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垂拱(2 / 2)

汪縣令見賬也平了,終於說:“祝兄,來吧!”

祝纓也有心眼兒,她也將自己接收了什麼、賬麵總數是什麼之類都列了一張單子,讓汪縣令也畫押,兩人這才算辦完了交割。

汪縣令一見祝纓字也簽完了,高興地說:“今年公田的收成,就都收你啦!不必送!告辭!”

說完就樂顛顛地跑了!

朝廷給各衙司都分了一部分的公田用以取租等,公田的收成或者租子是用來做這一衙門的公費的。實際操作中,這些收益還是主官說了算。這是地方官員們一筆不小的收入,兼之種種其他的額外收益,才會有一些京官想謀外差。

汪縣令連這一年的收益都不要了,足見福祿縣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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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纓與汪縣令辦了交割,明知道汪縣令沒有把所有的實情都告訴她,也隻能暫時接了這攤子事兒。

她先婉拒了當地士紳的邀請,將家眷、行李都卸到了縣衙。

縣衙比她在京城的宅子大了不少,占據了這一點兒也不繁華的縣城最好的位置。靠北,正中,前衙後宅。前衙有正堂、值房等等,後宅是縣令一家住的地方。

十分不幸的是,由於汪縣令也不攜家著在這兒住,所以無論是前衙還是後宅它都荒廢了好幾年。因為聽說新縣令要來,才匆匆打掃了一下。前衙還好,祝纓看了一看,值房、門房、牢房之類一直有人用,還算整齊。

她並不知道,在汪縣令跑去府城居住的時候,連縣衙的後宅都有些小官小吏攜家帶口來“借住”,前兩天才剛剛搬走。

他們搬走了,這後宅裡的柴米油鹽、柴炭水缸之類也都搬走了,給他們留了個空屋子。房子就隻是房子,丁點兒家具也是沒有的。

祝大道:“這算怎麼回事兒?”

祝纓淡定地說:“我見本地的竹具不錯,正想試試竹製的家具。小吳,你陪大姐去外麵選些家具,先選幾張床來,今天先住下。”

縣城很小,隻有兩間家具店,花姐聽了祝纓的話,先去那家普通的鋪子裡買了幾張竹床來。竹床很便宜,花費也不太貴。花姐又訂了幾個竹製的櫃子、兩張竹製的桌子。回來說:“其餘的慢慢添置吧。”

祝纓笑道:“她好。”

花姐道:“你不與他們父老見一見嗎?”

祝纓搖頭道:“不用。”

“咦?”

祝纓對她擠擠眼睛:“我可是個京裡發過來的雛子,不會做官兒呢。隻會照著書上寫的來!且看他們怎麼行事。”

花姐和張仙姑就叫上祁小娘子和杜大姐等人開始卸車、收拾屋子。他們分派了一下,祝纓是住正房的,祝大夫婦住了西院,花姐住了東院。祁泰父女倆住一個客院,小吳、曹昌、侯五都住偏院兒裡了。

直到此時,一行人才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們並沒有一個廚娘。讓張仙姑和花姐做飯給侯五等人吃是不合適的。杜大姐願意做飯,手藝又令人歎息。這一路上他們住驛站、吃驛站,何曾用過自己的廚娘?本地的口味又吃不慣。到要吃飯的時候,這些人才覺出不對勁來。

小吳在一邊伺候著吃飯,看祝纓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就吃了下去,他倒抽一口冷氣:祝大人這都過得什麼日子呀?

祁小娘子也看不下去了,自告奮勇:“以後我來燒飯吧。”

花姐道:“我與你一同。”

祁小娘子哪能讓她做飯?說:“不用的,有杜大姐幫我燒火就行。我也不能白住著不是?家父的飲食也是我來照顧的……”

祁泰道:“誒?不是講定……”

祁小娘子在桌子下踩了祁泰一腳,截了廚娘的事務以換取自己的三餐。

吃完了飯,祝纓要與曹昌等人卸車,他們都嚇了一跳,搶著上前,不讓祝纓來卸車。卸完了車,留車夫再多住兩天,等她收拾好了衙裡給他們發路引。車夫幫著把箱子都卸了下來。

祝纓道:“勞駕,幫忙打開一下。”

車夫們初時以為帶的是金銀細軟,後來又以為是販賣北貨,現在也充滿了好奇,幫著打開了箱子。裡麵都是一些木製的模型。

曹昌托著其中一樣說道:“這是犁!”

祝纓怏怏地道:“是啊。”

她最後同意把曹昌帶來,除了因為他忠厚老實還因為他是個正經的種田出身,是個良民。都說南方刀耕火種,她把個莊稼漢過來,多少能教導些種植不是?

她讓商人們幫忙捎帶的幾口箱子裡都不是什麼家具細軟,也不是什麼古董珍玩,是些農具的模型。按她的想法,既然南方偏僻,又是蠻荒之地,她多帶些北方的生產用具來教授當地人使用,豈不可以方便耕種?

然而從州城到縣城這一路,她看到了不少的農田,什麼“刀耕火種”?見鬼吧!都是大片的水田!

水田不如北方土地一眼望不到邊的廣袤,耕種所需之農具也與旱地有所不同。她跟著王雲鶴在京兆的時候連水利加種植也算學了些東西,可南方種稻,她學的是種粟和種麥,還有種豆子!

而且南方炎熱,莊稼無論是播種還是收獲的時令都跟北方也都不一樣!

她帶來的這幾車東西,有多少能有用處——待考。

祝纓深吸了一口氣,說:“都累了一路了,先歇兩天再說吧。”

她的新居麵積比京城大了許多,住得卻不如京城舒服。

她的居室很空曠,除了一張竹床、副竹製的桌椅、一隻竹櫃就再也沒有彆的了。從京城帶出來的書箱都還在箱子裡還沒來得及打開擺放,也沒有書架可以擺放。

這也不好怪當地的差役們沒有準備,因為前任的汪縣令根本就不住在這裡。汪縣令出疹子也是真的,他到府城住就沒事兒,一到縣城,深身紅疹,那還住個什麼鬼?家具當然也就不用給縣令準備了。

不過,在縣衙的賬上,這些家具又是真實存在的。

此地濕熱,蚊蟲頗多。祝纓點了艾草驅蚊,在那張簡陋的竹桌上鋪開了信紙,挑亮燈芯給鄭熹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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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熹收到了祝纓寫給他的信,厚厚的一封信略略撫平了他的不滿。

祝纓的信看起來是分幾次寫的,每次都有數頁,攢成了厚厚的一撂才給他發過來。鄭熹頭回收到祝纓的信,感覺頗為新奇。

祝纓也不對他訴苦,隻說趣事。為了讓他寬心,告訴他自己鬨的笑話:原以為汪縣令藏奸,沒想到他是說真的,語言不通真的是件大事。

她自己學方言很快,到了縣城,薅一個本地官學生來讀書,沒幾天就學會了。跟她來的人可倒了大黴,花姐和祁小娘子能學幾句日常會話,其他人日常就還是家鄉話。

本地人的官話極糟糕,但是“他們以為自己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官話……”每每雞同鴨講。祝纓也是在杜大姐幾次買菜買錯之後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她認為很簡單的事,在彆人那裡真的是大問題。她已儘力去理解彆人,但是有時候這種理解還是不夠。

鄭熹大笑!他不擔心祝纓了,語言不通,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治理的大敵!語言不通,就意味著又聾又啞。祝纓學方言毫無障礙,這最基礎的一關就順利通過了。

事實也是如此,祝纓聽得懂而裝不懂,往縣城各鋪子裡每天隨機挑一個,進去,好奇地看著當地各種土特產,手藝活,離開的時候還會購買一點東西帶回家。有時候騎著馬,出城慢慢地走,關城門前回來,順手摘兩朵野花。

她也漸漸了解了一點福祿縣的情況。

在這裡,窮人飽是不可能吃飽的,餓好像大部分人又不會餓死。物資匱乏,又還能將就著活。偏偏又有許多彆處新鮮的東西。窮,又沒有窮死,富,有人是真的富。城池周圍一片田園風光,出城不用一百裡,就是蠻荒景象。

連縣學的學生官話都說不準音。因前任跑到府城裡居住,公廨田都交給下麵的人打理,現在公廨田的事也還是人家在管,這是沒辦法挑理的。縣中的許多事物都是如此!縣令不管,就是朝廷不管,你不管,彆人難道不過日子了?還得謝謝人家維持秩序呢!

縣城裡,路邊小販甚至不用銅錢交易,完全的以物易物。

京城也會有部分的以物易物,一般是用米或者布。但是福祿縣不同,在這裡,米或者布隻是一個衡量的標準。他們用這兩樣東西估個差不多的價,然後就直接把貨物交換了!拿肉換酒、拿果子換絹花等等。

又有方言,過一條河、翻一座山,說的話就似是而非了。不能說完全變了,但又彼此聽得不是很懂。

到了福祿縣,因為前任縣令不大管事兒,致使縣中許多事務為當地的小官小吏以及士紳把持。現在祝纓這個縣令反而像是被架空了。到了的頭一天,大家來拜見她,並無人向她彙報什麼事情,一切都是太平無事。頗有點讓她“垂拱而治”的意思。

這與祝纓的計劃不謀而合,她也就不動聲色先窩著。她的家人卻有點沉不住氣了。

祝大和張仙姑的本意是到一個遠離京城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地過日子。一路走來雖累卻又有幾分威風,兩人心思也就活絡了一點。以他們的經曆,回憶當年縣令的威風,以為自己一家到了福祿縣也是個土皇帝的存在。

真到了福祿縣,兩人心都涼了半截。

福祿縣的方言就與州城、府城又是一種不同!彆說他們了,祝纓都得現學。縣衙是空曠的,家具得現攢。才到了福祿縣沒兩天,祝纓就開了個路引,把鄭奕派來的大車連同車夫都打發走了。

若大一個福祿縣,“自己人”就隻算下自己一家,祁家父女、侯、曹、吳、杜,一共十口人。彆人說話他們也聽不太懂,更不要提聽他們的吩咐了。

祝大和張仙姑也抖不起來了,連著數日都在後衙裡忙著安排家務。在京城的時候,家務有祝纓安排,現在他們倆也不能讓祝纓親自到街上買水缸、買鐵鍋不是?

他們又花了小半月的時間,才將後衙收拾得勉強有個家的模樣。再回頭看祝纓,她在這段時間裡,竟是什麼事都沒有做!閒來無事就換身便服往老街上隨便找個地方一蹲,心情好了就上茶樓裡坐一坐,有時候還讓姑娘唱兩句小曲兒。逛街回來還給祝大捎件藍布小坎肩穿。

老兩口麵麵相覷。

祝大道:“我去跟她聊聊。”

張仙姑道:“你能聊個什麼?!”

“那你能說個什麼?”

張仙姑道:“要我說,叫花兒姐跟她聊聊。她們兩個都讀過書哩!”

“我也讀過哩!”

“花兒姐教的呢。”

“我是她爹!”

“我還是她娘呢!”

兩人拌了一回嘴,祝大最終妥協,回去擦骨灰壇子了,張仙姑便將事情托付給了花姐。

花姐內心也是很憂慮的,在京城的時候,祝纓是何等的進退自如?大理寺那樣的地方,與種種大案、各路權貴打交道,祝纓都能應付得很好。不過數年,在京城家都安下了。可是到了這個遙遠的福祿縣,祝纓一連這些天都沒個動靜。

她端了一壺涼茶送到了祝纓的房裡,祝纓正在竹案前看書,抬頭道:“擔心我?”

花姐笑笑:“有一點兒,擔心你心裡的事兒太多,又不肯說出來。”

祝纓道:“是有一些。”

花姐道:“飯也要一口一口的吃,無論你有什麼念頭,也彆都一下子就想都做好。我想無論是王大人又或者是旁的什麼人,起初做事的時候,也不是一句話就所有人都聽從的。”

祝纓道:“是你自己說的,還是爹娘叫你來說的?他們這兩天總在外麵繞著,又不肯進來對我講。”

“都有。”

祝纓道:“你對他們講,我正在琢磨事兒,不礙的。”

“好。”

“再等等,我再看看,才好動手。”

花姐道:“你想好了?”

祝纓微笑道:“一點點。”

花姐道:“你要怎麼管呢?”

祝纓笑道:“當然是先理賬!不然我帶祁泰來是乾什麼的?這些日子,我都在外麵逛,先叫祁泰看賬呢。我……”

她想說下去,外麵小吳一頭汗地跑了過來,說:“大人。刺史大人派了人來,召您去刺史府!”

祝纓與花姐對望了一眼,花姐輕手輕腳地退到了後衙,祝纓道:“人呢?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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