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麵麵相覷。
祝纓道:“拿回去。”
兩人又對望一眼,送出去的禮物也不肯收回,放下盤子就跑。祝纓使了一個眼色,侯五嘴不好身手倒還不錯,一閃身將二人攔下了。祝纓道:“我說話算數的。要反悔,也隻能我反悔。拿著,回去吧。”
兩人見狀才抱著盤子回去。
祝纓道:“小吳,給大姐說,送給刺史大人的禮物再加厚兩成。”
小吳一道煙跑到後麵,花姐又忙著再添禮物,因送的不是錢,一百貫再加二十貫,是物,東西就得有個講究,什麼成對的,什麼有吉祥意思的,什麼有來曆的。她跟張仙姑兩個人開箱開籠,又忙了半日才將禮物辦齊。
祝纓重新檢查了禮物,寫了一張禮單,拿著自己的帖子親自去拜見刺史。
到了刺史府,門上的人見她身上穿著官服,看一看品級也不算很低,對她還算友善。笑問:“官人看著眼生,不如何處來的?”
他說的倒是官話,隻是不太標準。祝纓道:“新任福祿縣令祝纓前來拜見刺史大人。”
“哦——”門子說,“您來得不巧,大人不在,出去巡視了。”
小吳給門子塞紅包,祝纓當做沒看見,問道:“不知大人何時回來?”
“這個說不太好,不過也就這兩天吧。”
祝纓道:“那我過兩天再來拜訪。”一麵把禮物的單子交給門子代呈。
門子笑道:“放心,一定送到。”
祝纓帶著小吳、曹昌離開了刺史府又回到驛站。此時一路同行還留在驛站的隻有自家人、鄭奕派來的幾個車夫——他們準備把祝纓送到福祿縣之後再返回,小江和小黑丫頭也還在。
張仙姑和祝大都焦急地等著她回來,一見麵就問:“怎麼樣?刺史大人怎麼說?”
“沒見著,說是有事兒還沒回來。吃飯吧。吃完了飯我再去打聽。”
祝纓當天吃完了飯,趁著沒宵禁她就往外麵走了一走,此時本地已然十分炎熱,雖已換了夏衫,仍然不很痛快。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的樣式,與本地又略有不同。她搖著把腰扇,東瞅西看,這才發現兩個商人沒跟她說的事——本地的街道不是正南直北的。
因為建城的時候是傍著河,天然的河道沒有那麼懂事兒的,所以整個城也是不規則的。想要問路,人家說的東西南北,其實並不是正南正北,還得自己琢磨一下。
祝纓又聽他們說話,自己咬字還不太標準,但是彼此之間交流問題倒還不大。她一邊與人交談,一邊糾正著自己的發言。順路又買了一把荔枝,就在路上剝開嘗了一個。這東西無論是在老家還是在京城,都是沒有見過的。甚至隻有到了京城才聽說過,也沒嘗過。
味道果然不錯,她眯起了眼睛,又買了一籃。順便把路邊小販的手給捏住了:“提穩秤,啊。”
小販笑笑,說:“官人,行家。”
祝纓心道,我攏共還剩幾個錢呢?就能叫你給我少秤了?
提著荔枝,她蹓躂到了刺史府門口,慢慢地看著人。如果刺史在,無論他見不見,登門拜訪的人一定會多。看了半天,都被攔了出來。刺史似乎真的不在。
她又蹓躂回了驛站。
驛站裡,張仙姑等人也在吃水果,都說這個好吃。祝纓把籃子交給她們:“都分一分吧。”又讓給車夫也分一些。
第二天,她又去了刺史府,門上還說刺史沒回來。她便不再問,又跑去逛街。中午的時候再去問,還說沒來。祝纓看著,今天已然有人投了帖子,又在門房裡候著了。她也不點破。
第三天再登門,這回門子就說了:“大人回來了,不過正在處理政務,您恐怕得後半晌再來了。”
祝纓道:“也好。”
她掐著時間,午休的時間一過,她就到了刺史府,也不催,就等著。曹昌有點看不過去,想要上前說話,被小吳一腳踩在了鞋麵上。曹昌看向小吳,小吳低聲道:“這是刺史大人擺架子呢,就算知道,也得等。”
祝纓又等了半個下午,人來人往的,她倒氣定神閒,還揀了個陰涼地兒搖扇子。
太陽熱得發白,裡麵出來一個衙差,說:“大人請福祿縣祝大人說話。”
話說得極客氣,祝纓也就客客氣氣地跟著他去見刺史。
刺史是個五十來歲的長須男子,看著像是“功臣畫像”。這樣的畫像,一般大肚子、腫眼袋、長眼、胖臉,極有威嚴,不管畫像裡的人本人是幾歲,一律畫得像是五十開外,因為年齡的關係看著好像又有一點慈祥。
祝纓正式向他行禮,他還了半禮,笑道:“哎呀,前日我出去了,你倒來了,等急了吧?”
祝纓道:“確實想早些領您的教導。”
刺史“嗬嗬”一笑:“哎,你是年輕人裡少有的能乾人,我們這些老東西也沒什麼好教導的啦。咱們打過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兩年前五月間到京的那樁張、王械鬥的案子?那時候下官還年輕,做事難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給認為量刑輕了,給加重了一級。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點點,表情也正式了一點:“怎麼這麼說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這裡來?年輕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後的成就大著呢。”
祝纓道:“您過獎了,以後的事兒下官也不敢多想,隻想把眼下的事兒做好,不給您丟臉。不能讓人說上官主持之下還有人做事有紕漏,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問道:“你也到了有兩天了,感覺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話有點兒難懂,下官隻好安安靜靜地聽他們說。”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與他們打交道嘛!必要說話時,這些衙差總有懂的。”
“這倒是個好法子,原本還猶豫該怎麼疏理,您一說,頭一樁就得弄個聽得懂話的聽差。”
兩人說得漸漸投機。刺史頗具長者風範,道:“本州地處偏遠,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雖然到了偏遠的地方,也不要頹唐沮喪,對了,記得不要與京裡斷了聯係。常寫寫信嘛。你不記著他們,怎麼能叫人家也記著你呢?”
“真不太想寫。路上就寫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氣,劉先生偏說下官寫的信,‘說她毫無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實在讓人害怕。”
“哦!”刺史有點驚訝地說,“是那位天下文宗麼?”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於這樣挑剔了。”
“挑剔是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裡沒你。”
“是。那剛才的話,您就當我是在撒嬌成不?”
兩人都笑了。
刺史從頭到尾都很和氣,還要留祝纓吃飯,祝纓聽他的口氣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時間,太陽還掛著沒落山,就說:“不敢打擾您。您才回來,多少事兒等著您,能抽這會兒空開導下官幾句,已是感激不儘。”
刺史果然沒有再留她,說:“你呀,不要忘了去你們府裡。知府雖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彆的上官。”
“是。”祝纓十足的好學生樣。
刺史親自把她送出了屋,在簷下看著她。祝纓倒退三步,才轉身慢慢地走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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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出了刺史府,小吳和曹昌都在外麵等著,曹昌牽了馬過來,小吳看祝纓的臉上一點顏色也沒變,完全看不出來經曆,問道:“大人,咱們是回驛站呢?再逛逛?”
祝纓道:“回去。還有彆的人沒拜見呢。”
拜見也是有講究的,她還有彆駕、長史等上官沒有拜見。又有,州裡各録事、各曹即“參軍事”以後很可能要打交道,頂好也見一見。他們的品級未必如祝纓高,但是現官不如現管,以後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時候現燒香就有點倉促了。
拜見得講究個次序,不見完了刺史,這些人都不能見。最好是按著品級,所管事務的重要與否排個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況,比如與某人是熟人、親戚、或有其他親密的關係,倒可以提前見。如果自己窮得叮當響,那也隻好另尋他法或者裝死了。
祝纓趕緊回去重新收拾了禮物,與花姐兩個又核對了名單。再一一投遞名帖,從彆駕見起,到長史。長官是必得等到見麵的,級彆比自己低的,如果趕上見不著,她也放下禮物和名帖。預備動身離開之前再登門一次,能見著最好是打個照麵、混個眼熟。
這一圈兒見完了下來,她這一路準備的錢也花了一半兒了。好在府城裡要打點的比這個少,她還能剩下些錢到縣裡,以免被人說叫花子來假冒縣令了。
張仙姑說:“好!趕緊走!”
祝纓奇道:“怎麼了?這裡不好?”
祝大和張仙姑早就想走了!這破地方,話也聽不懂,飯也吃不慣,隻有水果還行。
祝纓出去拜見上官,請驛丞給介紹一個本地人給他倆當翻譯,陪他倆逛一回街。
兩人見著這州府心情原是不錯的,外地都說這裡偏僻,到處是瘴氣,又容易生病,特產也不豐富……等等,總之,不好。但是到了一看,除了話聽不懂,天太濕熱,其他還是不錯的嘛!還有許多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好吃的水果。
兩人開心地逛起了街。逛著逛著留不對味兒了!
張仙姑抱怨:“本來打量著偏僻地方東西肯定便宜,京城一貫錢在這兒能頂個三、五貫的花,我也好多買點兒東西,咱們帶去縣衙使。哪知這兒荔枝便宜,旁的東西也不比京城便宜多少。彆說當三、五貫花了,一些咱們用慣了的北貨一貫錢還當不了一貫花呢!”
祝大也說:“說好了三千裡外很窮的呢?!”
祝纓聽了兩人的話,不由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錯,走,咱們啟程。”
張仙姑又想起一件事兒來,拉著祝纓到一邊,指了指小江的屋子,問道:“那……她呢?”
祝纓道:“咱們不是說好的嗎?隨她。我不管了,您怎麼把心思倒放她心上了?”
張仙姑道:“怎麼勸她回去呢?這個地方,人話都聽不懂……”
祝纓道:“擔心她安全啊?”
“廢話!雖然是個麻煩,也不能看著人有危險呐!”
“我聽了一耳朵,她學話快著呢。”
“誒?”
一行人啟程去往府城,小江竟沒有跟過來,張仙姑又開始擔心起她的安全來了。但是她不說,心裡還是希望小江安全回京城,彆再跟著自家人了。張仙姑再看祝纓,祝纓臉上一點樣子也不掛,平平靜靜地到了府城。
一進府城,張仙姑和祝大隱隱就有點不安——府城跟州城比從繁華論差著許多,它甚至不能被稱為繁華。
祝纓不動聲色,還是照著該有的步子走。投帖,準備拜見。
還如之前拜見刺史時一樣,也是小吳遞紅包,祝纓問話。門子就比刺史府的那個樸實,說:“大人病著呢,不能見客,估摸著還得兩天才能好。”
知府是缺的,這個之前就知道了,上一個死在了任上現在也還沒合適的補上來。副職那位今天不幸又病了,聽著也有點太巧了。
祝纓問門子:“你說得這麼篤定?”
“害!咱們大人就是這樣,好兩天、壞三天,您過幾天就知道了。您來晚了一天,他昨天還是好的,從今天算起,您第三天來,準好!”
“……呃,也好。”
祝纓步下台階,心道:這也是個妙人。
她和小吳、曹昌回到驛站,家裡人依舊等著她回來。也還是圍著她問:“怎麼樣?”
“病了,我過兩天再去。”
張仙姑聽說又沒見著上官,說:“這當官兒的,怎麼這麼難見呀?咱們在京城的時候,想見誰沒見著呢?可真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祝大道:“這要耗哪個年月?”
正說著,外麵又有人遞帖子來,道是:“福祿縣令汪大人使小人來拜見祝大人,請祝大人過府一敘。”
汪大人是福祿縣的原縣令,正等著祝纓跟他辦交割他好離開。
祝纓道:“怎麼汪大人親自到府城來了?”
來人道:“回祝大人的話,我們家郎君就住府城裡。”
“福祿縣治下,不在府城呀。”
“是啊,可我們郎君住這兒。”
祝纓問道:“這又是怎麼回事兒?”
“呃……因為郎君在這兒有宅子呀,這不正方便您二位見麵嗎?您看什麼時候方便?”
祝纓道:“等我拜見過上官吧,否則隻怕汪大人走也走得不安寧。”
來人見狀隻得說:“那小人先回去回話了。”
“回去對汪大人說,我一拜見完上官便去見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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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心下嘀咕,覺得這汪縣令情況不太對,倒像是著急跑路的樣子。她實在是擔心,這汪縣令怕不是在縣裡惹了什麼禍了吧?是庫房空了還是民風過於淳樸?爛攤子不還得我收拾?
心裡想著彆人的壞事兒,冷不丁的,晚飯沒擺上來,汪縣令來了!
祝纓不得不出迎,一麵往門外走一麵想:他怕是真的有故事!
她跟將要拜見的那位府城的副職品級是一樣的,她的散官品級已然到了五品以下的最高,就剩拚運氣熬個五品朱衣了。
汪縣令比她品級低,來見她倒也合適。但是等著交接的一個縣令人不在縣裡,跑到府裡來見她,還要搶先見,這就太奇怪了!
祝纓滿腹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