物來了,還得再拿去讓祁泰彙總,補進案件的單子裡去。

她這裡摸出一個,駱晟那兒就點菜似的把這個人從“挽留勸戒”的名單裡劃掉一個。此人在駱晟那兒就不算“官員”了,算成個“同謀”。

祝纓摸出一官一吏之後,侯五來報:“小郎君身邊一個仆人有嫌疑,小人跟著他,見他與一個刀疤臉碰頭。說,官府沒功夫管綁票的事兒,一切順利,拿到金子就撤。”

銅錢比較便宜,大量的銅錢就特彆的笨重,布帛更是不方便,所以綁匪要的是金子。方便好拿價值高。

祝纓道:“刀疤?有標記就好找。”

“已經找到了,他們常在城西小酒館裡喝酒,身邊沒有孩子。孩子隻怕凶多吉少了。”

“接著盯。”

“是。”

曹昌轉了一圈回來,說:“老的那個有說好的也有說壞的,倒也沒有壞到逼死人的地步,近來為了給兒子積福,還經常舍粥,沒聽說有仇人。小的就是個常見的小郎君,倒是愛笑。”

那邊小吳也來回報,找著了兩家賣紙的鋪子都有這種紙,買的人很多,其中一個買主就是那位財主。祝纓道:“時間也差不多了,走。”

祝纓換上便服,帶上人,先去財主家。財主已籌了十兩金子,正準備傍晚去贖人。看到祝纓來了,他也不得不上前接待:“大人,小人正準備去贖回犬子,實在不得空。請容接回犬子再好好招待大人。”

祝纓道:“你家仆人呢?都叫來。”

財主怔忡之際,祝纓已命人把這家門一關,對侯五說:“去,把那個人揪出來。”

侯五睜著一隻眼,抬手揪出了一個年輕的仆人,說:“就是他!”

這人臉色煞白,跪在地上磕頭:“饒命!饒命!小人不知哪裡得罪了大人?我們郎君也被您轟出來了……”

小吳一腳把他踹翻:“哪兒來的那麼多的廢話?!”

祝纓道:“刀疤臉呢?就是你那個同黨!他身邊可沒孩子。”

財主大驚:“什麼?旺財!你!你把我兒藏在哪裡了?”

“不不不,不是我?你們莫要冤枉好人!”

祝纓對財主道:“我派人跟你去交贖金,路上小心,見沒見到你兒子,他們都會把刀疤帶回來的,聽話就帶豎的回來,不聽話就橫著帶回來。這個人我帶走了。你兒子回來了,我定他個綁架的主人的罪,流他三千裡。回不來,就定他個謀殺主人的罪,把他一刀兩斷。這個仆人,你就隻當沒有吧。”

財主慌了:“大人,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犬呀!”

他本來已不指望祝纓了,但祝纓居然暗中調查了,這讓他覺得有門兒,又開始求了。

祝纓道:“囉嗦。來人,帶這東西回去!你放心,我一天照三頓打他,打給了,飯就不給了。什麼時候餓死什麼時候就不用挨打了。他的同黨運氣好或許能逃掉,他是死定了。你去贖你兒子吧。侯五,你跟著。”

這般行事很對侯五的胃口,他也不說怪話了,大聲說:“是!”

財主慌了,仆人更慌:“等等!小郎君並沒有在他們手上,就在家裡!”

財主夫婦二人都驚了:“什麼?!!!”

財主的妻子原是躲在屏風後麵不見客的,現在也衝了出來:“你說什麼?我兒!”

仆人道:“我把他捆了,放到了那間沒人去的小黑屋裡……”

祝纓道:“小吳,跟著去看看。”

不多會兒,就見幾個人把一個蔫蔫的男孩兒帶了過來,男孩子身上一股難聞的味道。小吳攥著男孩兒的一隻手不鬆開,男孩的母親就拉著兒子另一隻手,誰也不放,隻得一起過來。

祝纓道:“怎麼回事兒?給他喂點水先。”

男孩兒喝了點水,恢複了一點精神,說:“是旺財!”

他娘說:“都知道了,大人已經抓到旺財了。你……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們一輩子也不會忘。孩子受許多的苦,容他換身衣裳,吃口東西吧!可恨旺財!”要不是一直抱著兒子舍不得鬆手,她早撲上去撕了旺財了。

祝纓看向小吳。

小吳道:“找著的時候,他被堵了嘴捆著扔在那裡。三天了,也沒給吃的,也沒給喝的,更不管便溺。”說著,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祝纓道:“行了,孩子留給他們家人照顧。走,咱們去找刀疤。”

旺財忙說:“小人首告!就是他主謀的!小人帶大人去找他!”

祝纓道:“城西酒館兒喝酒的那個刀疤是吧?”

旺財臉也黃了,一看就是被說中了心事的樣子。財主夫婦也看明白了,一齊叩頭:“請大人做主。”

祝纓道:“我便服來的,就是為了不驚動賊人。府上不要再有什麼響動,不要再哭,也先不要慶祝,還是如常,不要讓人知道你家裡孩子已經找到了。我同你去交贖金,金子就不用帶了。旺財是吧?你跟刀疤有約定嗎?他見著你出門再去,還是提前去準備?他要是走脫了,我把賬全算到你的身上!”

旺財道:“是他主謀!今天早上,小人告訴他,郎君已籌到了金子,他就先去城外等著了,拿著錢就不再回來了。小人明天再去城外山神廟與他會合,分了錢各自逃走。”

祝纓突然問道:“你們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孩子?”

旺財努力在臉上擠出個笑來:“當、當、當然是放了……”

祝纓道:“他認得你,你這三天這麼虐待他,竟然說拿到贖金之後會放了他?你逗我呢?”

“曹昌,看好他。彆叫苦主給打死了。”

“是。”曹昌連忙上前,把要撕打旺財的財主夫婦給扶了下來:“大人自有公斷,你們彆這樣!”

小吳看曹昌脾氣太好,說:“得了得了,現在有本事了?!都住手!再鬨,一起抓走!叫你們兒子一個人在家裡。”財主夫婦馬上就安靜了下來,依舊恨恨地瞪著旺財。

祝纓道:“不氣了?不氣咱們就走。”帶人直撲城外約定的交贖金的地方。

刀疤與四個人正盤腿坐在神像前的地上喝酒,身邊當然是沒有孩子的。

刀疤見財主來了,並不介意財主多帶幾個幫手——他也沒帶孩子,見不著孩子,這些人就不能把他怎麼樣。

他笑著要爬起來:“錢呢?”

祝纓也不跟他廢話,抽出刀上前直劈了下來!刀疤見狀連滾帶爬地要跑,他的同伴們也四散爬躥。

侯五同幾個軍士抽刀來追,祝纓上前揪住了刀疤的發髻,將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疤道:“你們不要孩子了嗎?”

祝纓道:“你猜。”

她把馬疤捆在馬後,一路拖回了城裡,引得無數人圍觀。

那一邊蘇匡也把案子破了,將起出來的贓物一路敲鑼打鼓送回去,再把抓到的賊打個皮開肉綻地遊街。兩人在驛站門口相視一笑。

殺雞儆猴一向好用,他們現在治安的人手不足,又不是本地的正經官員,隻能抓著一個案子就辦得又快又狠,震懾一下。

盜匪安份了一點之後,他們就有更多的精力來辦案了。

又過了半個月,審得差不多了,祝纓才開始起草結案,由蘇匡給她打個下手。陰郎中、駱晟二人就隻能自己寫個奏本,他們二人對案子確實不甚在行。

祝纓除了把涉案人員一人一檔寫好,又讓祁泰做了兩本賬,一本是那乾乾淨淨的州府賬目,一本則是贓物。

暫充府庫的錢糧皆是從各案犯財產裡查抄出來的。

然後將剩餘的贓物造冊、封存。這些東西都得交到京裡,自己既然不能一路盯到底,她也就不伸這個手了。隻與駱晟等人商量,略扣了一點給駐軍的“辛苦錢”,這也是從贓款裡扣的。反正都是查抄扣押的贓物,能少苦一點百姓也是好的。

最後把這段日子接的案子都給結了,需要上報大理寺複核的,也都寫了案卷。

一切做完,由駱、陰、蘇三人押著人犯、贓物,帶著案卷回京覆旨。

駱晟道:“你不回去嗎?其實你才是主審。”

祝纓道:“我是外放的官員,還得趕路呢。外出的地方也是我自己願意的,現在如果借著這個案子再回去,彆讓人誤會我見縫插針,有個機會就不想去遠方,想要留在京裡。”

“留在京裡也沒什麼不好,”駱晟說,“京裡也缺你這樣能乾的人。”

“駙馬過獎啦。我是大大方方地出京遠行的,哪天要回來,也是要憑政績堂堂正正地回來。我不討這個巧。路上保重。請朝廷早些派人來接手。”

駱晟道:“放心,我回去就向陛下陳情,催他們快些派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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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晟雖然是個嬌貴的駙馬,這一路回京卻是不叫苦不叫累,認認真真地趕路,不幾天就趕回了京城。

這是一個很大的案子!朝野都在議論,差不多一個月了,也沒有停息的意思。

駱晟一回京就得到了召見。皇帝心疼女婿,不讓女婿多費嘴,帶著政事堂、三法司一同過來聽他彙報。

駱晟口齒清楚腦子也不笨,他把案情彙報了,也毫不吝嗇言語,把祝纓等人做的事也都說了。

聽到祝纓還給府庫留了一本賬,以便新任官員可以直接取用時,陳巒順便誇了祝纓一句:“祝纓做事一向用心,肯多想。”

皇帝道:“是個仔細人,心腸也好。”

駱晟道:“是。教了我不少。”

皇帝對這個女婿還是很滿意的,案子辦得也漂亮。想陰、祝、蘇三人辦事也比較利落,既給了駙馬裡子,也全了駙馬的麵子。他便說:“祝纓是個人才呀,去做一縣令可惜了,還去得那麼遠!”

政事堂也知道路途太遠了,王雲鶴、陳巒越來越擔心,不想讓祝纓走那麼遠了。王雲鶴心道:趁機讓她近一點也是可以的,親民官,哪裡都能做的。

哪知駱晟是個實在人,他說:“祝纓倒不願意。臨彆的時候,我問他為何不一同上京回奏。他說,大大方方的走,就要堂堂正正的回,不鑽這個空子。”

皇帝對駙馬更滿意,孩子實在,也不搶彆人的功勞,也不掩蓋彆人的好處,他看向女婿的眼神愈發的慈祥了,說:“好好,那就依了他吧。哈哈!”

政事堂也不知道是滿意還是遺憾,便不再提及此事了。王雲鶴又奏請須得及時派個新的官員過去接任。

皇帝很隨意地說:“就陳萌吧。”

陳巒忙奏說:“他才任縣令沒幾年,這擢升是不是有點快了?”

皇帝道:“他做縣令,本來就是你要摔打他。我看他就不錯。再者那個地方百廢待興,他也不是去享受的。你是不舍得?”

“臣不敢!”陳巒是樂意的,他已然考慮到兒子外麵有些時日了,就這兩年得把人調回來或者再升一升了。不然,自己辭相位也辭得不安心。

陳萌人在家中坐,白白升了好幾級。陰、祝、蘇三人卻沒有他這樣的幸運了,雖然記功,該三千裡的還是三千裡,該當司直的還是當司直,該當郎中的還是當郎中。如果說有收獲的話,就是祝纓的散官品階被升到了正六品的頂格,差一步就得朱衣了。

她現在正等著陳萌來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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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給皇帝上了一本,由駱晟給帶回去,這是單獨的一本,與案情無關,是請求將她赴任抵達的日期往後延一個半月。

凡赴任,都是有期限的,逾期未至要受罰。她在這兒耽誤了,就請求把這時間給她補回來。又因為忙碌,要修整,所以多討幾天。

皇帝、政事堂沒有猶豫就準了,祝纓便安心在驛站裡等陳萌回來。等待的時候,她又順手把被燒壞的賬房征發人給修了一下——反正她是暫代。

本地駐軍的校尉時常來尋她玩耍,跟她合作,校尉也添了一小筆收入。校尉、兒子被救的財主等人將她誇成了一朵花。

什麼少年英雄、什麼明察秋毫、什麼為民做主……

祝纓道:“哪有你們說得這麼好?”

他們卻都說:“隻有更好的!”

京城裡傳得更離譜一些。駱晟對祝纓印象不錯,他一誇,公主們就知道了,故事誰不愛聽呢?傳來傳去,不但內容增添了許多想象的成份,又加了一點鬼神的色彩。最後就變成了“祝纓赴任的路上,夜宿驛站,遇到故人田羆的冤魂托夢”這樣非常符合大眾心理的情節。

不但故事內容誇張,傳播得也很廣,幾乎到了街知巷聞的程度。大理寺的同僚們拿了卷宗,又講一些她在這一個月裡破的案子,比如從綁匪手裡救回了小男孩之類。這個故事為人津津樂道,還在於“人質就在自己家裡”這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藏匿方式。揭破的時候誰不覺得新奇呢?

為了這一新奇的“創意”,人們又自己編出了許多的橋段,漸漸傳得故事走了形。

這樣的故事在花街柳巷裡也廣為流傳,故事,誰都愛聽。有趣的故事也成了她們苦痛生活中的一點調劑。

小江聽學琵琶的女孩子講了好幾個故事,故作平淡地說:“也還好。”

可是一送走她們,小江就對小黑丫頭說:“小丫,收拾行李,雇輛車。咱們走!”

“啊?去哪兒啊?”

“哦,你要不願意,就在這裡替我看個房子、收個租子吧,我另雇人。”

“不是的,娘子,你去哪兒,我也去哪兒。可是為什麼呀?你要去哪裡呀?在這裡不好嗎?”

小江道:“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不好嗎?”

那個人是不是也與他一起經曆了這許多傳奇故事?許多驚心動魄?我為何非要在這京城裡,收著房租、念著經,日複一日,今天與明天一個樣,活著與死了沒分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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